第8章 ☆、章
出得西海,楊戬化出原身,依舊将寸心變為金色小龍,只是此番将她納入袖中,纏在左腕上。寸心首尾相連,左耳貼在楊戬腕內的寸關上,脈搏陣陣,倒像是昔日靠在那人胸前,聆聽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若此刻還是人身,只怕一張面孔已經紅的蝦子一般。
楊戬卻理會不到寸心此刻的心情。玉鏡可助龍化形的說法,讓他憶起多年之前在金霞洞讀過的,巨蛇渡劫化龍之說。《述異記》有載:“蛟千年化為龍,龍五百年為角龍”——蛇千年而能禦水,卻仍為蛟,要再修一千年,期間歷經天劫,遭遇雷電暴雨而不死,方能扶搖直上騰躍九霄,成為真正的龍神。
楊戬肉身成聖,早已無需渡劫,但幾千年來靈獸渡劫不成,為天雷所劈身死的慘劇屢見不鮮。當時每嘗暗自慶幸,多虧寸心一落草就是龍神,不然以她那氣死龍祖,羞殺師門的修為,楊戬不知道要費多少功夫替她化解劫數。
駕雲至岷江上方,楊戬有些遲疑。方才在含元殿裏得知,摩昂太子已經親至岷江龍宮查訪。如今自己一頭撞了去,碰了面難免彼此尴尬。自楊戬寸心和離之後,老龍王敖閏就卸了俗務,只在內廷烹酒賞花,不見親朋,也并不至天庭應卯。稍微曉得些內情的神仙們都道,這老龍是抹不開面子——已經有個兒子燒了寶珠獲罪于天,被玉帝鎖在鷹愁澗底,現在又添個不省事的閨女,私奔出海鬧了個天翻地覆,終遭王母降旨和離還家,敖閏哪裏還有面目在四海徜徉,更別提天庭朝會,還要含冤忍恨,向威權赫赫的司法天神前女婿請安問好?因此萬事俱是摩昂太子代勞。如今見了昔日內兄,摩昂就不翻臉,也須得要楊戬細細解釋一番自己是如何得知此事的。那時不但寸心見責,還要兜出她肉身被奪之事。不知怎的,楊戬心裏還是覺得,這是自己和寸心之間的秘密,即使親密如寸心的胞兄,也不能橫□□來。
因此心回意轉,足下生風,徑直飛至靈漱井邊落下,從袖中取出小龍,又複化為龍女。此時萬籁俱寂,唯有百蟲唧唧喓喓,頭頂一輪殘月已至中天,夜風拂過草叢,索索有聲。寸心方才在楊戬袖中懶意倦倦,幾乎合眸睡去,被這風一吹,倒打了一個寒顫。楊戬手一翻,已是得了一領披風,抖一抖展開,輕輕披在了她的肩頭。寸心素手撫肩,回過頭問道:“為何不去岷江?”
楊戬向那井走了幾步道:“據母後所說看來,那妖人今日一早就扮作你的模樣,自她處騙得了咒語。他們那時既有你的肉身,又得了玉鏡,為何不曾在今日午間作法?” 寸心也道蹊跷,“或許我疑的有誤,他們并非為了救人?” 楊戬搖頭道:“若沒有敖若的事兒,尚可謂賊人見寶起意。如今先是岷江水落,繼而敖若又下落不明,你方祭鏡殺魚,緊跟着就中招失鏡,這樁樁件件串到一處,顯見得是跟你龍族有關。” 他轉身看着寸心:“上古至寶我也見得多了,唯有這玉鏡可以助你龍族化形鑄身,可見此事若不是有龍族肉身受創,就是什麽人要借寶鏡之力,渡劫化龍。” 楊戬深吸一口氣,又道:“只是為何如今尚未動手,我也不得而知。” 他皺起眉,“但願是他們因某事受阻,因此未能成事。”
寸心緊了緊披風道:“那我們如今要查這井麽?” 楊戬低頭掃了那井一眼,略一沉吟道:“正是。你且在此稍候......” 話音未落寸心上前一步搶道:“你休要讓我在此處等你!早先那敖若也是如此說,結果至今下落不明,你要是也......” 楊戬一笑:“你道我也同那敖若一樣麽?” 寸心瞪了他一眼:“我才不是擔心你去而不返!這荒村野店夜深人靜的,你把我一個人丢在井邊,要是有人來,” 她微微一顫,低下了頭,“我如今又是凡軀,我怕......”
楊戬一愣,他倒是沒想這麽多。略一思忖,從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遞與寸心道:“你且拿着這個,我在其上注了兩成法力,但有危難,亦可稍稍抵禦。若不能擋時,我即有感應,片刻就回。” 寸心一見,這帕子不是上年中秋楊戬用過的那方,又是哪個?那是她當日在灌口楊府苦等楊戬歸家,百無聊賴時所繡,上有一句詩,寫的是“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帕子角落,還綴有一束丁香。自灌口離開的時分,她什麽都沒有帶走,自然也留下了這方帕子,只是不知為何這麽多年過去,楊戬還兀自帶在身邊。
見寸心遲遲不接,楊戬上前幾步,将帕子塞入寸心手內,笑道:“怎麽忘了?這是你當日贈與我裹傷用的。” 當日?寸心越發愣怔,“裹傷”又是從哪裏說起?楊戬将寸心的手托在掌中,另一手将她的手指合攏作拳握住帕子,又道:“你不記得,我們初次相見,在玉鏡湖畔?”
寸心雙眸一亮,已是想了起來。原來楊戬八歲那年在玉鏡湖畔徜徉,得見龍女寸心自水中浮出,誰料法術不精,跌入湖中,驚得楊小二慌忙抛了狗尾草,跳入水中相救。待把敖小寸撈上岸邊,這膽小鬼竟然吓得昏了過去。
楊小二幾曾救過落水女子?當下紮煞着手不知所措,只好把敖小寸的身子平放在草地上,頭部擡起置于自己膝頭,忐忑不安的等着那女孩醒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敖小寸迷迷糊糊睜開雙眸,擡眼便見一個棕發男孩,目不轉睛的盯住自己。其時敖小寸已經三百餘歲,雖然身量不高形容尚小,也已是豆蔻少女之态。乍見陌生男孩如此親近,心下大驚,被針刺了一般跳将起來,指着楊小二大呼:“大膽!你是何人,敢如此輕薄于我?”
楊小二也頓起薄怒:“你這女子是何道理?我好心好意把你從湖裏撈上來,你不謝過我救命之恩,反來倒打一耙,早知我就該把你扔在湖裏淹死!”
“淹死?哈!”敖小寸叉腰大笑:“我?淹死?臭小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 楊小二毫不理會:“我管你是哪個?你蠻不講理,活該倒黴!”
敖小寸說不過他,惱得上前幾步用力推了那男孩一把,直推得楊小二倒退幾步跌坐于地。只見他大叫一聲,握住右肘,擡起看時,已經是血流滿臂。剛剛還滿得意的敖小寸見了血,也自慌了,忙上前查看,楊小二卻不讓她近前。敖小寸幾曾被人如此嫌棄過?扁扁嘴已經是珠淚滿腮:“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想是這草裏有石頭,你跌下去劃傷了。” 楊小二見她哭了,一瞬間竟想起自己軟軟萌萌的三妹,登時倒覺得是自己不對,一時說不出話,只握住右臂,偏過頭去。
敖小寸想了想,自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遞給楊小二道:“你拿這個裹傷吧,就算我給你賠不是了,你說可好不好?” 楊小二白她一眼,把右肘朝她亮了亮,那意思是說,我傷了一臂,你叫我自己怎麽裹?敖小寸越發不好意思起來,忙近前跪坐,親自幫楊小二包紮。她挨得近,身上陣陣木樨香氣襲來,倒叫楊小二心猿意馬。他不是沒受過傷,時常都是母親一邊念叨着,一邊幫他擦藥裹起,那時只覺得母親唠叨,想着趕緊包好,還能再出去玩會。他也不是沒挨近過別的女孩兒,三妹每每靠過來撒嬌,帶着好聞的茉莉花香,抱在懷裏小小的軟軟的好似塞滿了棉花的抱枕。可楊小二從來沒有如此靠近過一個這樣好看的花季少女,他的目光落在寸心濕漉漉的,海藻一樣濃密的長發上面,那額發上猶自帶着水珠,沿着發絲滑落下來,蜿蜒迤逦,一路滑過少女小巧的,精致的下巴,又順着下巴,滴落在她纖瘦潔白的鎖骨,一顆米粒大小的朱砂痣上。
寸心恍然大悟,怪不得楊戬伐纣歸來,某日在後堂閑坐,忽然拿出一方帕子,問寸心可曾認識。他二人彼時尚算新婚燕爾,寸心正興致勃勃的替楊戬裁衣,她接過帕子,略略打量了一下,實在是想不起來何時曾經有過這樣的物件,又不好掃了楊戬的興致,只好說“似曾有過”,便丢在一邊。後來兩人龌蹉漸生,楊戬在家的時間日漸稀少,寸心鎮日無所事事,不知從哪裏摸出那方帕子,想起之前你侬我侬蜜裏調油的日子,心下感傷,遂繡了那句詩在上頭。
她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疑惑道:“當日在湖畔,你我并未通名,日後彼此都不再是少年模樣了,你又是怎麽認出我的?” 楊戬聞言,忽然面上浮起一絲紅雲,轉瞬即逝,半晌嗫嚅道:“鎖骨。” 寸心起先并未聽懂,忽然會過意來,一時間已是面紅耳赤。
夜風稍起,吹起寸心腰際的長發,楊戬定定望着她,嘟囔了一句什麽。寸心沒聽清,趕着問他,楊戬卻不肯說了。道聲“去去就來”,縱身躍入井中,須臾不見。
夜游神方才若在,應該能聽得見,清源妙道真君輕聲念了一阕詞,道是“鸾釵重,青絲滑。羅帶緩,小腰怯。伊多感那更,恨離傷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