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寸心的腿終于麻了,反正她眼下是敖若的階下囚,沒有敖若允許,哪兒也去不得,索性立起身來,來至桌前,傾了一杯茶,又為敖若續了滿杯,親自遞與他。
敖若跪坐于地,泰然接過茶,飲了一口,并無遲疑。寸心也噙一口茶,問道:“我那日見到成蛟,他面色的确蒼白了些,卻全無病氣在身,想是你為他醫治過了?”
敖若卻道:“他那樣的脈象,如何醫得?” 寸心吃了一驚,但觀敖若氣色,又無悲苦之意,便屏息靜氣待他說下去。
“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寸心挑眉,只見敖若微笑道:“多虧你擊殺那大魚。” 見寸心扔是詫異,他也站起身來,款款落座道:“我遣人将本章送去西海,多日不見人來,後來自他處聽說,西海大太子妃大喜。我為同族臣僚,本來也該替你們高興,只是這消息之于我卻不是吉音。” 寸心暗道“慚愧”,正是因為走不開,大哥摩昂才派自己前來,結果弄到這進退兩難的地步。當下也忘了自己仍然身陷囹圄,竟立起身來,蹲身施禮道:“對你不住,要是大哥來,也不會累你受傷了。”
敖若見她如此客氣,倒覺不好意思的,忙也還禮道:“不妨不妨,要不是你,此時成蛟恐怕還在病中。” 原來那魚是條泥鳅精,在這岷江江底的淤泥裏混了一千多年,雖有些微末道行,卻尚未修成人形,那日機緣巧合,順着水道直摸到靈漱井中。這岷山聚天地之精華,日月之靈氣,鐘靈毓秀全在這一口靈漱井裏。那泥鳅精自到了這井中,如虎添翼,修為日進。更有左近山民年年上供,養得膘肥體壯,因此竟修出這呼風喚雨的本領來。偶有一年不得供品,這精怪大鬧一場,山民見了更添敬畏,越發恭敬起來。那日敖若入井,恰巧它出外尋食,因此竟不得見。說來也巧,敖若二次來時,那怪正把一群小魚圈在在岷山底的涵洞內大快朵頤,見敖若入來,使了個掩伏的法子躲在水底,待敖若來至面前,忽然躍起噴了一口毒霧。那敖若本□□靜,精于醫道卻疏于武技,又自持為水族之王,大意了些,因此竟着了它的道兒。
“說來慚愧,”敖若面上一紅,“此番若不是我的侍女小珊提到靈漱井,公主又執意前去,我原本是不想讓你涉險的。” 寸心也笑,自己這花拳繡腿的功夫本來就三界盡知,同族兄弟如此,也不算看低了自己。
“沒想到公主身懷寶鏡,一舉擊殺那泥鳅精,倒是出乎敖若意料之外。” 敖若滿面誠摯,上前竟又是一拜。寸心忙也要站起,敖若卻擡手按住了她:“公主須得受敖若這一拜,若不是公主打死那泥鳅精,我也無法拿到它的內丹,為成蛟療疾。”
寸心聞言,欣喜道:“那成蛟的病如今不妨事了?” 敖若神色黯了一黯,“是,也不是。”
原來那日清晨敖若下得井來,遍尋不見泥鳅精,便又去前日那洞中尋它。敖若去往岷山底,泥鳅精卻向井裏游去,遙遙錯身的剎那,水流異動,一龍一魚俱都知覺,敖若當即轉身窮追那怪。那怪慌不擇路,竟至躍出井口,被寸心以寶鏡照見,耗盡精氣而死。寸心離去之後,敖若追出來,見了那泥鳅精的屍首,心中一動,也不去理會寸心,卻施法取了它的內丹,徑自袖了來至成蛟家中。
敖若将這內丹與成蛟服下,不到半刻功夫,只見成蛟面色轉紅,頃刻又紫脹了起來,呼吸越發急促,脈象微細,腹脹如鼓,吓得王媽媽坐立不安。虧得敖若運功相抵,又取大針刺成蛟曲池,頰車、合脊等穴,堪堪折騰了一個時辰,成蛟通身汗出如漿,竟是緩緩轉醒過來。
敖若見狀大喜,也顧不得王媽媽在側,就榻邊握了成蛟的手,含淚道:“你這傻子,生這麽重的病,竟也不報我知道。” 那成蛟雖氣息尚弱,見到敖若這般情形,卻也掙紮道:“我......我以為今生今世,再無緣得見了。”
敖若滴下淚來,半晌無言,用袖子替成蛟擦去汗滴,又道:“你不知道,我其實......” 話音未落,卻見一紅衫女孩兒闖進房內,正是蚌女小珊。那小珊只得十五六歲光景,身量雖小,卻極為伶俐,進得屋來,先向王媽媽深施一禮,繼而趨前附上敖若耳畔,密語了數句。那敖若不聽則已,一聽此言,驚得面無血色,呆若木雞,許久不曾說出話來。
敖若凄然笑道:“成蛟之症久治不愈,我因遣小珊去豐都鬼城,請閻君賣我個薄面,查查成蛟的生死簿。小珊此番來,就是告知我,生死簿上注明:凡人成蛟壽元廿二,終于大周天授二年五月初五亥時三刻。” 他的手握緊桌角,那木料被他捏的格格作響,幾乎堕下木屑來。
“我方才喂成蛟服下那泥鳅精的內丹,又運功相護,他也的确轉醒過來,這一切明明是奏效了的。” 敖若至今不得明白,“為何生死薄上的卒年時分還是未改?如果不能改,又為何讓他醒轉?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在彌留之際見上我一見麽?” 敖若悲傷的不能自持,大滴大滴的淚水從他面上滾落,砸在膝頭,沿着精美的寶相花紋,漸漸沁入華貴的绫錦中。
寸心見他大恸,也着實傷感,這成蛟大病已除,卻仍然不能逆天改命,依舊要在端午節後轉世輪回。忽然,她想到了什麽,立起身來向敖若道:“所以你才要設計奪我寶鏡,盜我肉身,為成蛟塑就龍體,以圖長生?”
敖若淚眼朦胧的看向寸心,只見她面上毫無責怪之色,遂哽咽道:“我幼時在醫神處習學,曾看到過《內經》記載,軒轅黃帝嘗鑄銅鏡十五面,這第八面玉鏡,可助龍族化形塑身,亦可幫鯉魚渡劫成龍。我想那成蛟雖然是人身,卻已然有泥鳅精的內丹打底,若得公主的法寶,必然可以化龍。” 敖若的眼睛亮起來,似乎看到了希望一般,“若成蛟能夠化龍,那麽凡人成蛟即便死去,也不足惜。因此原是只為了那寶鏡,誰知......”
“誰知你得了那鏡,又诓了咒語,卻仍舊少一樣東西為引,是麽?” 窗外一人涼涼的說道。只見一陣風過,楊戬的身形已經掠進房內,頂盔貫甲,堪堪站在敖若與寸心之間。此刻窗外晨曦漸露,微微的日光透過窗紙,灑在楊戬冰冷的銀甲上,越發顯得他蜂腰猿背,英風四溢。
寸心和敖若都是一驚,在敖若,這一驚非同小可,幾乎走了真魂。在寸心,這一驚卻是喜出望外,她緊走兩步,攀上楊戬的戰将披風,顫聲道:“楊......” 話未說完,卻被楊戬擡起一臂,擋在了身後。
楊戬看也不看寸心,徑自面向敖若,英俊的面容冷得好似挂了一層寒霜,仲春的天兒,倒看得敖若打了一個冷戰。怔了半日,敖若方肅然施禮道:“見過真君。”
楊戬也不答話,自鼻子裏哼了一聲,聲音不大,卻驚得敖若又是一凜。他低下頭,自失的一笑道:“沒想到,還是诓不過你。”
楊戬傲然揚起下颌,雙眼微微眯起,像一只撚着胡須的老貓,慢悠悠的舔着利爪,并不急于吃掉爪下按住的老鼠:“岷江龍王使的好手段,謂之偷天換日倒轉乾坤也不為過,本君被你支使得團團轉,你倒是頗為自謙。”
敖若向前弓着的腰背仿佛被秋風掠過的枯草,又向下彎了一彎,“真君容禀......” 楊戬輕蔑地一笑,在敖若再次開口之前打斷了他:“龍王何嘗有什麽是本君需要知道的?我這個司法天神,原是三十三重天上的擺設,竟由着你們逆天違命,冒天下之大不諱,盜法寶,欺龍女,改天道,九天十地的胡鬧!”
背後的寸心看不到楊戬的臉,身子卻也暗暗的一震——這樣的楊戬是寸心從未見過的。那一千年裏她認識的楊戬不見得是溫柔細致的,卻總是儒雅清高的。他口齒伶俐,卻從不允許自己刻薄。他崖岸高峻,卻從不輕易蔑視什麽。而像今天這樣,倨傲的,冷峻的,無情得幾乎殘酷的楊戬,讓寸心覺得分外陌生。也許,這就是分開後的那四百年的天庭生涯帶給楊戬的吧?寸心胸口一陣悶痛,她仁厚爽朗的二爺,在那冷冷清清,四邊不靠的三十三重天,究竟都經歷了些什麽?
本來霜打茄子一樣萎靡的敖若,忽然直起腰來,雙眸直盯着楊戬,大聲問道:“真君,您愛過什麽人麽?” 楊戬不料他忽然變色,只略一皺眉道:“這還輪不到你問。”
只見敖若輕笑道:“我愛過。” 他轉過身,将整個脊背暴露給全副武裝的楊戬,自顧自說道:“愛一個人,明明知道毫無希望,卻仍然願意為他赴湯蹈火,上下求索,直至身死魂滅亦無所悔,那種感覺,你有過麽?” 他忽然旋身回來,定定的望着楊戬,窗外紅日漸高,暖暖的日光穿過薄紙,映射在敖若明亮的雙眼裏,像有一把火在燃燒。
楊戬似乎被敖若眼裏的光華灼傷,垂眸思忖片刻,語氣忽然變得溫柔:“楊戬若有愛人,必定護她周全,即百刃加身,亦不退縮。” 他低低的喉音回蕩在寬厚的胸腔裏,連寸心覆在他背上的手,亦能感到心跳一般的震動。“然而,” 楊戬的聲音變得高亢,“楊戬絕不會為了一己之愛,為禍他人,亦不肯以摯愛之身,甘冒五雷轟頂之險!”
“楊戬!” 那敖若忽然悲從中來,亢聲答道:“我本無心為禍,是上天待我不公!” 他的眼眶中充滿淚水,“它逼得我與所愛之人不能相守,連相忘于江湖亦不能做到......楊戬!若你的心上人明日就死,你還能傲立此地,用天條天規的大道理責罵于我麽?”
楊戬毫不為動,聲調愈發冷硬:“若那成蛟明日就死,你怎有心腸在此地長憶往昔?” 他唇邊俱是輕慢:“你這謊,只索蒙騙三公主,卻騙不到本君。”
“是真的!” 敖若的眼內迸出淚花,“我因得了寶鏡,又诓得了咒語,當日午時就帶着成蛟在玉鏡湖邊試過的,誰料那寶鏡全不應我!”
“不對!”寸心自楊戬背後探出頭來,“我肉身在你手中,若已取過我的心頭血,因何我本命龍珠毫無感應?” 話音未落,又被楊戬推回身後,牢牢護住。
敖若倔強的擡手拭去腮邊的淚:“我沒騙你們,我诓你肉身,不是為了你的心頭血。” 他緩緩解開披風,露出一領月白绫錦長袍。楊戬見狀拉着寸心退了一步,為防敖若突然掣出兵器搶攻上來。
敖若凄然一笑,伸手褪下交領直至肩頭,露出雪白的肩膊和小半左胸,那裏,赫然有一道三寸長的新傷,因未及包紮,還不時有鮮血緩緩溢出。
寸心與楊戬俱是一怔。須臾楊戬“哧”地一笑:“你騙誰來?”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在西海時龍後曾言,這引物必得是龍女的心頭血。你是男身,又怎能……”話未說完,只見敖若擡手解開了颌下繁複的绶帶,頭上沉重的玉冠再沒了束縛,霍然墜地,跌得粉碎。
“楊戬……”寸心攀住楊戬披風的手忽然抓緊,“他,不,是她……”寸心驚訝得語無倫次,楊戬緩緩接口道:“她,沒有喉結。”
敖若一頭長發散落腰際,淩亂的衣襟搭在肩頭,凄然道:“我盜寶鏡是真,诓騙公主肉身卻不是為了那九錢心頭血,而是怕寶鏡認主,不聽我使喚。真君是有天眼的,自可看上一看,敖若,是不是龍女?”
寸心再也忍不住,從楊戬背後搶步而出,含淚替敖若整理好衣襟,端詳半刻,一把抱住她,放聲大哭。楊戬別過頭去,喉頭亦酸澀難忍。
良久,敖若雪涕道:“成蛟喪期不遠,沒有萬全的準備,我怎肯貿然一試,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篑。” 原來那寶鏡非主人的心頭血不能使用,可敖若與寸心同宗同族,雖有寸心肉身在手,又怎忍戕害于她?故而敖若返來尋寸心,終于在靈漱井邊,找到了她。
“敖若,” 楊戬思忖半晌道:“你身為一江之主,盜人法寶诓人肉身,已是大不應該,如今又兼女扮男裝,僭稱王位,這每一條單挑出來,都足夠送你上剮龍臺,受鋸角褪鱗五雷轟頂之刑。你可要想仔細了。 ”
敖若苦笑道:“我父王一生只得我一個女兒,自幼充作男孩教養,慢慢的,三界之內幾乎沒人知道我是女身。父王仙去,留下偌大岷江,我若不出頭撐起,誰來看顧我孤兒寡母?我為岷江耗盡心血日夜操勞,覓得心頭所愛,卻不能相依相守,連守護他一世安康都無法做到!” 她雙臂箕張指向天際,“老天老天,我們生為龍神,人人都向我們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可是這天道的不公,又有誰來替我們承當?” 她滿腹憤懑壓抑多年,今日一旦出口,便如河洩海傾,再不能自已。
寸心在旁也已是涕淚橫流,說不得一句話。楊戬卻不似二女悲傷,他略帶歉意的看着敖若,緩緩道:“你的龍王之位,是四海龍族家事,我不便深管。但你強逆天命,擅改命格,終究是要遭天譴的。”
敖若倔強的擡起下颌,從牙縫裏迸出幾個字:“我,不怕!” 楊戬搖搖頭,“你自是破釜沉舟,但于我,當不會讓寸心與你一同赴險。”
“楊戬!” 這憤憤的聲音卻來自寸心,“我的事不要你管!” 她轉向敖若,慨然道:“我同你一起,要多少心血,你開口就是!”
“敖寸心!” 楊戬急跨一步,猿臂輕舒,輕而易舉的将寸心自敖若身邊帶回。這邊寸心盡自掙紮不斷,卻始終掙不脫楊戬的大手。楊戬壓住心頭怒火,扳住她的肩頭,把她的身子強扭過來道:“她硬要逆天而行,是要引來天雷的,你休要跟着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