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天上沒有雲,太陽的熱度透過薄薄的窗紙,連在房內都能感到小金烏熾熱的力量。敖若心知時間不多,她自然明白,單憑自己是絕無可能從楊戬手中帶走寸心的,不由得越發心急如焚。那寸心被楊戬困住,百般掙紮仍不得脫,只得柔聲相求:“楊戬,你放我跟她去,她只是要我的心頭血,又是救人,午時一過,不論成功與否,我都跟你回去。” 楊戬卻毫不為動:“私改命格是要引來天雷的,以你的修為,不要半刻就化為飛灰了。”
敖若在旁幫口道:“真君勿憂,小龍不才,定當護得三公主周全!”
“就憑你?”楊戬頭也不回,“你腆為龍王,連一只千年泥鳅精都擒不住,你憑什麽護她?況且,” 楊戬一臂圈住寸心,微微偏過頭斜睨了敖若一眼,“你到時自顧不暇,若成蛟和寸心同時遭難,你先救哪個?” 敖若一時語塞,竟無言以對。
這邊寸心卻冷笑一聲道:“那是自然,我們的修為淺,比不得顯聖真君,神通廣大法力無邊,授意閻君私改命格這等小事,都不夠你一指頭彈的。”
楊戬頓時俊臉一沉,帶着薄怒盯視着寸心,她卻毫不畏懼,自顧自道:“司法天神當日被天條追殺的惶惶如喪家之犬,如今一朝得勢高居九重,你的話就是天條,想為你外甥添二十年陽壽,一個眼神閻君就乖乖照辦。我們要救一個凡人,你就橫加阻攔,端的是掌的好天條,真真造福三界!”
“你!” 楊戬氣結,他去至南海不見寸心,心知有詐,但寸心身上有他留下的帕子,既然尚未示警,也就是說寸心并無大礙。因此楊戬先至地府查看了成蛟的命格,那成蛟本是東方青帝座下角木星君,因犯了天規被罰下界,歷劫二十二年,受盡貧病之苦方可重上天庭。這樣的命格,無論如何是改不得的。楊戬原以為,寸心盡管刁蠻,但所行之事,樁樁件件,無一不是為了他這個夫君。寸心或許不懂楊戬,但她總是毫不遲疑的選擇相信楊戬。就如同二百年前,寸心雖然不知楊戬為何違抗聖旨私挖溝渠,卻不假思索的站了出來,替他頂了那幾乎令她萬劫不複的欺君之罪。
可眼前的寸心是如此蠻橫無理,恍如又變回了灌口楊府裏,那個無理取鬧的,氣的人手足冰涼的女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拿起手邊随便什麽,砸向冰冷的地面。他圈在寸心腰際的手臂不自覺的縮緊,寸心漸漸喘不過氣來,心頭掠過一陣慌亂,就如那日,楊戬沒有溫度的大手,握住了她纖細的頸項,一陣沒頂的恐懼霎那間席卷全身。
那恐懼只停留了一瞬,便被寸心抛開。剛剛回到西海的時候,母親只是鎮日垂淚,大哥也常常對月長嘆,父王心內苦悶,幹脆躲起來不見臣僚,無分日夜,只是枯坐飲酒。大嫂見全家愁苦不堪,倒常來含涼殿與她閑話。寸心含着淚,一樁一樁的同大嫂數說楊戬的不是,說到激憤處,也曾摔了幾個琉璃樽,砸了幾個瑪瑙碗。大嫂只靜靜的聽着,終于在某日,看着滿殿狼藉,嘆一口氣道:“說來你大哥與我,原本一個是海中龍子,一個是蓬萊仙婢,相隔何止千裏,若不是命裏注定,哪裏會結為夫妻?” 她說的不假,這大太子妃碧衣原是蓬萊仙島上玉妃太真院的仙娥,因緣巧合結識了摩昂太子,彼此一見傾心,摩昂求了父王,親備了大禮,自那玉妃仙子處求娶為妃的。
寸心一哂道:“誰都像你?跟大哥一雙兩好琴瑟和鳴,那楊戬心裏本就沒我,若不是我救了他性命,他怎會......” 碧衣一笑,“我沒見過楊戬,卻見過他母親瑤姬公主。一千二百年前,她還是四重天之主的時候,來過我們太真院。那時我剛剛修得仙體,從沒見過這樣美麗高貴的女神,因此躲在我們仙子的屏風後偷看。” 大太子妃的眼神溫柔而明亮,款款憶道:“在我心目中,仙女們都是清冷孤高的,可瑤姬公主并非如此。她是那樣豁達寬廣,明快爽利,觀之頓覺可親,讓人一見忘俗。”
寸心頗為不屑,又不好反駁,只低頭擺弄着羅裙上的鴛鴦繡帶,悶悶道:“楊戬的母親豁達爽利,又與楊戬什麽相幹?” 那碧衣笑道:“我雖沒見過楊家二郎,卻聽四公主說過,他為人寬厚仁義,以誠會友,最是像他的母親。再說,” 她徐徐行來,坐在寸心身邊,“楊戬當日劈山救母,又擔山蔽日,也是三界少有的孝子了。這樣重情重義的人,怎麽會是你口中那樣睚眦必報斤斤計較的男人?若是那樣,你當初抛家舍業的嫁給他,又是為了什麽?”
寸心無語,半晌答道:“大約,是人長得好看吧?”
碧衣“噗嗤”一笑,伸出食指點了一下寸心的額頭:“你呀......” 她收了笑,俯身拾起一塊琉璃碎片道:“兩個人能到一起,是上天賜予的緣分。茫茫人海,卻只有你二人得以結為夫婦攜手一生,難道不是畢生幸事?可不管是一見鐘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罷,總還是須得相互容讓的。就算起初是塊冷石頭,一千年啊,也足夠将他捂熱了。要是硬碰硬,誰都不肯後退,那日子還怎麽過下去呢?” 碧衣端詳着那碎片,“你看這琉璃樽,雖然可以用仙法重新将碎片聚在一起,粘到一處,但終究不會再有當日的光彩了。” 她嘆了一口氣,“夫妻之間,哪有什麽對錯?無非是你讓着我,我讓着你罷了。” 寸心一撇嘴:“他不愛我,就讓來讓去又有什麽意趣?” 碧衣看着她,無奈的搖搖頭:“沒有愛,怎麽會讓?若不愛你,撒手去了就是,何必回來?”
寸心自幼驕縱,凡事有父王母後和三位哥哥善後,一向是做了再想,甚至做了之後也不想。“思量後悔”四字,竟從未在敖三公主的腦海中閃過。後來她在灌愁海下囚了二百年,不見天日。過去一千年裏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就被她一點一滴的掰開揉碎,細細品味了成千上萬遍。到了最後,她已經可以像一個看戲的人一樣,用最平靜的心情回溯每一個場景,方才悟到,原來當日大嫂說的話,竟是至臻之理。
像今日這樣的争吵,在寸心和楊戬之間發生過太多次了,多到寸心已經不能記起當初到底是為甚麽開始,又怎樣結束。楊戬愛過她麽?寸心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時的自己,沖動,偏激,不可理喻,有時甚至是為了争吵而争吵。楊戬也從開始的遷就,到無奈的順從,最後忍無可忍,拂袖而去。也許,她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把楊戬從身邊推開,再把他心中的溫情,一寸一寸的掐死。直到,事情已無可收拾。
寸心含淚凝望着滿面怒容的楊戬,如今的她,原本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可成蛟死期就在今日,眼下紅日高升,那廂敖若如坐針氈,這廂楊戬卻嚴詞拒絕,寸心不得不出言相激,希圖楊戬震怒之下如舊日一般撒手離去,她好同敖若火速前去救人。但此刻楊戬明明心頭火起,卻仍舊不肯放人,寸心雖急,卻也無計可施。
她忽然靈光一閃,計上心頭。只見那龍女淚如雨下,大聲叱道:“楊戬,你休要與我做這無謂之舉,我如今已非你發妻,也就不是你的責任。你已然改了天條,為何還要與我糾纏不休?難道,” 寸心頓了一頓,仿佛積攢力氣一般,将抵在楊戬胸甲上的雙手緊握成拳,哽咽道:“你忘了那日樹林裏披在你身上的月光?”
楊戬愕然,噏動雙唇想要說些什麽,卻無從說起。只見寸心猛一發力推開楊戬,又咬牙道:“如今你已無須反下天去豎旗為妖,何不......何不......” 她再也說不下去,強忍着胸中劇痛,猶自咬緊牙關,不肯出聲。
楊戬眼中泛出淚光,“我當年本就是兵行險着,自謂無論成敗都絕無生理,所以......” 正說着,忽然草廬門戶大開,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頭一腳踏進門來,敖若一見,高聲喊道:“小珊,你速帶三公主去見成蛟,我來敵住二郎神!”
那小珊本就伶俐,一聽此言,疾步上前扯住寸心就走。楊戬堪堪向前踏出半步,只見敖若自腰間掣出畫影劍,寒光一閃,已是殺将過來。
楊戬右腕一翻,銀光亮處,三尖兩刃刀赫然在手,架住畫影劍喝道:“敖若,你瘋了!” 那敖若也不答話,鋒芒一閃,劍氣破空,竟是朝楊戬的咽喉刺來。電光火石間,楊戬翻腕變招,橫刀封住她來路,剎那間兩件兵器铿然相擊,敖若只覺虎口一震,自己拼盡全力的一劍如泥牛入海,不能自拔。她心道不好,撤腕拔劍,卻不能移動分毫,手中畫影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牢牢定住,沉肩墜肘也無濟于事。那敖若情急之下松開劍柄,身形猛地向後退了數步,踉跄着站穩,一身冷汗已将渾身浸透。
她定了定心,低首抱拳道:“二郎神君果然武藝超群,我不能敵。” 楊戬正要說話,卻見那龍女雙手相合,以左手三、四、五指勾定右手三指,兩個拇指勾連,竟掐了一個天羅地網訣,念了一句什麽,食指張開,指向楊戬叱聲:“去!” 頃刻間一張水網兜頭罩下,碧藍波濤将楊戬團團圍住。楊戬以手推拒,那水網即随着他的手掌微微外擴,雖不傷他,卻也不能挪動分毫。
楊戬勃然變色,右手持刀,左手掐定一個神雷訣,指尖電光閃爍嘶嘶有聲,所指之處水網轟然四濺。敖若也不驚慌,徑自盤膝坐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拇指相接,置于精腑之上,已是結了一個印。她合眸默念了幾句,須臾周身華光大盛,一顆鴿蛋大小的寶珠緩緩自胸腑之間浮現,冉冉上升至頭頂,停在敖若頂門上三寸許高。
“敖若,你不要命了!” 楊戬大驚,這龍女祭起本命龍珠,竟是要用龍族真元攏住水網,死死困住自己!她本來法力并不高深,楊戬破她水網只在彈指之間,可敖若既以龍珠相抵,若要施法破網,須得擊碎龍珠,那龍珠一碎,敖若焉有命在?
楊戬急忙散了指訣道:“敖若,你這又是何苦?” 敖若睜開雙眸苦笑:“真君,你法力無邊,我敵不過你,不過以本命真元困住你一時三刻罷了。” 楊戬擡頭看看窗外日影,此時已是幾近中天,若再耽擱,只怕小珊和寸心就已經開始施法救人了。當下脊背如有芒刺頓生,咬着牙只是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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