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楊戬略一思忖,已是有了主意。只見他将三尖兩刃刀交至左手,右手擡起,并起二指抵在太陽穴處,身後黑色盤龍披風徑自飄起展開,雖無風卻烈烈有聲,通身甲胄葉葉相擊,铮铮作響,忽然眉間天眼驟然大亮,說時遲那時快,已是化出元神,游龍一般脫出水網,在敖若身側立定。

那敖若駭然失色,尚不及起身,就被楊戬擡手捏住本命龍珠,翻腕化掌,緩緩将那龍珠壓入敖若頭頂鹵門。頃刻間水網崩塌,化為萬點銀珠,暴雨一般撒落于屋內。敖若還要掙紮時,楊戬一個手刀,擊向她後頸,敖若身子前撲,當即昏倒在地。

楊戬擡眼看時,日影已近巳末,心道“不好”,急忙收了元神,駕起一道金光直奔玉鏡湖而來。那岷山距灌口尚有百裏,以楊戬腳程也要半刻功夫。行至半路,他忽然心悸,一陣無可名狀的慌亂瞬間蔓延開來,腳步踉跄,胸口一悶,一股腥甜湧上喉頭,竟然咳出一口血來。

這樣的心悸似曾相識。在桃山,眼見母親被金烏曬化,自己卻全無辦法阻止,那時楊戬就有過這樣的慌亂。在華山,三妹見敵不過,竟然祭起寶蓮燈來對陣,自己怒極,三尖兩刃刀堪堪擦過三妹的鬓邊,帶落一縷青絲,楊戬也曾有過這樣的慌亂。他一生只手翻雲覆雨,将三界置于股掌之間,自新天條出世之後,楊戬自謂已經擺脫了這樣無計可施的恐懼,可今天,當這陌生的感覺再度襲來,他仍舊驚悸不已——寸心!寸心已經拿到寶鏡,開始引血施法了!

楊戬料的不錯,寸心此刻正在玉鏡湖邊。已然換回原身的三公主,一身淡鵝黃色紗羅對襟襦裙,靜靜伫立在早已幹涸的湖畔,一陣風起,吹得她臂上的帔帛翻飛,翩然欲舞。寸心神色凝重,望着身邊的成蛟一字一句道:“擅改命格,無論成與不成,都是要獲罪于天的,你可要仔細思量。”

那成蛟點點頭,“敖若明知這是逆天之舉,仍然豁出性命救我,我怎能辜負他情深義重。” 說罷躬身向寸心施了一個大禮,又道:“三公主義薄雲天,甘冒天險助我二人,成蛟過得此劫若仍有命在,定然結草銜環,報答三公主厚誼。”

寸心亦抱拳還禮,道聲“不敢”。她轉過身,看了看天色,随即抽出腰間清霜劍,對準自己的心口,略一沉吟,小心翼翼斜刺了下去。短劍沒入胸口,寸心當即身軀劇震,似有不能忍之巨痛。不一時,她戰抖着雙手拔出短劍,頃刻間胸口鮮血湧出,染紅了衣襟。寸心身形一晃,幾乎不能維持站姿。一旁的小珊忙上前幾步,牢牢攙住寸心的手臂。

“快,取血!” 寸心大口喘着氣,推了小珊一把。這丫頭也不遲疑,忙以中指點染寸心傷口,塗抹于鏡面之上,再交于寸心手內。那龍女皓腕猛地揚起,似乎用盡了周身所有氣勁,奮力将寶鏡抛向空中,嬌叱一聲“開!” 只見那寶鏡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血紅的光芒,這光團裹挾着鏡子,在最高點“砰”的一聲炸開,竟化為瓢潑血雨,轟然四散落地。

地面上血紅色的水滴越聚越多,須臾蔓延開來,流入幹涸的地縫。那湖水眼見暴漲,水位越來越高,顏色卻毫不減淡,只彈指間,便灌滿了原本滴水全無的玉鏡湖床。其時天至正午,小金烏橫在中天,耀眼的光芒自空中傾瀉而下,灑在殷紅的湖面上,被染成金紅色的湖水泛出粼粼波光,顯得分外妖異。寸心已然支持不住,掙紮着靠坐在湖畔大石邊,捂着胸口對成蛟道:“你速速下水,我這法術撐不了多久,拖延不得。”

那成蛟依言奔至湖邊,縱身入水。寸心阻住小珊為她包紮傷口的手,氣喘籲籲道:“你休要管我,速速帶王媽媽遠離此處,不用多時天劫将至,你們留在此地幫不上忙,反遭池魚之殃。” 那小珊含淚道:“小珊受我主厚恩,粉身碎骨也是該當。只是我留公主在此,若有天劫,你當如何?” 寸心輕輕的搖搖頭:“不礙事,王媽媽是成蛟親母,你主人必不忍得她赴難的。至于我,” 她凄然笑道:“兩百年前我也差點萬劫不複,如今......如今......” 她似再難忍傷痛,只以手死命推開小珊。那小珊雙眉緊鎖,見寸心執意不讓自己留下,只得蹲身施禮道:“公主稍待,我去安置了王媽媽,就來尋你!”

這邊寸心目送小珊離去,但覺胸口痛的不能自持,一時氣悶,已然昏厥過去。她左腕間的絲帕染了鮮血,微微發出銀芒,那光華延手臂徐徐上行,漸次覆住她的左胸,竟絲絲縷縷滲進了傷口。

那成蛟在湖中蹒跚行走,渾然不覺頭頂蒼穹已然變色,不知何時席卷而來的黑雲,大浪一般翻騰着,迅速蔓延到天空的每一個角落。忽然一道閃電劃過,跟着一聲巨響,徹天動地,連玉鏡湖水都為之一震,那湖水随即卷起巨浪,裹挾着成蛟撲向岸邊,赤紅的浪花打在堤岸上,激起無數血沫,随後又卷着成蛟退回湖心,風起浪湧,竟然在湖心卷出一個巨大的漩渦。

成蛟淹沒在浪中,早已嗆了幾口水,身子在水下随着亂流湧動,他忽然驚覺自己已全然沒頂,卻絲毫不覺憋悶。成蛟低頭遍視全身,只見皮膚寸寸開裂,在血紅的湖水中,分不清流出的是血還是什麽,那密如蛛網的裂紋之間,竟然生出漆黑透亮的鱗片。若此刻面前有面鏡子,成蛟當能照見其中的自己,頭頂鹿角,雙眸火紅,颌下生出卷曲的胡須,雙手指甲暴漲如利爪,全身覆蓋着核桃大小,墨玉一樣通透晶瑩的鱗片!

岸邊的寸心原本軟軟靠在大石邊上,大浪襲來時她也茫然不覺,亦在昏迷中被卷入湖裏。那纏繞腕間的絲帕忽然銀光大盛,穩穩托住寸心的身子,逆着浪湧的方向往岸邊吃力的飄去。

楊戬趕來時,堪堪看見湖面的寸心,他急忙按下雲頭,半身落入湖中,伸手去拉。不防又一道閃電劃破黑雲,穿過湖面上濃重的血色大霧,直擊在寸心身上,打散了那護身銀光。寸心吃痛,嘤咛一聲蜷縮了身軀,竟如石塊一般直直墜入湖底。

楊戬的胸口如有大石猛撞了一下,一時間竟然無法呼吸。寸心當時離他的指尖只有一尺多遠,就是這一點距離,讓楊戬沒能及時拉住寸心下沉的身體。他已經無暇悔恨當時為何沒有撲上去擋住那閃電,忙閉一口氣,潛入水底去尋寸心。

湖中血浪上下翻湧,混着黃土枯草,裹着沉渣細石,不時劃過楊戬的臉側。這水極渾,幾乎不能視物。忽然湖底某處銀光一閃即逝,楊戬一眼瞥見,忙朝那邊游去。

寸心靜靜躺在湖底的黃土上,後腦枕在一塊卵石上,顯然方才跌下來的時候撞在了上面。剛剛才逝去的恐懼,大網一般重新籠罩住楊戬的心,他慌忙抱起寸心柔弱的身軀,細看她時,除了胸口,身上并無傷痕,應該是帕子上附有的法力幫她卸去了那閃電的致命一擊。楊戬心下稍安,托住寸心的腰際,手腳并用向水面游去。

寸心的頭軟軟的靠在楊戬的胸甲上,她似乎覺得很不舒服,輕輕的哼了一聲。楊戬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忙撤去甲胄,換了一身常服,又将寸心摟緊了些。寸心迷蒙中隐隐聽到耳畔急促低沉的心跳,恍然間竟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個夜裏,她靠在楊戬的胸前,靜靜聆聽着院子裏大槐樹下,琤琮作響的風鈴聲。

彼時楊戬額角尚有薄汗,一手攬住寸心的腰肢,一手握住了她覆在自己胸前的柔荑,微有胡茬的下巴頂在寸心柔軟濃密的發心,鼻端若有若無的飄來她溫熱的,帶着木樨花味的發香。

良久,就在寸心即将沉沉睡去的時候,楊戬低下頭,在寸心的發頂輕輕一吻,悄聲道:“白日裏讀到一闕詞,此時想來,竟頗有意趣。” 寸心擡起頭,朦胧的雙眸帶着微微的水意,懶懶問道:“什麽詞,說來聽聽。”

楊戬微笑,曼聲吟道:“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他停住,帶着盈盈笑意,低頭看了一眼懷內佳人。寸心面色一紅,掄起粉拳輕捶了他一下:“你這人,竟拿我說笑!”楊戬捉住她的手,按在胸前道:“這詞隐有仙意,因而記住了。你不想聽,我便不念了。”

寸心嗔道:“哪個說不聽了?你且念來,我與你批評批評。”楊戬笑意愈深,徐徐又道:“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寝,欹枕釵橫鬓亂……” 寸心細細品着詞中況味,一時間沉浸其中,竟不能言語。忽然她面色一僵,“唿”的翻身坐起,蛾眉倒豎,面帶怒色道:“好啊楊戬,你連這時分都忘不了'明月'二字!” 說罷一把掀開絲被,跳下榻來,光腳立在當地,指着楊戬道:“你走!我不想見你!”

楊戬愕然,須臾變色,一把撈起榻邊搭着的外袍,下榻趿了木屐就走。那一夜,楊戬獨自在書齋對月長嘆,留下寸心一個人在卧房,望着窗紙上斑駁搖曳的樹影,流淚直至天明。

楊戬沉浮在滿目殷紅的湖中暗自嘆息,他懷中的龍女僅着薄紗,長發如海藻一般蕩漾飄散在水裏,纖弱的腰肢軟軟的貼在他的身軀上,不須刻意,就能感受到寸心溫暖的,玲珑嬌柔的曲線。那時,如果自己能夠稍假辭色,也許不至于有今日之禍......他的呼吸猛地一滞,自己居然在這一刻還念着這些!

楊戬忙收煞心神,奮力踩水浮出湖面。剛一冒頭,只見一人立于岸邊,正焦急的朝水面張望。楊戬定睛看時,那人頭戴五佛寶冠,身着雪白孔雀天衣,項挂金絲七寶璎珞,顧盼間英風四溢,竟是靈山如來佛祖座下,八部天龍廣力菩薩!

那敖烈見是楊戬,忙縱身入水,幫他将寸心拖至岸邊,楊戬剛要施法救人,便被敖烈揚手止住:“真君大可不必如此,我這妹子就算不是公主,也是地道的龍族,這點子渾水還淹不死她。” 說罷斜睨了楊戬一眼,全不見寶相莊嚴。

楊戬悻悻然收住腳步,垂手看那菩薩将寸心攏在懷內,細細查看她的傷勢。寸心胸口的傷極明顯,不須細尋就能看見,敖烈一見了那傷,當即擡頭怒視楊戬道:“這傷口怎麽來的?” 楊戬将前因後果略提了提,又道:“菩薩,你是如何得知......” 敖烈一口截斷他:“我怎麽就不能知道?” 他大約是氣急了,出口極快:“我在靈山聽經,忽然一陣心悸。我就知道,又是這不省事的妹子出了事!” 他輕輕放下寸心,站起身來走近楊戬,逼視着他道:“我們一胎雙生,素來都有感應。怎料趕來才知道,她這次,又是為了你!”

楊戬被敖烈連珠炮似的話問的無話可說,只得繞過敖烈道:“如今且不說這些,寸心身上的傷......” 卻被敖烈一個箭步擋在身前,擡手攔着他道:“不勞真君費心。我妹子的事兒,我自己有數。真君還是回去照顧你的妹子吧。” 楊戬氣結,正待說話,那敖烈又一哂道:“我忘了,真君有個孝感動天的的好外甥,如今自是無事一身輕,只是此刻日頭還在天上,要曬月亮,還有得等呢!”

那敖烈伶牙俐齒語帶嘲諷,竟問的楊戬啞口無言。敖烈還要再說,只見天際一道閃電淩空劈下,正中湖心,登時騰起巨浪,那血色漩渦不降反升,竟擰成一股碩大的水柱,遙遙直指黑雲翻湧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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