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自我的新生
嚴峰一動不動地站着, 半天才問:“你吃的什麽藥?”
薛業借着檢查鞋帶的機會蹲下去:“鹽酸哌甲酯片。”
“你怎麽能吃那個?”嚴峰不提藥的名字。
“能怎麽辦?我都這副德性了,不吃藥能怎麽辦?”薛業逆着師兄的關懷發脾氣,從不是乖乖聽教訓的師弟。他走回長椅, 坐得很安靜, 冰冷刺目地看着傅子昂。
唉, 跟自己發脾氣呢。田徑場亂得厲害,連帶着傅子昂的心境,他撲到外場的鐵絲圍欄上像要以一己之力将其壓倒。
“媽的!他媽的!”傅子昂一聲接一聲地哮罵,路過的學生都開始看他。
“你抽什麽風呢!”嚴峰又一次提醒他, “這是外校,不是隊裏!”
“你滾蛋!我他媽能不抽風嗎?”傅子昂根本不敢回頭看, 師弟就坐在那邊, “十六那年退賽,他爸媽帶着他利索地走了。現在好不容易找回來又被人打廢了,那王八蛋還給他吃藥!嚴峰我告訴你, 他太難了。”
嚴峰自然知道,悶聲抓他過來:“你能不能有個當師兄的樣子?”
“別他媽勸我!”傅子昂又一次甩他,哽咽了。
勸他?誰也沒法勸他。嚴峰回頭看薛業,師弟正面無表情地看着沙坑。
小師弟長得好看,可放在一個少年運動員身上又太過好看。有一年, 體校來了個小有名氣的導演選拔男一號的少年時期出演者,看上的就是薛業, 叫師父回絕了。
他們都出身體校,說話還不利落就開始勤學苦練, 流過淚也流過血。小師弟天賦最好, 身體強度優秀,12歲名聲鵲起, 披荊斬棘地拿下全國少年組冠軍。他是隊裏的驕傲,最有可能成為師父的翻版,只是不服管教,經常把挑釁的人捶到皮青臉腫。
他應該在14歲那年進省隊的,然後和師父一樣,從省隊跳入國家集訓隊,打大運會、世錦賽,再往上,再往上……可還沒等到楊威逞志,就被一幫匍匐陰暗的隐形怪物,猖狂地生吞活剝了。
身體沒受到折磨可精神上被打成了殘廢,他像個殘疾人一樣從集訓營回來,再也不跳,只會躲在宿舍裏,和一點忙都幫不上的師兄們說,他真的沒輸。還說看見馬教練的毛了,惡心,急着把自己剃幹淨,不小心劃破了一道口子。
無法再适應校隊的生活,每一天的集體訓練成了磨難。說喘不上氣,又不讓隊醫檢查,帶去醫院也查不出病因,最後被爸媽帶走,再無音訊。小師弟被體育圈最黑暗的巨浪絞成了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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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這三年,他是怎麽把自己拼好的,像長出一副新生的呼吸系統開始練跑步?他逃離沙坑,為什麽重振勇氣又重新跳了?
答案嚴峰不得而知,但他知道傅子昂的傷口在哪裏。
那年,師父怕小師弟融不進陌生環境,推薦了兩個名額,子昂本該陪着十六去的。可他臨時變卦随父母自駕游去看布達拉宮,因為運動員從沒享受過寒假。兩個月之後,他帶着所有人的禮物,整整兩大箱回來,才知道出事了。
“別抽風,先把十六哄好再說,有你這麽幼稚的師兄嗎?”嚴峰在他腦袋上撥拉一把,“你去收拾書包,我和鉛球隊商量一下,去找藥瓶。”
傅子昂咬牙切齒:“那王八蛋怎麽辦?”
“就聽十哥的。”嚴峰說,顯然昨晚已經商量過,“十六想喜歡誰,就讓他喜歡,只要他高興就行。”
“便宜他了。”傅子昂帶着怒意去跑道撿書包,哈着腰,把零碎物件一件件撿回來。嚴峰找鉛球隊的隊長商量訓練中止,在內場哈着腰,不斷尋覓才撿回一個小藥瓶來。
那仨人忙活什麽呢?張海亮不禁張望。孔玉也跟着張望,那兩個人好像在哄薛業。
“師父,薛業當年為什麽退隊了啊?”他實在好奇。
“不關你的事啊。”張海亮笑着,把他往沙坑裏趕,“去,練起跳去!”
跑道外側,薛業的臉扭向左邊,嘴裏叼住拉鎖的金屬頭。再惹,龇牙。
傅子昂在右邊賠笑,用力地揉他腦袋頂:“對不起一百遍,師兄道歉,書包給你撿回來了,別發脾氣行不?”
這脾氣一點沒變。
傅子昂又求:“不該翻你書包,扔你藥瓶,說你傑哥不好,別氣了。咦,你噴香水啊?挺……有個性的。”
嚴峰也得哄他:“藥也撿回來了,給子昂一個臺階下吧。”
“哼。”薛業仇人似的瞪着他。
“別龇牙了,師兄讓你捶一拳。”傅子昂拍拍胸口,“來吧,捶死我。”
咣當一拳,捶得傅子昂手臂上的汗毛全部豎起來。“媽的,你能不能收着點力氣啊,真捶!”
“你扔我藥。”薛業這才說話,兇悍地收了拳頭。
“是,師兄錯了,捶得好。”傅子昂讓着他,知道他拳頭是虛的,能打,但是一碰就碎。
嚴峰也揉他頭,關愛地看着時不時耍一頓厲害的師弟:“不生氣咱們吃飯去,想吃什麽?”
“不吃,氣飽了。”薛業微皺着眉頭,旺盛的火氣換成與生俱來的冰刀臉。嚴峰一看,嗯,是哄好了,可還要再緩一緩。
扔你傑哥買的藥至于生這麽大氣?
突然有手機鈴聲,三個人同時摸手機,最後薛業站了起來,捂着嘴但沒能擋住颌線脆弱的下半臉,是個笑容,跑到旁邊接電話了。
“估計又是那傑哥吧?”傅子昂嚴密注視着。
“随他去吧,找機會提點幾句。”嚴峰同樣擔憂,他怕薛業的一腔真心覆水難收。
“傑哥。”薛業聲音很小,高中天天盼着手機響,現在每天響十幾次。微信也拉出黑名單了,傑哥牛逼,不愧是他。
祝傑剛剛找到張權給的地址,他理解中的地下拳場應該在不知名的地下室,沒想到是大廈頂層。“吃飯沒有?”
“啊?”薛業笑得收不住,“還沒吃,祝墨被陶文昌抱走了。”
祝傑一停腳步,對,自己是帶着妹妹跑出來的。“讓他抱吧,你別老抱她,沉。下午做什麽了?”
“下午啊……”薛業往跑道上亂瞟,“傑哥我下午在上課。”
“上課?”祝傑撚着指腹,“你再回答一次,別說我沒給你機會。”
薛業不慌不忙地說:“我真上課啊,就在……”
“體育新聞的課表我有,你是不是也想挂牆上?”祝傑想象了一下,賞心悅目,“下午做什麽了?”
“我帶祝墨。”薛業咽了下唾液,怎麽騙傑哥一次就這麽難,薛舔舔你情商不行智商也不行,“然後帶她去健身房了。”
“健身房……能耐。”祝傑反複咀嚼這三個字,“健身房是你家啊?”
“不是我家,傑哥我錯了,我再也不帶祝墨去了。”薛業含混地說,“我把她放在安全區域,她玩沙包,我一直盯着……”
“你能自己健身麽?”不遠處有拳聲,祝傑好像察覺出腎上腺素在瘋狂分泌。
不能。康複鍛煉必須有醫生資質的教練看護。薛業不敢接話,很慫地耷拉着腦袋,挨罵也沒耽誤他想象傑哥在那邊生氣的樣子,罵人很性感。
祝傑憋了半天,把傻逼這類詞憋回去。“半年之內不許練。”
薛業恍然:“半年?傑哥你昨天不是答應我了嘛,可以做上肢訓練……”
“可我沒答應你現在開始練。”祝傑想起昨天浴室裏的一字馬交易,“你歸誰管啊?”
“歸你管,不練了。”薛業萬分落寞。
明年自己19歲,再養半年開始康複訓練,20歲才能打比賽,大型賽事不一定趕得上。運動員沒多少年好光景,18歲就是個坎,練不出來只能沉寂。
省隊裏17歲的孩子都被當做老将。
“聽話,晚上等我回去吃飯。”祝傑知道他在動什麽腦筋,“現在身邊有人麽?”
“有,師兄在呢。”薛業的腹股溝發起酸脹緊繃感,想起昨天四下無人處,“今天沒人撩我劉海。”
“嗯,把手機給你師兄,我跟他聊幾句。”祝傑的聲音比剛才緩和。
薛業走回去,順從地遞手機給嚴峰:“師兄,我傑哥電話。”
“我接!”傅子昂搶過來,“喂!正好想罵你呢,你自己找上門來了!你給我師弟……”
“拿着手機往遠走,走到薛業聽不見為止。”
“你說什麽?”傅子昂被攪糊塗了,看一眼薛業開始往外走,“你他媽什麽意思?你是我師弟什麽人?”
手機那邊的人不說話,傅子昂以為他是不敢說,沒想到,聽見打火機的聲音。
靠,在抽煙。師弟怎麽會喜歡這種拽逼?
“我和薛業什麽關系……”祝傑靠牆叼煙,回憶薛業收着腮吸煙的臉,“他底下有道疤,怎麽弄的?”
媽的!傅子昂眼裏頓時起了殺意:“你小子別太過分!”
“我問你怎麽弄的。”祝傑抽煙很慢,那道疤,自己第一次碰的時候就碰到了,“能不能說?”
“我憑什麽和你說?你算老幾?”
祝傑把煙捏在手裏,磕牆抖抖煙灰,掌心密密麻麻地打滿了戰術手帶。“薛業這個人,以後都歸我管,外人用不上操心。你們護不住他就換我,他以前的事……我知道。”
傅子昂握緊拳頭:“你知道還問?你知不知道給他吃的藥是……”
“但我覺得薛業沒說幹淨。”祝傑将煙頭猛地碾滅,“你說。”
傅子昂看向遠端,薛業背着棕色的書包,和嚴峰說笑。
這份沉默讓祝傑有瞬間的恐懼:“不能說?”
“他怎麽和你說的?”傅子昂咬緊牙關,呼吸聲泡足了後悔。如果當初和師弟一起去……
“他說馬教練和隊醫欺負他,比賽誤食肌松劑。”祝傑把欺負這兩個字說出切膚之痛,“以張海亮的能耐,再加上羅季同,找個教練和隊醫不難,你們不去翻,是不是薛業的事不能翻出來?”
傅子昂無法回答。
祝傑痛恨自己眼下沒有能力。“這件事我沒打算這麽算了,你們不找,我也會想辦法找他。薛業的腰傷正在治,我和醫生聯系過,他不是嗜睡症,是腰傷引起的嗜睡症狀。藥可以慢慢停了,我給他減量。”
傅子昂心頭一緩:“藥必須停。”
“停藥後,他也不能回田徑隊。你們這幫人物一來,學校會立馬拉他進一隊,加快他的複原程度讓他比賽沖名次。我可以攔着他,但你得告訴我他到底怎麽了?”
“你怎麽知道他沒說幹淨?”傅子昂反問,半個字都不想透露。
“他跟了我三年,我當然知道。”祝傑故意強調三年,“薛業剛入一中校隊的時候,只跟我跑,他是想找個人護着他。”
傅子昂再一次陷入沉默。
持續的沉默讓祝傑的音量一降再降。“是不是那個教練……”
“不是。”傅子昂痛到渾身發麻,“祝傑,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得答應我幾件事。”
“說。”
“第一,如果你找着馬教練了,收拾他算我一個。”
“可以。”
“第二,你得保護他。”
“可以。”祝傑說,“我對比賽沒執念,金牌拿過了,禁就禁了,我護他。”
“第三,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師弟嘴裏說出你半個不字,豁出命我也把你拉下來!你倆就是分也得是他甩你!”
“這個……可能不行。”祝傑帶着笑意,“我和他不分。”
張權正在打電話,看見祝傑便夾着手機過來:“行行,沒問題,我先挂了啊……小孩你還真來啊!”
“嗯。”祝傑說,說完是異常的沉默。
“有骨氣。我先給你介紹介紹環境,你再考慮。”張權很高,穿一身藍色西裝,“這裏是前臺,和正規公司一樣,拳場在後頭,有三層觀衆席,視覺效果棒。第三層只有股東和大玩主能上。”
“嗯。”祝傑繃着嘴角,跟他潛入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
“MMA八角籠鬥知道吧?”張權推開一扇又一扇門,看見祝傑後頸的大傷口,“具體規則差不多,一會兒給你看看合同。但是和普通搏擊又不一樣。眼睛、咽喉、後腦勺和裆,包括視線範圍內的傷口都可以打。”
祝傑壓抑怒火:“嗯。”
再往裏就是籠鬥場,一扇通頂的灰門,左右各兩名安保,清一色的西裝。他們攔下了祝傑:“權哥,你帶人也得按規矩,驗驗沒東西才行。”
“驗,他就一小孩。”張權漫不經心,“你,脫上衣讓他們随便一過就行。”
祝傑的心根本不在這裏,卻惡狠狠地扒掉了運動T恤,犬齒的尖和舌面針鋒相對,讓他嘗到了憎恨。
這種憎恨甚至超過他恨祝振海。
幾分鐘的安檢,張權匪夷所思又故作鎮定。
這副肌肉,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夠兇狠,綁好的拳頭就是惡犬的犬牙。但是這小孩渾身是傷啊,叫人揍得不輕。
是真的不怕死還是找死,還是就這麽缺錢?張權實在想不明白,他曾經想把薛業拉過來打拳,但和祝傑一比,薛業那副肩薄胸闊的身體不太夠用了。
他只能把祝傑的野性歸結于一個原因。
“诶,我問你。”張權挺認真地問,“你查過自己是不是神經病嗎?”
祝傑神色泰然的臉擡了起來:“是有病,敢讓我打麽?”
“我操,小孩我他媽喜歡你這樣的!”張權很久沒見着這麽邪性的人,“先把傷養好再說,缺錢我先借你。”
“今天就打。”祝傑說,眼前一次次晃過薛業的臉。他只能再練10年,他說想陪自己練到30歲。
他為了自己拼着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爬也要爬回去。祝傑深深地吸氣,終于明白胸口裏一直往外撞的力量是什麽。
是他離開家,把根深蒂固的思想扔掉之後,開始頂撞生長的自我。薛業存在,于是真正的祝傑存在了,透過薛業這面鏡子,祝傑活了下來。
血液開始躁動,興奮,不想再忍,祝傑已經看到另外一個真實的自己。他要用錢,把薛業漂漂亮亮地送回田徑場,讓他的陳年傷痛,永遠鞭長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