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5
由吵架引發的這場冷戰整整持續了一個月。
傅菁與我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她從來都不吵不鬧最安靜,哪怕我們之間已經有了一層隔膜,她依舊每天早起給我做早飯,晚上幫我洗衣服。她依舊認真上課,和朋友們正常社交,依舊每周五的晚上徹夜不歸在學校圖書館自習。你在她臉上看不到這次吵架遺留下來的任何不快和悲傷。
這樣的傅菁令我抓狂,簡直是束手無策。
她依舊和我溝通,但永遠寥寥幾句,點到為止,毫不理會我的情感。我們明明生活得最近,卻隔得最遠。如果她跟我吵,她跟我鬧,至少證明她還在乎我。當她甚至不屑于跟我聊天,我就産生了一種站在懸崖邊上的感覺。
對于這段感情,我頭一次失去了控制力。內疚、害怕的情緒占據了我整個思緒,只是表面上被我掩藏地很好,甚至是我的慣性。韓燐有一次對我說:“哥哥,我發覺你的眼睛是冷的,但我知道它是熱的,至少對我是。”
韓京不是話多的人,韓京什麽都不在乎,韓京的血是冷的,韓京是冰塊臉,這些是朋友們對我的評價。是以,你會看到,明明一個內心充滿愧疚的人表面上卻是比做對了的人還有理、還要拽。連少卿都發覺了我和傅菁之間的異樣,他發短信對我道:“你酸個什麽勁兒,明明是你錯了,還甩臉給傅菁看。是不是男人?”
我回道:“哥們兒,我其實挺怕傅菁的。”
“少矯情。趕緊道歉認錯,利索地把這事兒結了。小兩口好好過日子。”少卿又道。
我思前想後,搗鼓不出什麽道歉的好方法,最後還是打電話給魔王。
魔王在電話那頭笑得快到天上去了:“我的天,真是老天有眼!一物降一物!哥你也有今天!笑死我了!”
“喂,我是你哥,你能不能給我點面子,快幫我想想辦法。”
“這種事你真是找對人了!”韓燐信心滿滿。
這丫頭才上高中,連戀愛都沒談過,哪來的‘找對人’?
“你呢,什麽都不用多做。簡簡單單給傅菁寫一封表達愛意的道歉信,就什麽事都過去了。”
“啊——這就是你的方法啊!”
“哥,你聽我說,也許你的字很醜,也許你的文字很幼稚,但我相信,只要你寫得有誠意,喇叭花一定會大受感動、痛哭流涕的。情書雖然過時了,但絕對有用。現在手工的東西多稀有呀。”
“你別随便給人家取名字,她有名字,叫傅菁,不叫喇叭花。”我說。
“喇叭花好記麽,我腦容量就這麽點,需要記錄重要的東西,容不下不重要的東西了。”
“服了你了。”
于是,從不逛文具店的我,破天荒在文具店挑了一個下午的信紙和信封,結賬的時候收銀員小姐非常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對我說:“You’re so sweet and enjoy the rest of your day.”
收銀員如此反應,令我不禁意識到韓燐這個辦法也許真的管用。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韓燐雖然看起來什麽都不懂,但她往往知道化解問題的最佳辦法——而且是一條線,直通終點。
出了文具店,我拐到一家咖啡店開始心酸地給傅菁寫信。要求一定既不顯得狗腿又不顯得做作。寫寫停停,在浪費了許多信紙後,終于大功告成。信很短。我照韓燐說的,特裝逼地用火漆印給信封封了口。蠟面上代表‘韓’的‘H’圖案龍飛鳳舞,朝我微笑。這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我從來沒做過這麽酸的事,不過我心情很好,滿懷欣喜地往公寓走。
打開門,屋內漆黑一片,平日裏迎接我的暖黃燈火不見了。我給傅菁打電話,得到的結果是已關機。我坐在沙發上,心亂如麻,頭一次嗅到了危機。傅菁不該是這樣的。她的行程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在我手機的短信上,從沒失誤過。我立即給每一個我認識的傅菁的朋友打電話,每一段電話未接通的‘嘟’聲都令我緊張地喘息,我多麽希望下一個接通的電話能令我得知傅菁的消息。
可是,通通都沒有。
我苦惱地抓着自己頭發,低吼一聲。大福聞聲從貓窩睡夢中醒來,急急跑來,在我面前端正坐好,凝視我。
“你媽呢大福?你媽不見了!”我氣急敗壞地說。
大福嗚咽一聲,跪下翻肚皮求撫摸。
我抓起沙發上的外套就沖出了公寓,我打車去學校的圖書館,我跑遍了整個紐約大學,我甚至去了傅菁從前與朋友合租的公寓。我焦急地在夜色中尋找我的愛,企圖挽救我的愛情。
我穿過一座座街區,我發了瘋一般滿世界尋找傅菁。
我又回到了第一次與傅菁相遇的那個街區,我清晰地記得那個月光泛白、春寒料峭的夜晚。那個晚上,那般美麗精致的她,卻對我說,“我知道我和你不是很熟,我這樣做有失體面,但是,你可不可借我些錢?到今天晚上為止,我身上就只剩下兩刀了。我不想問熟人借錢。”
這口氣簡直像個落難的公主。
一束白光朝我打來,我條件反射地拿手一擋,卻在下一秒輕輕飛了出去。
記憶是疼痛的,是模糊的,是碎片化的。
我被車撞了,輕微腦震蕩,外加一點皮外傷。
據護士說,當時我被撞得七葷八素,随便抓着一個人就喊“傅菁傅菁”,在她們聽來像‘Fuji’——Mount Fuji。她們以為我是日本人。沒想到我居然能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做出言情劇裏的戲碼來,我聽完,着實生出一身雞皮疙瘩。
我問護士住院大概要多少錢,護士小姐金發碧眼,笑容格外甜美,聲音格外耐心,眨眨眼告訴我,她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錢。我雖讀書少,但也是見過世面的,曾聽說一哥兒們半夜肚痛,想矯情一把,就去了醫院急診室,一月後醫院賬單寄到,哥兒們一數賬單上的零,從此痛哭流涕而亡。
我躺在病床上,一個蜷身,又鑽進了被褥裏。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隐隐約約的說話聲,我心裏一陣高興,是傅菁和少卿。
“韓京!韓京!”傅菁還沒踏進病房就開始喊我,“韓京你快別睡了,醒過來!”
傅菁順着我床沿坐在下來,紐約九點的陽光灑在她純白的外套上,光暈裏的她那麽美,那麽觸手可及。我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明明擔心她到發瘋、明明思念她到瘋狂,可當她完好無損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胸腔裏卻偷偷積壓了無名的憤怒。我眉頭一蹙,對她怒目而視。
“你昨天晚上到哪裏去了?”我問。
“少卿那裏啊,他請我喝酒。”傅菁回道。
“那為什麽打你手機關機?”我又問。
“沒電了”,傅菁手一攤不耐煩地打斷我,又道:“但是現在問題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那你說是哪個!”我暴跳如雷,朝她大吼,起身從病床邊的外套內袋裏拿出那封信,劈頭蓋臉地砸向傅菁。
傅菁愣了一下,随即也尖起嗓子:“你朝我吼個什麽勁!你知不知道,他們要給你做DRUG SCREEN!他們懷疑你吸□□!”
一旁的少卿拉住傅菁,對我道:“你昨天夜裏幹咳不止,身上有股怪味,對正常疼痛的反應不明顯,而且有幻想和偏執症狀,醫生就起了懷疑。”
病房內頓時一片死寂。
我昨天去找傅菁時是夜裏三點。穿梭在校園裏,确實聞到過一股又臭又怪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吸食□□的氣味。
“如果你尿檢做出陽性,你會被逮捕的,你知不知道!”傅菁在一旁道。
我低下頭,輕聲道:“我現在就要出院,他們沒權利讓我做檢查。”
“兄弟你放心,這點事我還是能幫你辦好的。”少卿安慰我。
“謝謝你。”我說。
眼看着一旁的傅菁就要拆開那封信,我一個踉跄拔掉手上的管子從她手中搶過信。信封被昨夜焦慮的我□□地皺不拉幾,我是那樣想要給傅菁看,那樣想跟她證明我多麽在乎她。但是現在,我拿過信,撕得粉碎。
“還是不要看了。”我道。
少卿的路子很多,他在醫院門口打了幾個電話,接着跟醫生交流了兩句,最後醫生開了一張條子,就批準我出院了。我們三人坐在少卿的車上,皆是沉默。少卿将車開到我公寓樓下,放下我和傅菁就驅車走了。
我和傅菁一前一後走在公寓樓梯上,誰都沒有說話的欲望。打開門,我一腳踢開前來迎接我的大福,徑直從冰箱中取出一瓶啤酒,仰頭大灌。
“韓京,你夠了。”傅菁在我身後阖上門,道。
“什麽叫我夠了?”我不耐煩。
“我知道你吸□□。”傅菁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刺耳。
“傅菁你才夠了!我要睡覺!”我怒吼着走進卧室,拎過棉被倒頭就睡。
“呵,我夠了?難道你沒覺得你變了嗎?你對任何東西都失去興趣,你的記憶力越來越差,玩游戲的時候也無法集中精力,你的情緒變得淡漠而易怒,難道這些你自己都沒發覺嗎?這還是我認識的韓京嗎?你身上總有一股怪味,甚至現在都有了氣管炎和哮喘,你就這麽不珍惜自己的身體?!”
如雨點般的數落灌進我的耳朵,鑽進我心裏,挖出一個無底洞。我從床上拿起一個墊子朝傅菁砸去,道:“別說了姑奶奶!算我求你!”
墊子落在傅菁的腳下,她冷哼一聲:“我就要說!我就要說!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成年人了,韓京,你要對自己負責。今天如果不是少卿,你也許就會被強迫做drug screen,你就會被查出吸食□□,你就會被逮捕,你就會被開除,還可能坐牢或者遣返!這些後果你都想過嗎?!你有想過生你養你的父母嗎,你有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他們辛辛苦苦賺錢供你出國讀書,這樣的機會別人求都求不來,你卻在這裏揮霍胡鬧自己的人生和時間!我告訴你韓京,人活着不是為自己活着,不是為你一個人活着,你身上有你父母的命!”
“對,你說的都對!但我告訴你傅菁,昨晚如果不是你一聲不吭跑出去和少卿喝酒,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不會給你朋友一個個打電話!我不會跑進紐大還沾了一身□□味!我不會大半夜,在曼哈頓的街區一條條找你!我不會被車撞、不會懷疑吸□□、更別提惹上官司被遣返!”
傅菁明顯震驚了,她顫抖地道:“你說,你昨天晚上在找我?”
“反正你都說了,手機關機不是問題,那我還有什麽好說。”我一聳肩。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了?還有,剛才你撕掉的那封信呢?那是什麽?”
那封信和我半夜出去找你,是我對你全部的在乎。傅菁,其實我是一個膽小鬼。我明明知道做錯了,還拼命假裝無所謂。我明明那麽愛你,那麽想向你證明我對你的在乎,那麽想挽回這段裂痕,可我總是背道而馳。我還不如韓燐勇敢。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傅菁。我們不要再談下去了,沒有意義。”我道。
從一次小吵到爆發成徹底的攤牌,傅菁和我發展成了完全的冷戰,寡言少語,形同陌路。為數不多的幾次對話也以争吵告終。傅菁訓斥我不學上進、吸食□□,而我則厭煩她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吵吵嚷嚷。明明是兩個人的雙人床,卻往往只有我一個人睡,傅菁徹夜不歸成了家常便飯。我也不過問。
家裏的臭襪子、方便面盒子往往會在周末的時候來一次大爆發。我被迫開始學會打理自己,把衣服褲襪通通裝進公寓樓下公共洗衣房的洗衣機,倒進洗衣液,按下按鈕然後上樓繼續玩我的游戲。我甚至想不起來,在傅菁來之前,我過的究竟是一種怎樣邋遢的生活?
只是,看似平靜的壓抑下潛藏着一種令人發狂的炙熱。
有時候傅菁也會在家。
到了夜裏,關上房間門,熄了燈,兩具年輕的身體背對着背,各自難以入眠。我轉過身試圖用雙臂環繞住傅菁,本以為她會拒絕,可她竟然纏上我的手臂靠過來瘋狂地吻我。我們激烈地、瘋狂地接吻,像是久旱的大地渴望甘霖,像是剛剛着了火的幹柴火星四濺。
我們兩個人都流淚了。滾燙的鹹鹹的淚蜿蜒進入我們的口腔,令這個吻變得更加苦澀。當那些被撕裂得粉碎的情感回朔,當那些最初的美好湧入記憶,幸福開始了,愛到了最後,到底需要什麽來證明?明明是愛得那般刻骨銘心,明明是愛得那般奮不顧身,明明是愛到尊嚴都可以不要、愛到死去活來,可為什麽到了最後,還是愛得那般辛苦?到了最後,還是要互相往對方身上捅刀子?
聖誕的那一夜,除夕的那一夜,三月的那一夜以及之後的無數日夜,我們到底在用什麽證明我們的愛無堅不摧、茁壯成長?當一切土崩瓦解、蕩然無存,我們還可不可以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在街角的星叉克談笑風生?
“我們分不開了。你別想從我手裏逃走。傅菁。”我道。
“你有多久沒說你愛我了,韓京。”傅菁問。
“我愛你,傅菁。很愛。很愛。很愛。”我一遍一遍地說着,不光說給傅菁聽,也說給我自己聽。黑暗中,兩具年輕的身體慢慢交纏在一起,都堅定地以為,這,就是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