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哥,你什麽時候回來?今年過年回來嗎?我跟你說,我們學校裏有個女的超級雷人……”韓燐在電話那頭叽叽喳喳地講着。我才恍然意識到一年竟然又要過去了,時間快地簡直要飛起來。上個月我安排梁櫻和少卿見面後,就再沒聯系過梁櫻。我只記得,她走的時候,臉色不太好。

日子一天天積累下去,我心中某些不斷沉澱的疑慮如瘋草一般猛長,但是我根本沒有思考它的能力。傅菁說的一點沒錯,我吸□□吸到瘋魔。從偷偷摸摸地吸到大張旗鼓地吸,我對它的依賴性越來越強。呆滞、淡漠、無法集中精力這些并發症折磨着我,成為我生活的常态。但是,這些都不是最驚悚的。最驚悚地,是我驚奇地發覺,原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着另一個我。

中午起床刷牙,我打量着鏡中裏的自己:眼圈深陷、胡渣粗糙,頹敗幹瘦地毫無人形。我冷笑一聲。突然,鏡子裏也傳來一聲冷笑。我擡頭一瞧,原來,我身邊一直站在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他拿着同我一樣的漱口杯,與我并肩站着刷牙。

“哥們兒,想什麽呢?你很帥,你知道嗎?”他滿嘴泡沫,對我說。

我竟也不害怕。“大白天的,你吓誰?”,我說。

“我沒吓你,我是另一個你。我也叫韓京。”他溫和地說。

“你給我滾!這他媽吓唬誰呢!我艹!”我怒吼一聲,可這還不夠洩恨,我又将漱口杯狠狠往地上一摔。一下子,世界清靜了。很快,門口傳來急急忙忙的走路聲,傅菁趕到我身邊,蹲下來驚叫一聲:“韓京,你腿上給碎片紮出血了!”

我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喧嚣,不由得踹了傅菁一腳,“你也給老子滾!”我說。

傅菁被我踹地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我頓了下才清醒過來,連忙去扶她。誰知傅菁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她尖聲罵着:“韓京,你他媽踹誰呢!你一個大男人踹女人,你真他媽窩囊!”

“我窩囊?你再給我說句試試?!”我吼道。

“你就是窩囊,我他媽就沒見過你這麽窩囊的男人!”傅菁抿着嘴厲聲訓斥我。我怒極,一把拎住傅菁的頭發,這輕松地就像拽起一只兔子的耳朵。

我甩了她兩巴掌,左右各一個。

接下來,我從沒見過傅菁那樣的表情。她墨一般的黑眼睛死死盯住我,薄唇咬地慘白,一字一頓地道:“韓京,你有種,你真他媽有種。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你應該放了她,我的朋友。你看,她都發抖了,肯定是被你吓壞了。”他依舊滿嘴泡沫,手裏舉着漱口杯對我說。

我忍無可忍,怒吼一聲:“滾!都他媽給我滾!”我胸腔中不斷膨脹的憤怒和戾氣幾乎将我撕裂。我心裏藏了一個惡魔,而我根本沒法控制它。客廳那邊傳來重重的摔門聲,傅菁走了。她走了。徹底走了。

大福畏畏縮縮地躲在冰箱邊,眼睛瞪地老圓。過了一會,它小心翼翼地靠近我,低下頭使勁兒蹭我,特別凄婉地叫着。其實它只是想讓我知道,它餓了。

藥物令我喜怒無常,時而異常興奮,時而異常沮喪。我唯一的理智僅僅存在于我從賬戶提錢換□□的時候。我不上課,不打游戲,成天與‘他’為伴。神奇,我居然習慣了他的存在。

“我親愛的朋友,你餓了嗎?來,吸一口,就不餓了。”

“我親愛的朋友,你想她嗎?來,吸一口,你就能看見她的樣子了。”

“我親愛的朋友,你想飛嗎?來,吸一口,你就能看見銀河系了。”

我常常躺在陽臺地板上,手枕着沉重的頭顱,從日出到日落,再從日落到日出。陽光是有溫度的。早晨的陽光能冷地鑽進你每一個毛孔,而正午的陽光,卻是能暖地每一寸骨頭都發飄。期間,我沒接到過任何一個朋友的電話。哪怕一個。就算我在這公寓裏猝死了,估計也得等屍身爛了才有人注意吧?完了,我的圈子真小,小到只有我一個人。

冬天習慣下冷雨。陽臺上最容易飄進冰冷的雨絲。‘他’走到我身邊,低頭看着我,說:“我親愛的朋友,下雨了,快進來吧。”他順勢推推我。

“不用,就這樣躺着好了。”

“呀,你來電話了。”

刺耳的電話聲穿進我的耳膜,我一個踉跄從地上爬起,在茶幾上胡亂摸索了好一陣。

“Hello,this is ** hospital.We just received a patient a moment ago by an emergency call……”

其實接電話的時候,我腦子一片空白。對方流利的英語不斷灌進我的耳朵,我竟奇跡般地全部聽懂了——是傅菁,傅菁出事了。她突然暈倒在街上,被人送進醫院。醫院通過翻查她的通訊錄,找到了我這個‘Emergency contact’。夜裏雨下地更大了,我顧不上找傘,披上件夾克攔下一輛出租車就直奔醫院。雨絲挂在車窗上,模糊了我的視線。我閉上眼,傅菁的音容笑貌,瞬間就溢出來,使我心急如焚、頭皮發麻。

這一夜,紐約濕冷的雨、醫院白晃的燈光、紛繁的突然以及扭曲的是非,竟構成了我此生最為刻骨銘心的一場審判。

我從醫院接回傅菁,将她安頓好,就開始抽煙。關掉燈,黑暗裏一根接着一根抽。每抽一口煙,煙頭就明滅一次。我覺得心肺那裏很疼,連着五髒六腑,逼得人流淚。滾燙的液體争先恐後地從我眼眶往下掉,我都快忘記哭是什麽感覺了。傅菁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我劃開屏保,看到那條每晚‘如期而至’的短信,忽然笑了。

所謂的周五圖書館自習不過是一個幌子。

‘你給我老實點,要不然,你知道我會怎麽做’的恐吓短信又算得了什麽?

其實我只是需要一個借口、一個理由,一個足夠令我去懷疑的理由。長久以來,我不是沒有戒心,我不是沒有知覺,我只是不想去想,不想去接受。這只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拆開了,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歐文亞隆在《當尼采哭泣》裏說過,希望災禍中最糟糕的一種,因為它延長了折磨。

“韓京,我怎麽在你這裏?”傅菁醒了,她擰開臺燈,一臉疑惑地望着我。

“你路上暈倒被人送進醫院,我把你接回來了。”

“哦,那謝謝你了。”傅菁起身,披上外衣,往門外走。

“這麽晚了,你去哪裏?”我問。

“當然是回我宿舍啊。”傅菁道。

我冷笑一聲,背對着她,靠在床沿繼續抽煙。

傅菁一摸口袋,“我手機呢?”

我揚了揚手上的手機,她快步走過來接下。大約過了兩秒鐘,她尖叫一聲:“韓京,你在看我短信!”

‘韓京是個懦夫。’

‘我跟他在一起的感覺,不像談戀愛,倒像是養了個兒子。’

這是兩條還未被傅菁及時删除的短信。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道。

傅菁愣了一下,話語裏明顯藏了虛心:“這次算了,下次不要再這樣了。我走了。”

“你就這樣走了?”我繼續道,“你不覺得我們需要談談嗎?”

“韓京”,傅菁轉過頭,對我說:“我覺得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可以談的,至少不是今晚。大家都很累了。”

“可是傅菁,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髒,怎麽辦?不對,是你讓我覺得自己髒,太他媽髒了。”我低吼道。

“韓京,你知道你在說什麽麽!”傅菁關上門,快步走到我身邊,“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問。

死寂。

“我算什麽?你說!我到底算什麽?!”我扔掉煙蒂,暴怒着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拎住傅菁的領口。她的身子太輕了,被我一把摔回床上。

“我就那麽不能滿足你麽?還是你從來都是那麽賤?!”

“你倒是看上我哪點了?我上輩子哪裏修來這麽好的福氣,居然能做你傅菁的男朋友,還他媽要認你做娘了?!”我暴怒。

傅菁顫抖着閉上眼睛,急促地喘着氣,眼淚一瞬間就占領了她整張臉。

“你告訴我傅菁,你到底想從少卿那裏得到什麽?是錢,是錢對不對!”我喊道。

她忽然仰起頭,一把推開我,朝我失控地大吼:“對,就是錢。光我一年學費就要四萬美金,還不算生活費。我爸,我爸心髒搭橋一次手術費六萬。我媽給別人做保姆,帶小孩,一年下來只能夠自己吃喝。我還要活,我們家還要活,你說錢重不重要!”

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只愣愣道:“你紐約大學不是全獎麽?”

傅菁冷笑一聲,“說你信你還真信。紐約大學全獎?還給國際生?可能麽?”

她這樣一笑,令我壓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你要是缺錢,你可以跟我說,我是你男朋友。我問你,那次北卡羅納酒店少卿房間裏的那個人,是不是你?你為什麽要跟少卿做那種勾當!你憑什麽!你把我當什麽?!”

“那你又把我當什麽?我給你燒菜做飯、幫你洗衣疊衣,照顧你起居,我其實比我媽還不如,我媽至少還有錢拿,可我呢,我不光沒錢拿,還免費給草!你說爽不爽?你說這日子過得開不開心?!”

“你夠了!”我怒從中來,用力甩了傅菁一個耳光。

“你還打我!”傅菁紅着眼。我望着她狼狽無助的樣子,只覺聲音無法再高,腦子一片混沌:“傅菁,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愛少卿麽?你跟他是因為錢才在一起的吧?我不知道原來你家這麽困難。你告訴我,只要你告訴我這些都是為了錢……”就好像天使送給你一束正在盛放的玫瑰,遞給你的瞬間它已經枯萎。我簡直無法想象這裏面的肮髒。

我一想到每周五的晚上傅菁被少卿矮胖的身軀壓在身下,我一想到甚至傅菁暑假住在我家依舊要‘例行公事’以至于稍有怠慢便會來那樣的恐吓短信,我真想用頭砸牆。想到幾個月前的秋假旅游,我居然拱手将傅菁獻給了少卿,酒店房間那放蕩的尖叫、浴室裏的那個人應該是傅菁、竟然是傅菁。我不寒而栗。

“韓京,你是小孩,你永遠都是小孩。”傅菁深吸了一口氣,“少卿能給我的,你無法給我。這跟愛不愛沒有關系,你也別覺得惡心,你情我願的事兒。就算我現在說,我愛你,你還會相信嗎?你可能相信麽?”誰曾想她能如此坦誠。

我痛極,“你不就是想說明,你用身體換來少卿的金錢,然後你的心還是愛我的,不管我相不相信。做□□還要立牌坊,傅菁,你說得一點沒錯,我真的是小孩!”

“傅菁,你就不問問我你暈倒了,醫生都說了什麽?”我靜靜道。

傅菁警惕地擡頭:“說了什麽?”

“She is two-month pregnant.”

“嘭——”傅菁忽然朝我跪下來,抓着我的膝蓋,緊張地道:“韓京,別說出去。就當我求你。”

“傅菁,你不會是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吧?你不會是想——”我的內心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悲哀,它吞沒了我所有的憤怒與狂暴,成為無窮無盡的一片汪洋。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會有那樣的一瞬間,也許是僅有的幾秒鐘,不論是對已經故去的過往還是對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你都保有片刻的慈悲。甚至不是慈悲,而是軟弱。只要她說可以,你仿佛就能越過所有障礙義無反顧。

可是你瞧,傅菁一句話,就毫不留情地謀殺了我最後的慈悲。我從來不知道‘千裏之堤潰于蟻穴’這句古語竟能被我演繹地如此透徹。我胸口那個惡魔終于逃脫出我的手掌,朝着傅菁狂奔而去。我一把扼住她的喉嚨,我想她死。我想這個女人死。她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她摧毀了我關于未來所有的幻想,她甚至沒有向我跪地求饒,最重要的是,她甚至想生下這個的孩子。她所帶給我的侮辱我恐怕無法承受,她應該去死。

傅菁臉漲得通紅,幾近成為醬紫。

“殺死她,殺死她!”‘他’在一旁興高采烈地鼓勁。

我瞬間清醒過來,霍然松開手,靠着牆站定。傅菁頹然倒下,扶着床沿劇烈地喘氣。她眼窩深陷,形同鬼魅。她爬到我腳邊,祈求我,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凄厲:“韓京,我知道是我不對。求你幫幫我,韓京,我知道只有你肯我幫。少卿,你知道少卿是什麽樣的人,如果他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他一定會讓我去打掉。”

“那就去打掉,趁我現在還沒有一拳打在你肚子上。”我斬釘截鐵地說,“你知道我剛才忍了多久,我真想現在就朝你肚子上踹一腳。”

“不,不能,你不能……”傅菁條件反射地護住肚子,往後退去,“韓京,我求你,算我求求你。”

“你打算怎麽辦?”

“這個學期馬上就要結束了,我已經辦理了休學。”

“然後呢?找個房子躲起來,過六個月,生下一個小孩,小孩自動獲得美國國籍,然後把孩子送回中國讓你媽養着。養到七八歲,然後把他帶到少卿面前,要一筆天價的贍養費?”我道。

傅菁沒有說話。

“之前你教唆韓燐的事,我還沒有找你算賬。我不說,是因為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的感情,” 我冷冷道,“但是傅菁,你作踐自己是你自己的事,你放着自己大好的前程不要,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也是你的事,你沒有資格教唆我妹妹。”

傅菁冷哼一聲:“你那個妹妹,整日以為自己有多聰明,實際天真得可怕。我不是作踐我自己,我算是明白了,我這輩子不管怎麽努力怎麽折騰,我都無法達到少卿的高度,我從小門小戶裏出來,我就要我的孩子含着金勺子出生。我窮怕了。為少卿,值得。”

“傅菁,我們分手了。我正式通知你,我們分手了。從前種種,你盡管恨我。但是,我也怕了。你的癡心妄想與我無關,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想幹點蠢事也只是你的事。你現在從我房間裏滾出去,趁我還有點理智。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就這樣。”

傅菁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忽然朝我笑了,“你們都是一樣的人。口口聲聲說着愛我,口口聲聲說着承諾,卻從來不會去兌現。你生氣,不過是氣我睡了少卿,你自尊心受不了。韓京,你永遠高高在上。你不用為生活發愁,你很少選擇去相信一個人。暑假我在你家,看到你對你妹妹那樣,我才意識到,那才是你少得可憐的真情。你們有錢人,從出生開始,就只知道索取,從來不知道付出。”

“我從來不認為我有錢,傅菁。我對你,是真的選擇了相信。”這句話,我其實說給我自己聽的。

“不過我告訴你,韓京。你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傅菁甩上我公寓的門,徹底離開了我的世界。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那樣的一瞬間,也許是僅有的幾秒鐘,不論是對一段已經故去的過往還是對一個人,拷問自己:如果我當初沒有那樣選擇會不會我的人生會有不同?如果我當初沒有那樣對她說她是不是不會那樣傷心?如果我當初能再勇敢一下是不是此刻我便不是這般不近人情?可是,你和誰在什麽時間共同創造了一段回憶,這僅僅只是回憶,它能賺你幾滴眼淚與愧疚,你卻不能靠着它茍活至今。

這就是我的審判。我罪有應得。我活該。傅菁,你是我回憶起紐約歲月的必經之路。我向你送上我全部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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