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方奶奶也是臨時才想到讓陳兮練習右手拿筷的技能, 她沒有用“糾正、改正”這類詞,因為方岳小時候說過:“為什麽是改正?左手拿筷子是不對的事情嗎?可是我用左手拿筷子,沒有把大米飯吃得到處都是, 我沒有做得不對。”

那會兒的方岳還處于混世小魔頭的幼齡階段, 方奶奶就強硬說:“大家都是右手拿筷子, 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就得改正過來!”

方岳頭鐵道:“那別人家裏都是老公出門賺錢,老婆燒菜做飯洗衣服,你們也跟別人不一樣,你們都要改過來。”

彼時尚在人世、弱不禁風的方岳爺爺正坐在小院的板凳上搓洗衣服, 聞言他一怔,随即眼眶微紅,哀哀欲絕。

方岳爺爺身子骨不好,空有如花似玉的美貌, 卻沒有安身立命的能力,方奶奶心疼地哄了我見猶憐的老伴幾句, 回頭就把方岳提溜進廚房, 抄起燒火棍, 意思意思地賞了他幾下。

其實方奶奶只是為了讓方岳在飯桌吃飯的時候能不影響旁人, 因為過段時間他們要去喝親戚家喜酒。

方奶奶沒上過一天學, 但她有最質樸的智慧, 她家在方岳之前沒出過左撇子, 可方奶奶就是能無師自通地教孩子怎樣更好地融入社會。

不是左撇子不好,而是中國人生來就是圍在大桌上拿筷子吃飯的,左右胳膊撞在一起, 于人于己都不方便。

方奶奶那時脾氣挺火爆, 不會好好說話, 習慣一聲令下不容反駁,整個方家只有方岳初生牛犢,不畏強權,真是個異類。

“所以你也是左撇子?”陳兮坐在方岳對面,驚訝于這件剛獲知的事情。

“沒發現?”方岳反問。

陳兮看了眼他拿筆的右手,誠實回答:“沒發現。”

方岳眉心微擰。

陳兮第一回 給他做飯的時候,方岳就發現她是左手拿菜刀。方岳平常寫字和拿筷子是用右手,但打籃球或者手機發短信,他還是習慣左手。陳兮沒見過他打籃球,但這九個月也該見過他發短信。

方岳手上停頓了一下,又繼續低頭算賬。方奶奶的租房賬本記得亂七八糟,方岳已經坐在餐桌上幫奶奶改了半天的賬。

方岳邊計算邊問:“你想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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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兮說:“奶奶想我練。”

陳兮左手用了這麽多年,沒覺得不方便。

方家飯桌是大圓桌,座位隔得開,她吃過最熱鬧的一頓飯也只有方家過年那頓團圓飯,但當時她跟方岳以及方岳的小表弟單獨在茶幾上幹飯了,所以她也沒機會體驗胳膊相撞。

至于學校裏,從前她一直坐左邊桌子,現在高中正式開學,她還是和張筱夏同桌,所以她依舊坐在左邊,也沒再跟張筱夏手肘相撞過。

現在方奶奶說兩周後的國慶節,他們全家要回新洛鎮參加親戚婚宴,到時候陳兮也得跟去,讓她盡快練出來。

這情景與當年如出一轍,方奶奶叫方岳練習右手拿筷,也是起源于要去喝親戚的喜酒。

方岳說:“你要不想練就不用練。”

陳兮好奇:“你當時怎麽就願意練右手拿筷了,因為被奶奶打了一頓嗎?”

方岳額角一抽,停筆看向她,“奶奶跟你這麽說的?”

方奶奶剛才在廚房裏,邊吃着花膠,邊說故事似的告訴陳兮,別看阿岳現在總一板一眼的,其實他小時候就是個渾身反骨的小霸王,讓他往西他偏往東,要不是她老人家慈母心腸嘔心瀝血,哪有阿岳現在文質彬彬、出類拔萃的樣子?連學右手拿筷子都得靠她老人家一頓胖揍他才肯老實,這個家全靠她一把老骨頭在撐着。

陳兮想到這,斟酌語言:“算是這麽個意思。”

方岳鼻腔輕輕帶出一聲,他說:“就我奶奶拍的那兩下?”

“你不會屈服于這種棍棒是吧?”陳兮搶答。

意思差不多,方岳就繼續低頭算賬,嘴裏同時在說:“練右手只是因為我想練。”

方奶奶有句評價并不算錯,方岳是從小長着點反骨的小霸王,這反骨很犟,但又矛盾地帶着點謙遜。

謙遜且很犟的反骨小霸王,陳兮說不清自己是怎麽得出這一怪裏怪氣的結論的。但她很相信方岳所說,因為他想,所以他才會練,而他最初不肯答應,只是因為——

因為奶奶說了“改正”這個詞,方岳那時候雖然還很小,并不懂什麽大道理,但他下意識就不喜歡奶奶的措辭,他不認為用左手是錯的,因此不應該是改正。

他因為不贊同,所以犯犟不肯答應,後來方奶奶無可奈何地承認自己說法有誤,方岳才乖乖開始練習右手。

方岳沒跟陳兮說這個,時間過去太久,他心智再早熟,記憶多少也有點模糊,只能記住幾個關鍵點。

“你自己想練嗎?別管奶奶怎麽說。”方岳道。

陳兮并不是完全不想練,她說:“奶奶說你是速成的。”

方岳想了想說:“她以前很忙,跟我說了讓我練右手後,她就沒再管,等後來去喝喜酒,她看到我突然能用右手了,就以為我能速成。”

“……所以你其實練了很久?”

“不太記得,”方岳看她一眼,“但你不是急性子。”

“我本來不急,但奶奶給我畫了大餅。”

方岳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說:“劉老師也天天在給你畫大餅。”

劉老師叫劉慶歡,教他們班的物理,他的偶像是牛頓,開學第一天他就在說:“牛頓是個怪才,他喜歡做各種奇奇怪怪的實驗,比如他會把那種用來縫制皮革的長針插|進自己眼窩,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這會怎麽樣。不過他插的位置是靠近眼睛後面的骨頭那兒,所以最後他沒有變成瞎子。微積分就是牛頓這樣的怪才發明的,說到這裏,你們是不是想說萊布尼茲也是公認的微積分發明者?行,但牛頓還是比他牛,牛頓一個物理學家能幹倒他一個純粹的數學家,你們說物理牛不牛?所以,你們應該都聰明點兒學物競啊,物理能帶你們飛天遁地。”

劉慶歡每天都在畫大餅,慫恿班裏的學生棄暗投明改學物競,尤其面對數競生,他可能跟數競教練有仇吧。

大約因為陳兮坐在第一排,又是劉慶歡很想撬牆角的數競生,所以劉慶歡整天靠着講臺跟陳兮叭叭。

唾沫橫飛前排遭殃,陳兮學乖,看到劉慶歡後她就躲到教室後面去接開水,而飲水機就在方岳身後。

陳兮聽方岳提到劉慶歡,她一言難盡道:“所以還是腳踏實地不要畫餅比較好。”

方岳笑了笑。

陳兮托着腮,看方岳右手拿筆熟練寫字,就說:“你是學會右手拿筷子後,就自然而然會右手寫字了?”

“也許其他人能碰上這種好事。”換言之他這也是自己練出來的。

陳兮問:“你怎麽還會想練寫字?”不光是寫字,方岳在生活中其實都能左右手通用。

方岳在學會右手拿筷之後,又主動練了右手的日常,那時他确實很小,并沒有很清晰的目的和想法,長大後他偶然看到一句話,突然就聯想到他兒時這個行為背後的模糊意識。

“可能是因為,大自然的統治者。”方岳說。

陳兮不解:“大自然的統治者?什麽意思?”

方岳阖上賬本,把筆帽蓋回筆尖,對陳兮道:“感受而已,我說不清,你不如自己試試。”

從這個周六下午開始,陳兮嘗試用右手拿筷子。

說來容易做來難,外國人學拿筷子都很難做标準,何況陳兮要換成不常用的右手。

晚上吃飯,陳兮艱難地從盤裏夾菜,王阿姨看到後笑說:“你不好好吃飯,在飯桌上玩什麽東西呀?”

因為方媽離家出走,方奶奶要輪住兒女家,方老板又常不在家,家裏缺人做飯,原本每周只來兩回的王阿姨就變成了基本天天來,今晚這頓飯菜就是王阿姨做的。

陳兮還沒開口,方茉替她回答:“她練右手呢。話說這我小老弟有經驗啊,兮兮你讓他教你,速成的!”

陳兮和方岳一齊看了方茉一眼,然後兩人又對視。

血脈相承啊,方家果然只有方岳是異類吧,陳兮心嘆。

就這麽嘗試了三天,陳兮對幹飯的積極性都削弱了一些,她覺得這樣死磕不是個辦法。

這天課間,劉慶歡又拿着教案逗留在講臺,陳兮不動聲色地握着水杯走到教室後方,接完水看到劉慶歡在逮着張筱夏眉飛色舞,陳兮就靠牆站着沒有動。

方岳前桌長得胖,空間實在嫌擠,今天他跟方岳商量能不能桌子往後挪,方岳和他同桌就把桌子都後挪了一大截。

這會兒方岳在看書,沒注意身後飲水機旁有人。飲水機離得近,他胳膊又長,平常接水他都是椅子往後一倒,歪着身子就把水接了。

今天也是同樣,方岳拿起水杯,椅子往後一倒,一時忘記空間已經改變,他的手一下碰到了人,下意識改撐住牆。

再擡眸一看,陳兮縮着肩膀低呼出聲,被他圈在了牆和飲水機的夾角中間,水杯沒蓋,水灑在了她身上。而他的呼吸就在她的手臂旁,他的嘴唇甚至感覺到一點不同于他的溫度。

午間陽光遍灑,最熱就是這時候。

也就短促的幾秒鐘,方岳反應過來,椅子立刻恢複原位。他皺了下眉,拽住陳兮手臂說:“過來。”

陳兮只覺手臂一緊,一股不容反抗的大力将她拽了過去。

方岳同桌沈南浩不在座位,方岳把陳兮拽坐下,問她:“帶紙巾了嗎?”

“帶了,在包裏。”

方岳起身,去陳兮位置翻她書包,想了想,幹脆拎起整個書包往教室後走。陳兮看到他兩只耳朵是通紅通紅的,實在太醒目,很難讓人忽視。

耳廓毛細血管擴張會導致耳朵充血,這可能是天氣造成的,也可能跟心情有關,但方岳臉上跟平常一樣看不出什麽情緒。

方岳拿了紙巾回來,擺桌上說:“吸水。”

夏季校服薄,陳兮小半杯水灑到了衣服上,濕衣服貼身透光,陳兮盡量縮着自己,拿紙巾反複吸水。

方岳坐在自己座位,面朝講臺目不斜視。上課鈴快響了,沈南浩從外面跑回來,看到陳兮坐在自己位置上,他提醒:“上課了上課了。”

方岳起身繞到右位,站在陳兮面前,擋住沈南浩的視線,将他的課本遞給他,說:“臨時換個座。”

“啊?”

“快去。”

“可陳兮坐第一排啊。”

“你縮一下腦袋,就一節課。”

“你讓我扮王八啊?”

方岳推他一把:“別貧了,打鈴了。”

“萬一老師批我……”

“我來說行了吧?”

伴随着上課鈴,沈南浩拿着課本被迫坐到了第一排,張筱夏仰頭看自己“新同桌”,沈南浩打招呼:“嗨,小冬瓜。”

教室裏安靜下來,只剩講課聲和書本翻頁聲,方岳過了一會兒才翻開書本,低頭看見右邊的人手臂一圈指印。

方岳動作一頓。

陳兮注意到了,她揉揉胳膊,壓低聲音說:“沒事,我容易留印,待會兒就好了。”

“……嗯。”方岳壓平課本,右手拿起筆,頓了頓,他又換到左手。

陳兮恰好跟他同步,用右手拿起了筆,兩人一左一右,互相對視。

方岳先開口:“你行?”右手能寫字?

陳兮小聲說:“我決定了,不是說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嗎?我從現在開始就要鍛煉日常用手,遲早能行。”

方岳說:“那加油。”

陳兮也問他:“你左手還能寫啊?”

方岳沒答,他已經很多年沒用左手寫過字了。他在紙間落下筆,慢慢寫出了一個不同于以往的“西”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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