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寒時臨時離開,是因為接到了張曉媛的一個電話。
張曉媛是他父親顧衛國現在的老婆,也就是他的後媽。
顧寒時搬離家中很多年,只在每年年關的時候回去一趟,平日裏和家中甚少交流。
他并非情感淡漠的人,但是和他們,真的沒有什麽多餘的話可說。
平時沒事他們也不會主動聯系他。
因而顧寒時看到來電顯示上張曉媛的名字,就知道是出事了。
電話裏張曉媛慌裏慌張地說,顧衛國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滾了幾級臺階,送醫院去了。
傷情不知,但是頭破了,流了點血。
顧衛國和張曉媛另有一個剛上大學的兒子,還沒過叛逆期,很難管,家裏有點事張曉媛還是得找顧寒時。
他匆忙讓曉林送他到醫院,戴了帽子口罩,又是在私立醫院,沒被認出來。
醫生是顧衛國的老朋友了,和顧寒時說沒什麽大事,骨頭沒問題,就是有些軟組織受傷。
張曉媛在一旁緊張地瞪大眼睛,眼角還有淚水。
顧寒時看了她一眼,追問了句:“有腦震蕩嗎?”
張曉媛沒開口呢,顧衛國倒是回了:“輕微的。醫院住一晚吧,沒大事。”
電話裏張曉媛已經哭出來了,顧寒時還以為他有生命危險……
顧寒時揉了揉額頭,站在窗邊看着護士給顧衛國處理一些小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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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林問他:“要不要喝咖啡?我去買點?”
顧寒時本想說“不用了”,可曉林在這,反而有點尴尬。
而且說不定等會顧衛國和張曉媛要和他說點什麽。
“麻煩買三瓶礦泉水吧。”
曉林應了聲就出去了。
醫生護士離開後,病房裏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顧衛國臉色還是有點白,先白了張曉媛一眼,皺着眉不耐煩地說:“別哭了。”
張曉媛沒理,仍啜泣着,背過身抹眼淚。
顧寒時咳嗽了聲,問父親:“明天出院,誰來接你?”
——張曉媛不會開車。
“小聰吧。”
顧寒時的喉結上下一動,本想說“你找的到他人嗎”,可到底還是沒說出口,轉口問:“他……平時開車多嗎?”
“年前剛給他買了車。上回看他開挺溜了。”
顧寒時沉默了。
他從讀大學開始就沒問家裏要過錢,雖然一方面是因為和顧衛國關系僵,但顧衛國也确實從沒過問過他缺錢與否,或者是否需要添置什麽東西。
張曉媛生顧宇聰時算是高齡産婦,顧衛國也是老來得子,對顧宇聰從小就慣得緊,但顧寒時沒想過,會到這種程度。
顧衛國看他許久沒說話,以為他心裏不舒服了,補充了一句:“那車不到三十萬,給他開着玩的,出行也方便點。”
顧衛國是一級注冊建築師,張曉媛是銀行經理,家裏條件一直不錯。
不過二十多萬的“玩具車”,還是相當誇張的。
顧寒時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氣氛忽然又陷入沉默。
張曉媛可能怕尴尬,片刻後開始沒話找話:“最近在忙什麽?我知道那個真人秀結束了。”
難得她還關注這個。
顧寒時摸了摸鼻子:“嗯……一部電影。”
“是和沈淮那部嗎?我銀行裏的小女孩叽叽喳喳的時候總在說。”
顧寒時點點頭:“剛開機不久。”
剛說完這句,曉林就買完水進來了。
顧寒時意外:“這麽快?”
“外面有自動販賣機。”
曉林把水放在床頭,張曉媛說了句“謝謝”。
兩人又站了會兒,也沒別的話說,顧衛國不太自然地說了句:“明天回家吃晚飯吧。一家人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其實不久,過年的時候剛聚過。
雖然這個時差,對于普通人家來說,已經太長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顧寒時看了看曉林,“明天晚上好像有個慈善晚會?是不是?”
曉林拿出手機來裝模作樣地看了看,點頭:“八點正式開始,六點半就要入場了。”
顧衛國嘆了口氣:“那等你有時間再說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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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沒什麽別的安排。
回家的路上路過餐廳曉林打包了兩份飯,一份自己吃,一份給顧寒時,送他回家後就離開了。
顧寒時到家也沒什麽胃口,明明沒幹什麽,卻覺得又累又困,洗了個澡回房睡覺。
只是淺淺的眯了一會兒,夢都沒做呢,就被手機鈴聲吵醒了。
電話是汪闵打來的,讓他馬上打開微博。
“那個沈淮關注你微博了!微博上粉絲鬧得很歡啊!你趕緊回關!”
顧寒時還沒從小盹中完全清醒過來,這會兒有點懵。
他脫離娛樂圈八年,混得風生水起時微博還沒興起,咨詢尚不算發達,粉絲也遠沒現在瘋狂。
他完全搞不懂,沈淮的粉絲怎麽突然就一致撤下槍口,對他賣萌說段子了……
最關鍵的是,沈淮幹嗎突然關注他?
小卷毛之前還在他面前裝酷……
他的思維頓了頓。
——難不成是因為今天他善意的幫忙“提點”了幾句?
今天見了趟顧衛國,他整個人還是沉浸在剛才那種有點沉悶的氛圍中。
疲憊而倦怠。
精神狀态極差。
他也沒有心思考慮太多了,就按汪闵所說的,回關了沈淮。
顧寒時之前設置的是只有他關注的人才能給他發私信。他剛按下“關注”沒多久,沈淮的私信就來了。
“今天之後拍戲狀态好了很多,謝謝你。”
有點客套的話,但因為末了還多加了一個笑得露出大白牙的表情,多有緩和。
顧寒時剛想回複,屏幕一閃,突然來了個電話。
——顧宇聰。
他不自覺擡了擡眉。
他和顧衛國、張曉媛關系一般,和這個弟弟就更一般了。
年齡差距是一個問題,這些年來他們的接觸少得可憐,血濃于水也填補不了那種鴻溝。
“哥……”
小子脾氣很臭,唯獨對顧寒時服服帖帖。
主要還是他剛上初中時離家出走在網吧被顧寒時抓了回來,當場給了兩個耳光。
自此再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顧寒時估摸着這電話是顧衛國讓顧宇聰打的,除了虛假的“噓寒問暖”,就是讓他改天回家吃飯。
顧寒時語氣淡漠敷衍,答:“我忙。”
“我知道你忙,我也忙。可再忙也得吃飯。”
這小子……
“知道了。下禮拜吧。我回來一趟。”
兩人有話沒話倒也說了十幾分鐘,挂斷電話的時候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顧寒時自然而然地把手機拿回卧室充電,早忘了接電話前想幹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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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淮躺在聶雙丞家的露天陽臺上,高高地舉着手機。
聶雙丞扔了一條毯子到他身上,遮住了他的臉。
沈淮把毯子扯下來,轉頭瞪了他一眼。
聶雙丞在躺椅裏裹着浴袍躺下,慵懶地晃着手裏的紅酒。
“瞪什麽瞪?這才剛入春就躺地上,萬一感冒發燒了,你粉絲多心疼。”
沈淮沒理他的冷嘲熱諷,還是舉着手機在眼前晃來晃去。
“你家這網是不是不太行?”
“怎麽不行了?”
“荒郊野嶺的,沒什麽信號……”
沈淮盯着微博和顧寒時聊天框裏兩個“已讀”字樣,心癢癢的難受。
——這他媽“已讀”了這麽久了,要不是網絡有問題,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收到顧寒時的回複?!
可是其他消息明明又刷的出來……
沈淮想,難不成是顧寒時不知道怎麽回?
他那句話很奇怪嗎?
聊天第一句就聊崩了?
他左思右想,終于又鼓足勇氣,重新編輯了一條信息,問:“要加個微信嗎?”
聶雙丞看他一直盯着手機瞎琢磨,把頭湊過去看了一眼,問:“你幹嗎呢?”
沈淮一巴掌打開他:“沒。”
“喲,在聊天呢?和誰啊?不會是那個向薇恬吧?”
“你找打呢?”
沈淮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從地上爬了起來,站起來往裏走。
“這就走了?”
“回家了。沒勁。”
聶雙丞在身後罵了句“我草”,沒再理他。
沈淮在這個圈子裏挺多年了,沒什麽交心的朋友,不過聶雙丞算一個。
然而他是唱搖滾樂的純歌手,有些拍戲時候的事情,他也不是全部理解。
而且這人腦子一根筋,家裏條件好,從小沒吃過苦,看人看事看物又是不一樣的态度。
沈淮回到家洗了個澡顧寒時都沒回。
不過這回消息沒有顯示“已讀”。
沈淮不懂這到底算幾個意思,也沒心情微博的風風雨雨了,賭氣把手機扔床頭櫃的抽屜裏後蒙頭就睡了。
到第二天醒來依舊沒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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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寒時後面的幾場戲和沈淮沒有交集,兩人正好錯開,幾天來在片場都沒見到過面。
顧寒時還是沒有回複沈淮的微博私信,沈淮一開始的心癢難耐已經慢慢消失了。
算了,樂觀點想,顧寒時可能瞎了呢。
沈淮已經緊鑼密鼓地工作了多日,連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好不容易逮到個勉強算“空閑”的夜晚,七點就收工了。
周圍一群人在嚷嚷着要一起吃晚飯什麽的,沈淮一點興趣都沒有,随便找了個借口溜了。
這幾天市內在辦一個名家攝影展,裏面有展出沈淮喜歡的攝影師的作品。
他想去很久了,今天終于得空。
而且大晚上的,今天又下大雨,估計去的人沒多少。
他喜歡那種外面風雨交加,一個人在室內獨享靜谧的時刻。
他簡單的吃了一個三明治,戴上了個白色的棒球帽進去了。
售票處的小夥子一下就認出了他,面露詫異。
此時周圍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小聲談論着走出大廳,沈淮微笑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小夥子立馬低下了頭。
最後一批人離開,展廳已經基本沒有人了。
外面滂沱的傾盆大雨聲震耳,襯得展廳格外的靜。
淡淡的燈光安靜地撒在黑白和彩色的圖像上,似真似幻。
他喜歡研究那些光影下模糊的影像。
看得懂的。
看不懂的。
放大的細枝末節,或是這個世界的一片不起眼的剪影。
有一種無可比拟的安全感。
但是他從來不會自己拍。
不會攝影,也不愛自拍。
他喜歡的是與自己無關的一切。
沈淮正望着一張日光下的拆遷房殘像發呆,肩上忽然被人輕輕一拍。
他回頭,然後看見了穿着米色薄毛衣和黑褲子的顧寒時。
顧寒時把耳朵上戴着的白色頭戴式耳機摘下來挂在脖子上。
然後對着他露出一個淡笑。
“你怎麽也在?”
顧寒時聲音透過窗外的滂沱雨聲傳來,像穿越過浩瀚的海洋。
一只勇敢的雨燕乘着浪尖迎風而上……
“你能在,我為什麽不能在?”
沈淮的話聽着像開玩笑,實則有些淡淡的惱意。
他這人小心眼,這會兒見了顧寒時又聯想到之前微博那事。
憤懑難平。
沈淮不是那種心思特別深沉的人,藏不住事,嘴快得一溜就說了出來。
不過他到底演過這麽多年的戲,還是克制住了,沒表現出明顯的愠怒。
沒有生氣!
只是疑惑!
顧寒時一愣,随即把手機拿了出來,點了幾下,片刻後對着臉色有些不自然的沈淮道歉。“不好意思,我平時除非有事,不用微博。那天接了我弟弟一個電話,回頭就忘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腦門,開玩笑說,“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沈淮望着他,從言語到表情的相當真實,一點做作的跡象都沒有。
他心頭突然一松,樂了,揚起嘴角,相當豁達的笑:“沒事沒事,小事。我就順便一提。”
顧寒時點了點頭,神情似笑非笑。
不知是展廳的空調出問題了還是怎麽的,沈淮覺得身上涼飕飕的。
兩人觀展的速度極慢,裏面不能拍照,顧寒時便用筆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作者和作品名,還有一些小劄記。
顧寒時問沈淮:“你平時攝影嗎?”
“不。”
“哦。”
沈淮轉頭看着他專注的側臉,問:“你還玩攝影?”
“賦閑在家八年,總不能什麽都不幹吧。”他笑,眼睛彎彎的,“拍照,也拍小視頻。沒事玩玩。解悶。”
沈淮“嗯?”了一聲,然後說:“我……”
“你想看嗎?”顧寒時笑了笑,把手機拿出來,“加個微信吧。好嗎?”
他說“好嗎”的時候特別溫柔,額前的碎發在燈光的照射下投射出一小片陰影,籠罩了一半的鼻梁。
頂好看的鼻子。
鼻梁又直又挺。
沈淮拿手機去掃顧寒時的微信二維碼。
顧寒時另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撫了撫他的手腕。
指尖沁涼的觸感,讓沈淮不覺一愣。
“你手別抖。”顧寒時像怕他聽不懂似的,說完又重複了一遍,“手別抖。”
“我沒抖!”沈淮一臉黑線,“我又沒帕金森!”
顧寒時又笑,沒和他争。
加完後兩人各自低頭加了個備注。
沈淮還分了組——專門給顧寒時單獨開了一組。
這組叫什麽呢?
Idol太low了,不能彰顯他倆的格調,不然就叫Icon好了。
他編輯完顧寒時還在低頭打字,沈淮其實挺想知道他把自己放在什麽組了。
不過如果是人最多的那組,還是不要讓他知道了。
顧寒時從手機裏挑了幾張照片發給他,因為都是用專業相機拍的,所以每張照片都很大。
沈淮皺着眉說:“不行了,手機內存不夠,打不開。不然你回頭發我郵箱吧。”
顧寒時一愣,倒沒想到他真這麽感興趣。
他謙虛地說:“其實拍得也不太好。”
“沒事。”沈淮低頭,把自己的郵箱地址微信發給他,“欣賞一下。”
看展總共花了一個多小時,走出展廳的時候大雨已經停了下來。
涼飕飕的風吹在身上,清爽中帶着早春特有的寒意。
天已經完完全全黑了,遠處各色的燈光璀璨而密集。
擡頭是沒有星辰的夜空。
顧寒時沒有穿外套,不可避免地打了個寒顫。
沈淮看了他一眼,問:“你怎麽來的?”
“開車。”顧寒時說,“你呢?”
“我助理送我來的。”
“你經紀人對你管得挺松。”顧寒時笑了笑,“我帶你吧。免得你打扮成逃犯的樣子叫出租車。”
他頓了頓,又說:“如果沒事的話,一起吃個晚飯嗎?”
其實本來沈淮想和他說“不打車,助理來接我”。
但是現在有了顧寒時後面那句話,就不一樣了。
他的眉眼神色都淡淡的,語氣裏聽不出一點情緒的波動:“行啊,去哪吃?”
顧寒時選了一家米其林餐廳。
他和餐廳主廚和老板都是極好的朋友,是餐廳的貴賓,不需要預約。
沈淮下車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連日連夜的工作讓他整個人都像癟了氣的氣球,沒精打采的。
而且顧寒時開車很認真,都不和他閑聊。
車裏放着古典樂,伴着風聲,特別催眠。
顧寒時把車鑰匙放到褲子口袋裏,一邊往餐廳裏走,一邊問他:“這麽困?昨晚沒睡?”
“這幾天晚上要麽有夜戲,要麽有應酬。”
顧寒時笑着點頭:“看得出來,黑眼圈都出來了。”
沈淮:“……”
餐廳裏用餐的客人并不多,他們的座位在角落裏,相當隐秘。
沈淮覺得顧寒時是有意挑的那個位置:“其實靠窗坐也沒關系。天氣不好,人又少,不會被發現的。”
這話說得很有歧義,倒像在暗指兩人之間有什麽不得了的關系。
顧寒時覺得好玩,勾了勾嘴角:“我沒擔心這個。反正我們又傳不出緋聞。”
沈淮:“……”
其實兩人認識沒多久,算不上熟,偶遇了一起吃頓飯,相對而坐,還是有些尴尬的。
兩人低頭安靜地切着羊排,沈淮心裏有些局促,總覺得該說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然後等羊排切成小塊,終于等到顧寒時說第一句話。
“你看過我的電影嗎?”
沈淮手一抖,叉子飛到了地上。
服務員馬上過來撿起叉子,說給他拿一把新的。
顧寒時嘆了口氣,和他開玩笑:“你還說你沒帕金森?”
沈淮無話可說了,直接跳回上一個問題:“……我沒看過。”
“真假的?”
顧寒時漂亮的眼眸睜得很大,沈淮看着他,違心地點頭,繼續裝大尾巴狼:“那時候我還在讀書呢。”
“你屬什麽的?”
“羊。”
“真年輕。”顧寒時再次嘆氣,扶額,“我老了。”
沈淮樂了:“你也就比我大六歲。”
顧寒時的睫毛動了動,看着沈淮的眼眸轉了轉:“你連這都知道?”
沈淮一口肉剛咽下去,差點嗆出來,趕緊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在片場聽人提過一句。”
沈淮的表情很淡定,一副“你以為我想知道”的樣子。
鬼知道在顧寒時退出娛樂圈的這幾年,每年少的可憐的粉絲自High生日應援裏,他偷偷出了多大的一份。
上回顧寒時複出蹭他熱度,他一氣之下退出顧寒時官方後援會,會長還親自來過問。
可以說是大粉頭了。
要是顧寒時知道了,不曉得會不會感動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