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寒時感到有些愧疚。

這種情感來得很突然,猝不及防。

他向來不喜和人太過親近,性子慢熱,許久沒有感受到外界的真情實意、長期處于嚴寒凜冬中的人,忽然被人遞了一碗熱湯,總會懷疑那裏面是不是有□□。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沈淮從前的笑容,和剛才離開前的失落,心裏忽然覺得堵得慌。

——還真覺得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

——而且是大事。

昭昭說沈淮在市內有兩處房産,一處是郊區的大別墅,還有一處是城北的高級公寓。

一般忙碌的階段,都會在公寓裏住。

顧寒時開車有點急,差點就闖了紅燈,結果剛開過路口就被交警攔了下來。

他本來戴着棒球帽和墨鏡,這會兒把墨鏡摘下來,看向交警的時候,交警明顯一愣。

交警顯然認出了他,大眼瞪小眼互看了幾秒。

“抱歉,剛才差點違反交通規則。”顧寒時态度很好。

“啊。”交警反應過來,抓了抓腦袋,“下次過紅綠燈別那麽急了。駕駛證和行駛證出示一下。”

顧寒時低頭把兩證找了出來給他看了看,交警終于把他放行。

他發燒挺厲害,頭昏得很。

好不容易到了沈淮的小區,想開車進去的時候,被保安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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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進出通行證,保安還不讓進。

顧寒時幹脆把車停在小區附近,又在一邊的便利店和熟食店買了啤酒和一堆吃的。

“你把車停外面我就讓你進去了啊?住幾幢幾零幾?沒見過你啊!”保安狐疑地打量他,“帽子和墨鏡摘了!鬼鬼祟祟的!”

顧寒時:“……”

這還是他第一次被人說“鬼鬼祟祟”。

高檔小區的保安态度就是不怎麽好。

顧寒時低頭拿出手機,說:“我給他打個電話吧。”

======

沈淮接到顧寒時的電話時,正窩在沙發裏裹着毯子看顧寒時的電影。

電影放映到最緊張的部分他也沒顧上看,盯着來電顯示好一會兒才确定自己眼睛腦子沒出問題。

顧寒時真給他打電話了?

電話那頭的人簡略地說了兩句“我在你家小區門口,保安不讓進”、“你和保安說吧,或者下來接我”。

顧寒時的語氣很自然,相當淡定。

沈淮就不淡定了。

不僅不淡定,還差點就炸了。

顧寒時是發燒燒壞腦子失憶了還是怎麽着?

剛才還朝他發脾氣呢,這會兒追到他家來了?

沈淮想着就覺得腦殼兒疼。

他家裏牆上一堆顧寒時的電影海報,客廳裏無數的電影周邊和影碟,被他看到還了得?

不是把他當癡漢就是私生飯……

還是腦子長在屁股上那種。

沈淮說:“你把手機給保安吧。我和他說一聲就行。”

有了這麽個時間差,他就有機會整理掉這些“證據”了。

海報要撕掉,周邊影碟都挪到雜物間裏鎖上門……

沈淮把最後一張海報卷起來放進海報筒裏的時候,門鈴響了。

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領,清了清嗓子,溫吞地挪着步子去開門。

顧寒時的臉色看上去比在片場時更差了,但還是帶着熟悉的笑容。

他手撐着門框,聲音沙啞地說:“快扶我一把。”

沈淮原本還裝腔作勢地繃緊着臉,這會兒心裏最後一點隐隐的氣惱就那麽消失不見了。

他伸手,扶住顧寒時的胳膊。

顧寒時半邊身體都倒在他身上,兩人身高相仿,體重相仿,沈淮半扶半抱着他進客廳倒不覺得困難。

只是顧寒時發燒太厲害,透過薄薄的衣服面料傳到他身上的溫度,燙得吓人。

“不用換鞋嗎?”顧寒時擡着眼皮問了一句,呼出的氣都是灼熱的。

“換什麽換。你人都快燒起來了。”

沈淮有些生氣了。

剛才一部分是氣他,另一部分是氣自己,而現在……他也不知道了。

沈淮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然後去房間拿醫藥箱。

趁他量體溫的時候,去廚房燒了壺熱水。

顧寒時本來還是坐着,等沈淮拿着感冒藥、玻璃杯和熱水壺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是側卧在沙發上了。

閉眼皺眉蜷縮着,像一只大病貓。

沈淮叫了他一聲,顧寒時睜開眼睛看着他。

由于感冒發燒,他的眼睛裏像蒙着一層霧氣,睫毛也濕了。

讓人看着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沈淮說了聲“張嘴”,顧寒時乖乖把嘴微微張開,由着沈淮把含着的體溫計拿走。

“38.9度,去醫院吧。”

“別,這不沒滿39度麽……上趟醫院多麻煩。”

因為生病,顧寒時的聲音挺輕的,聽着虛虛的,不過語氣很堅決。

沈淮沉默了。

其實他也明白,他們這樣的公衆人物,在很多事情上反而有諸多不便。

不适合随意暴露在公衆場合,生病了連上個醫院都麻煩。

對于一線藝人來說,“上公立醫院”等于“上頭條”,沒有意思科研。

所以公司很多藝人,要麽有私人醫生,要麽上私立醫院。

好在沈淮身體一直都很好,屬于八百年不生病那種,所以這方面倒是省了不少心。

既然顧寒時不願意去,沈淮也不能綁着他去。

顧寒時吃了一顆退燒藥和一顆消炎藥,再喝了一大杯水,就算是過去了。

兩人剛才在片場鬧不愉快了,這會兒坐着沒話說,一時之間有些尴尬。

沈淮把剛顧寒時手裏拿着的,放在沙發前茶幾上的塑料袋拿了起來,一邊嘟囔“這什麽”,一邊慢悠悠解開來……

“你家小區門口買的……”

“酒?”沈淮驚詫地從裏面拿出兩瓶老白幹,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燒糊塗了?”

他一時嘴快,說完後發現顧寒時正饒有興致地盯着他看。

眼神渙散中,帶着點笑意。

“你看我幹嗎?”

顧寒時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表,說:“再過四個小時吧。我燒準退了。最近老下雨,一下雨就想喝老白幹。”

沈淮不知道下雨和老白幹有什麽關系。

只是他現在餓着肚子,聞着熟食的熱騰騰的香氣,竟覺得有些饞了。

顧寒時在一邊說:“你餓嗎?吃點東西吧,裏面還有一份飯。”

沈淮總覺得被他看穿了,不太好意思,面上還是裝的正襟危坐的嚴肅樣。

“不吃。”

“不喜歡吃嗎?”顧寒時一愣,把幾個盒子打開,“裏面有挺多種菜的。挑你喜歡的……”

他說着就要幫沈淮盛飯,沈淮看着他的臉色就心驚,忙接過他手裏的東西,說:“我自己來。”

沈淮給自己盛了一碗飯後,就要幫顧寒時也盛,顧寒時攔住他。

“诶,我不用。”

“嗯?”

顧寒時笑了笑:“沒胃口。”

沒胃口還買那麽多……

沒胃口還喝老白幹……

沈淮忍着內心諸多吐槽,平靜地點頭:“那我自己吃了。”

顧寒時“哦”了聲,望了望四周:“你家裝潢挺好,簡約風。”

是那種第一眼就覺得幹淨整潔的。

沈淮朝他望了一眼,說:“買的精裝房。鐘點工每天來收拾的。”

“我能四處走走嗎?”

“行,随便看。”

沈淮毫不介意,繼續挖飯吃雞爪。

——反正“證據”都被他收起來了。

——随便看。

顧寒時很有教養,并沒有随便進書房卧室,連二樓都沒去。

踱了一會兒估計也累了,重新坐回沙發上。

“我看會兒電視啊。”

“嗯……”沈淮含糊地回了個字,說完才突然想到剛才的碟片還沒從碟機裏退出來。

他條件反射似的“哐當”一下站了起來。

然而,顧寒時已經打開了電視機。

沈淮今年年初剛裝的家庭影院,無疑還放大了視覺效果。

大屏幕上的顧寒時穿着緊身的白色背心,腆着大肚子,汗流浃背地抱着炸雞桶狂吃。

在美食的誘導下,肥碩的身體興奮的一顫一顫的,連同臉上的肥肉也在抖動。

顧寒時只看第一眼,就知道這是《捕風》裏的哪個場景。

沈淮走過去,咬了咬牙說:“我沒事……看看。”

顧寒時莫名一笑,看着他的眼睛說:“你是我影迷嗎?”

沈淮一愣:“什麽?”

“你是不是我影迷?”顧寒時強調了一遍。

沈淮還想狡辯說“不”,但此時顧寒時往後一伸手,從沙發後拿出一大幅海報出來。

海報上積了厚厚的灰,沈淮捂着鼻子看過去,瞬間怔住了。

好大的……顧寒時……的臉。

他的處子作,《雲上》裏的主人公“汪雲上”,一個背負着血海深仇的西域刺客。

他深沉、敏捷、果敢、冷酷,像一只暗夜裏的狼。

顧寒時當時剛剛出道,自然不可能挑大梁演男一。

當時的男一是老牌影帝倪宏凱,顧寒時扮演的是“汪雲上”的少年時期。

倪宏凱在電影拍攝結束後沒幾天就突發心肌梗塞去世,電影出來後口碑卻出人意料的爆表了。

票房創下當時的記錄,顧寒時也憑借這部電影一舉成名,從此星途坦蕩。

海報泛黃了,一看就有些年頭了。

顧寒時自己都沒有呢。

有這玩意兒的,不是鐵粉是什麽?

沈淮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顧寒時覺得挺有意思的,繼續揶揄他:“你不說你沒看過我的電影嗎?嗯?”

“我……”

沈淮覺得這時候自己該說些什麽,可說什麽呢……

說什麽不還一樣丢臉嗎?

不爽,想罵人。

“我開玩笑的。”顧寒時遙控器上按下“暫停”,“你真別不好意思。我當初接下《人工智能》的男三,也是因為看了你的作品。”

顧寒時這句話,讓沈淮亂七八糟的思維一下停住了,看着他的眼神更懵了。

“什麽?”

“那天你試鏡的時候,我看到了。我對你很感興趣,就買了你的一堆影碟,看了一晚上。”

沈淮首先被那句“我對你很感興趣”電到了,緊抿着唇線皺着眉看着他。

很難用言語形容他現在的心情,因為他自己也不清楚。

五味雜陳的。

不過顧寒時看着他的臉,總覺得他不高興了,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句“對不起”。

“神經。幹嗎道歉?”

沈淮覺得自己挺慌的,沒想到顧寒時比他更慌,瞬間就繃不住笑了出來。

他心跳的還是挺快的,腦子也亂,不過既然都被發現了,也沒什麽再好遮遮掩掩的了。

一個大男人和另一個大男人說自己粉了他多少年,總是有點別扭的。

沈淮三言兩語簡略“坦白”了一番自己這些年的心路歷程,顧寒時聽得很耐心,可沈淮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和暗戀多年的對象表白。

特麽這對象還是個男的!

這給他一種模糊的錯覺,好像一等他說完顧寒時就要發好人卡了……

沈淮自己好歹是個一線小生,紅得發紫的大明星,有顏值有演技,一遇上顧寒時總感覺被他強壓一頭。

說實話,這男人在現實中的感覺和銀幕上的完全不一樣。

銀幕上的顧寒時能完美而流暢地诠釋各個不同的角色,而臺下,有一種寡淡的陰郁氣質。

是那種表面上的溫柔謙和的笑容無法遮蓋的。

讓人無論怎麽努力,都還是摸不透。

如果這才是真的他,只能說明,他的演技已經出神入化了。

而他當年息影時才二十四歲。

他是個天才演員。

顧寒時挺善解人意的,怕沈淮被戳穿後還別扭呢,之後也沒有再提這件事。

兩人一起繼續看《捕風》,顧寒時說:“其實我拍完後只會再看一遍自己的電影。”

“為什麽?”

“害怕。”

“哦,忘了你處女座的,有強迫症。”沈淮笑哂。

顧寒時沒理會他的揶揄:“我是完美主義者,特別怕看到表演中的瑕疵。而且電影上映後,木已成舟,有錯也沒法改。只要想到有這麽多人看着我像個小醜一樣的拙劣演出,我就沒法容忍。”

沈淮的嘴角微微一翹。

他不是科班出身的,但曾有一個很照顧他、教會他很多東西的前輩曾說過:一個好演員,從來只會為自己的表演而感到羞愧。

——影帝的自我修養。

他再回過神來時,一邊的顧寒時已經頭枕這沙發扶手睡着了。

面容平靜,呼吸平穩卻沉重。

最近氣溫有些許回落,流感頻發,沈淮把毯子給顧寒時蓋上了,又給昭昭打電話讓他買了兩份粥,一份生滾魚片粥,一份皮蛋瘦肉粥。

顧寒時剛剛什麽都沒吃,一會兒醒來該餓了。

做完這些後,他回到書房裏,拿了本很久沒看的書看了起來。

======

顧寒時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

他吃了藥出了一身的汗,內裏的衣服沾濕在皮膚上,額發也濕了,黏膩的難受。

身上不知何時蓋上了一條厚實的毯子,有洗衣液的味道,薄荷或者檸檬,好聞但不嗆人,挺淡的。

顧寒時坐了起來,頭暈的症狀好了很多,燒好像沒那麽嚴重了,四周暗暗的,環顧了一圈也沒見着沈淮的影子。

他剛站起來,口袋裏的手機首先響了。

顧寒時拿出手機一看——是姜映歆的電話。

沈淮恰巧在這時從書房裏走了出來,兩人對望了一下,顧寒時揚了揚手機,說:“我先接個電話。”

沈淮點了點頭,看着他踩着拖鞋走到陽臺上講電話。

外面風很大,顧寒時卻穿的單薄,連剛才的灰色毛衣外套都脫了。

沈淮把毯子疊起來,感受到上面的餘溫。

懂了。

這人出了汗,貪涼,吹冷風。

這麽大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顧寒時這通電話講的夠久,沈淮一個人在客廳裏等的不耐煩了,幹脆去廚房把兩份粥都熱了熱。

等到微波爐“叮”的一聲響,顧寒時正巧也從陽臺走了進來。

他穿上外衣外套,連同外面的風衣一同套上了。

沈淮一愣:“你要走了?”

“嗯。”他笑了笑,“謝謝你的藥和沙發。我有急事。”

“不是……你去哪啊?臉色還是很差,量個體溫吧?”

沈淮也讨厭自己婆婆媽媽的樣子,一點都不Man,可這會兒這也不是什麽重點。

重點是顧寒時到底好沒好啊就瞎折騰。

“沒事,不用量。”

顧寒時剛說完,腳下就踉跄了一下,沈淮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皺了皺眉:“你手心挺燙的。”

沈淮這人,小太陽的時間占多數,但時而也會固執蠻橫不講人情道理。

章玥說過,這就叫“只認死理”。

顧寒時嘆了口氣,看着他說:“沈淮,我真的急。”

“你這狀态我也不放心你開車。不然出了點什麽事兒我可擔不了責。”

沈淮剛說完這句話,顧寒時的手機又響了,他匆忙接起,語氣有些焦急了:“你別哭,別急,我馬上就到。千萬不要沖動!”

他挂斷電話,見沈淮還愣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起去吧,幫我個忙。映歆有事兒。”

姜映歆?

又是這個名字?

這兩人之間莫不是真的有點什麽吧?

沈淮不是八卦的人,不過和顧寒時有點關系的八卦,他還挺有興趣的。

路上他開車,邊開車邊和不停在手機上打字的顧寒時說話:“姜影後怎麽了?”

其實他想問的是“前兩天剛傳緋聞,你是不是應該和她保持關系”,但怕顧寒時翻臉,還是忍着問了個溫和點的。

“她那個男朋友……嗯……家暴。剛才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情緒很不穩定。映歆曾經因為這種事自殺過,被瞞了下來。我怕她又出事。”

沈淮聽得雲裏霧裏的,不懂好好一個大名鼎鼎的影後,衆星捧月的存在,怎麽就突然成了家暴受害者,還尋過短見?

“她男朋友……誰啊?”

顧寒時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沈淮不懂搖頭是“不知道”呢,還是“不想說”,或者是“不能告訴你”。

不過……

顧寒時這深情男二的人設真是感天動地了,自己都快歇菜了,還想着女主角呢。

果然病得不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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