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兩人原本趕往的目的地是姜映歆家,半路上顧寒時忽然接了個電話,說姜映歆在醫院了。
電話是姜映歆的助理打過來的,小姑娘住的近,先趕到,語氣焦急的不行。
于是他們改道,前往醫院。
姜映歆住的私立醫院比之前顧宇聰住的還要高級一點。
一座座非常漂亮的白色小洋房,整齊林立,環境清幽,倒像是藝術品。
沈淮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也是第一次知曉市內有這麽豪華的醫院。
沈淮和顧寒時都沒戴口罩和墨鏡,只各戴着頂帽子。
然而這麽一路沿途走過去,見到他們的醫生護士禮貌地微笑點頭,沒有半點詫異之色。
顧寒時解釋說:“這裏的員工,從保潔員到醫生,都受過嚴格的培訓。”
果真是接受貴族般治療和療養的地方……
兩人走進電梯。
電梯也很寬敞,按鈕周圍一圈圈酷炫的藍光,看起來相當高級。
沈淮感慨:“費用也不便宜吧?”
“只能說一般工薪階層是支付不起的。”
“你了解的挺清楚。”他揶揄顧寒時。
“我外婆從前在這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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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寒時的聲音略顯低沉,話音剛落,他又莫名一笑,語氣裏帶着點自嘲:“真的挺貴的。”
沈淮轉頭看了他一眼:“多久之前了?”
顧寒時懂他話裏的意思,搖頭:“十多年前開始住的。住了兩年。那個時候為了給她治病,提供最好的醫療條件,我拼命接各種各樣的工作,可是片酬并不高。”
十多年前……
沈淮愣了愣,回想了一下。
那個時候,顧寒時應該已經小有名氣了。
其實他還想接着問問顧寒時家裏的事。
這麽多年來,他密切關注着顧寒時的一切動向,可是無論從哪個渠道,都沒法得知他家裏的情況。
只有些無憑無據的捕風捉影,他更願意把它們視為媒體的無聊猜想……
不敢信。
高速運行的電梯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愣神的幾秒時間裏,電梯已經運行至姜映歆所在的三樓。
電梯門剛開,兩人就聽到了走廊一端傳來的吵鬧聲。
有個女人在大吵大鬧,好像還有玻璃制品墜地破碎的聲音。
沈淮辨別不出姜映歆的聲音,然而顧寒時,卻在第一時間邁開步子跑了出去。
沈淮趕緊在後面跟着他。
顧寒時跑得很快,差點撞上了迎面而來的擔架車。
沈淮的心髒也随之猛烈跳動。
他能強烈感知到顧寒時發自內心的緊張。
病房門口站着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
顧寒時走近了先皺着眉問了一句:“裏面怎麽了?姜小姐沒事吧?”
那醫生似乎認識他,說話語氣很是熟稔:“沒什麽事。剛才突然暈倒了,林小姐送她過來,檢查結果出來,姜小姐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顧寒時和沈淮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
只是顧寒時的眉頭皺得更深一點。
醫生接着說:“知道懷孕後,姜小姐情緒很不穩定,和林小姐發脾氣,摔東西,鬧到現在了。我們勸不住她,又不敢用什麽強硬手段。”
醫生的表情有點為難,顧寒時點了點頭,送送眉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來吧,辛苦你們了。”
沈淮跟着顧寒時走進病房。
病房裏除了姜映歆還有一個矮個女孩和一老一少兩個醫生,年紀大的醫生是個老太太,年輕的是個帥小夥。
姜映歆坐在床沿上,朝向窗戶,背對着門口,從背面看,披頭散發的,衣着也很散亂。
地上滿是玻璃碎片和紛雜的衣物,角落裏還有一只拖鞋,不知道另一只去了哪裏。
三人都愁容滿面,和姜映歆保持一米距離。
姜映歆原本一動不動地坐着,許是聽到了腳步聲,忽然捂着耳朵尖叫起來,聲音震徹耳膜。
沈淮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這女人莫不是瘋了?這程度該進精神病院了吧?
他的面前飄過幾句吐槽,但轉而看顧寒時,卻是一臉的平靜。
顧寒時和兩位醫生點了點頭,又拍了拍小助理的肩膀安撫了一下,然後走到姜映歆身邊,擡手覆蓋住她捂住耳朵的兩手,然後把她的手放下來。
他彎腰,輕聲地說:“沒事的。”
從動作到表情,再到聲音,都溫柔到了極點。
看着沈淮這個大男人都起了雞皮疙瘩。
姜映歆先是靜了下來,繼而猛地一回頭,在看到他的那瞬間,眼淚從眼眶滾落下來。
姜映歆是個非典型性大美人,哭起來并非其他好看的姑娘那般的梨花帶雨。
可鼻頭紅紅的,淚眼汪汪沾濕睫毛的樣子,就夠惹人憐的了。
就連沈淮這種“不怎麽”憐香惜玉的,瞧見了都覺得于心不忍。
他看了眼顧寒時,又小退半步。
總覺得這氛圍怪怪的,他站在這兒像多餘的裝飾。
姜映歆的精神狀态确實很不對勁。
就在沈淮以為她要撲到顧寒時懷裏大哭一場的時候,她突然拿起身後的枕頭,狠狠地擲向顧寒時。
那枕頭明明很軟,可不知是沈淮眼花,還是顧寒時高燒身體太虛,他好像看見顧寒時的身子晃了晃,差點沒站穩。
枕頭彈了一下,掉落在沈淮的腳邊。
沈淮彎腰,把它撿了起來。
顧寒時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沉:“能不能別鬧了?”
姜映歆莫名地笑了聲,然後把病號服的衣袖捋起來。
沈淮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上面的各色愈合程度不同的傷痕觸目驚心!
“你說我鬧?”姜映歆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這樣你還說我無理取鬧?!”
“我不是這個意思。”顧寒時似有似無的嘆了口氣。
脆弱和憤怒的人需要的是一種“共情”,遠非指責。
他還想解釋,然而姜映歆已經被他先前的那句話激得徹底失去了理智。
“說我無理取鬧你就別他媽來多管閑事!你給我滾!”
姜映歆跌跌撞撞地隔着床撲過去撲打顧寒時,她狠狠掐住顧寒時的雙臂,長而利的指甲因用力深陷進他的皮肉裏。
顧寒時吃痛地呲牙,腳下也明顯踉跄了一下。
旁邊的兩位醫生還在愣怔的時候,沈淮沖過去,把姜映歆猛地拽離顧寒時。
姜映歆的“爪子”也不知什麽屬性,才幾秒的時間,顧寒時的皮膚上已經出現了觸目驚心的血痕。
沈淮看着就疼。
姜映歆還想對沈淮“下手”的時候,沈淮推了她一把,對着她吼了一聲:“你瘋了你?!”
那聲挺大的,姜映歆可能之前根本沒把他這人放在眼裏,這時顯然被他怔住了,倉皇地靠着床頭跌坐下來。
“他都快病得站不住了。”沈淮冷笑了聲,“換成是我,才懶得管你。”
這話說得夠孩子氣的,顧寒時先是一皺眉,剛想說什麽,卻發現姜映歆好像突然冷靜了下來。
難不成還是被吼怕了?
末了,她從床頭抽了兩張紙巾,一邊擦幹淨臉上的眼淚,一邊說:“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面容和語氣一樣平靜,仿佛剛才歇斯底裏的那個女人不叫“姜映歆”似的。
兩名醫生先行離開,顧寒時和沈淮後腳再走。
顧寒時還是不太放心,就差“一步三回頭”了。
目睹了姜映歆近乎“精神分裂”的“表演”後,沈淮看着顧寒時如此這般,只覺得好笑。
這家醫院的“服務”确實優質到了極點。
兩人在長廊裏剛坐下沒兩分鐘,就有既非醫生,也非護士的工作人員倒了兩杯溫開水過來。
剛喝了一口,又有護士過來親切地讓顧寒時量體溫。
顧寒時看樣子也很疲憊了,便也沒有推脫。
這不量還不知道,離家前最後一次量還事39度左右,這會兒已逼近40度。
沈淮吓了一大跳,生怕顧寒時燒壞腦子了,趕忙問護士:“這得挂水了吧?”
護士說:“估計是的。陳醫生馬上過來。”
顧寒時要挂兩瓶水,一瓶大的,一瓶小的。
護士說估計得兩小時。
沈淮看了看表。
顧寒時見此可能誤會了,說:“不然你先回去吧。”
沈淮“嗯?”了聲,擡頭:“沒事。難得今天沒什麽事兒,我陪着你吧。”
顧寒時聞言一笑,臉上白皙的皮膚還隐約透着高熱散發的微紅:“難得沒事兒不是該好好休息嗎?看個攝影展什麽的。”
“哦。”沈淮點頭,挑了挑眉,“不錯,看來高燒40度腦子也還是挺清醒。還有力氣調侃我。”
顧寒時聞言哈哈笑了兩聲,然後開始劇烈地咳嗽。
“您老人家可悠着點。別回頭把針給咳脫落了,又白挨一針。”
“傻吧你。針紮在肉裏,透明膠布粘得可牢,你以為是膠水黏的?”
兩人就這麽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些沒營養沒內容的話,大概過了十分鐘,顧寒時估計是累了,或者是藥效發作,終于還是睡着了。
晚飯時間早過了,午飯又吃得不多,沈淮肚子挺餓,想吃東西了。
可旁邊雖然有護士盯着,他還是不放心,總覺得那個小護士看着不太靠譜,錯過換吊瓶時間。
于是他忍着饑餓、口渴和尿急,死盯着那個吊瓶,不敢眨眼。
小護士可能看不過去了,貼心地走過來對他說:“您可以到一旁的休息室上網、讀書、看報,我們這裏幾個人吶,會密切關注顧先生的病情。”
沈淮微笑着搖了搖頭,聲音壓得低低的:“不用麻煩了。還有一個多小時的事,很快。”
于是,護士點了點頭,便走開了。
打點滴的這片公共區域寬敞、整潔、安靜,沈淮坐着還能聽到顧寒時手上的機械表發出的聲音。
顧寒時睡覺的樣子特別沉靜,他的頭發本來就細軟,塌在額前的碎發在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亮。
睫毛也尤為纖長濃密,和外國人一樣,帶着不可思議的卷。
沈淮鬼使神差地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睜開了眼睛。
這個動作沒有絲毫的停滞。
突然,真的突然。
突然到沈淮的微表情都這麽僵住了。
顧寒時可能剛醒,沒怎麽反應過來,倒沒大驚小怪,扭了扭頭,嘀咕了一句:“脖子僵了。”
“喝水嗎?我去倒。”
“不用,剛喝了兩杯了。”他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脖子,“我去上個廁所。”
顧寒時舉起手臂,還沒夠到挂在一邊的吊瓶,沈淮率先把它拿了下來,舉着說:“我來。”
“我自己來就行。”顧寒時笑了笑,“你還陪我去廁所啊?”
“沒事啊。”
沈淮倒是客氣得很,顧寒時本來還想推脫一句,但突然聯想到之前發生的事……
好吧,小卷毛這才和自己“表白”是鐵粉,就這麽拒絕他難保不會傷心。
他想到自己讀書時代瘋狂搜集喜歡的歌手卡帶、電影明星的海報,也有幾分理解。
算了,那就随他好了。
不過上廁所的時候旁邊站着個人看着,還是很不自然的。
到了廁所後,沈淮還是舉着吊瓶,顧寒時暗嘆一聲,和他說:“把瓶挂那個鈎子上吧。”
沈淮應了一聲,把瓶子挂了上去。
只是挂完就站在一旁不動了,他兩手揣在褲子口袋裏,靠着牆站着,目光還是望着顧寒時那個方向。
“啧。”顧寒時解褲子都下不去手,回頭萬般無奈地看着他說,“Pose不錯。不然你還是先出去吧?你這樣看着我,我尿不出來。”
沈淮沒料到他會說這個,低聲抱怨了句“你怎麽像個小姑娘似的”,倒是轉身出去了。
顧寒時呼出一口氣,終于敢動了。
上完廁所正好一瓶水挂完,護士給他換上另外一瓶,顧寒時對沈淮說:“你真的不回去?”
“回去真沒事幹。”沈淮低頭擺弄了一下手機,看着百無聊賴。
顧寒時覺得他是不好意思走,說:“那你去買點吃的吧?”
沈淮正餓着呢,聽他這麽一說,擡起頭,問:“你餓了?”
“啊,我餓了。”顧寒時笑笑。
他是餓了,不過胃口差,并不想吃東西。
沈淮把手機放回口袋裏,站起來。
“你要吃什麽?我去買?”
“清淡一點的。不過不要買粥了。”
沈淮點了點頭:“行,我很快回來。”
顧寒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這小卷毛,是牛皮糖做的吧……
沈淮前腳剛走,後腳姜映歆就發了個微信給他。
“你還在醫院嗎?”
顧寒時回她:“在。”
姜映歆這人雖然在媒體和大衆面前是優雅得體的,但是相熟的人都知道,她出了名的情緒化。
喜怒哀樂,任意轉換,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顧寒時本來提議說自己去她病房找他,姜映歆說不了,現在他病得比較重,反正也就上下兩層電梯的距離。
她再次出現,病號服已經換成了居家服,長卷發松垮垮地垂着,看上去沒什麽生機,卻還是美的異于常人。
姜映歆四周環顧了一圈,問:“剛才那個混小子呢?”
“喂……”顧寒時無奈地笑,“他不是混小子好不好?別這麽說人家。”
“看着有點眼熟。演過什麽來着……忘了……是不是去年拿過一個玫瑰獎……很水來着。”
顧寒時無語,回答她:“沈淮。他叫沈淮。他是一線小生,而且上次的事,他剛剛幫過我們。你這也太誇張了。”
“不是,我知道他的,紅得發紫。不過演技也就那樣,沒什麽好作品。之前那種亂七八糟的事是艾維處理的。”
“你還欠他一句‘謝謝’沒說,倒先把人給罵了。”
“明明是他欠我一句‘對不起’!我沒罵他啊,是他罵我的,說我‘瘋了’……”姜映歆不滿地抱怨。
顧寒時熟知她的癖性,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想說她懷孕的事,可又怕她情緒激動,沒想好怎麽開口。
就在這時,姜映歆又開口了。
“其實這小孩不錯。”
“啊。”顧寒時揉了揉眼睛,又有點困了,擡眼看她,“什麽?”
“沈淮啊。看他挺護着你的。還敢吼我。長得也帥。你要不考慮試着發展看看?”
小卷毛?
顧寒時一愣。
自己是和平常人不一樣,是喜歡男人,可是沈淮……
他真的沒考慮過。
被姜映歆這麽一說,腦子裏閃過小卷毛帶着淡笑裝酷的臉,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別逗了。”顧寒時低頭一笑,“他對我是崇拜。崇拜知道嗎?就是粉絲對偶像那種感情。而且人家直的很。”
“直也可以掰彎嘛。還不是看你的本事。”
“不道德。”顧寒時搖頭,無奈,“你這腦子一天天的在想什麽?”
“喲,我就這麽随便一說,你這麽較真幹嗎?”姜映歆竊笑,“難不成被我說中了?心虛了?”
無聊。
顧寒時撇了她一眼:“你先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姜映歆聞言,馬上低頭不說話了。
沒有了先前的氣勢,她顯得落寞又脆弱,像個未成年的小女孩。
有很多很多次,看到姜映歆這麽落寞的姿态時,顧寒時都會聯想到某年某月某日的自己。
很多個某年某月某日。
無依、無助、無靠,也沒有路。
就仿佛黃昏時刻,牽着瘦馬,走向無路的萬丈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