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

波士頓剛下過一夜的雨,在這個時候有些微微的涼意。

顧寒時打開燈,看了看床頭的電子鐘,上面顯示的是四點半。

他走到衛生間洗了把冷水臉,整個人清醒了不少。

他覺得有些餓了。

可是療養院六點才統一提供早餐,偏偏他的主治醫生不允許他的房間裏出現食物。

他大半年前發病嚴重的時候,出現了許多并發症,連帶着此前從未出現過的交替性暴食厭食症一起,幾乎脫了人形。

他的治療不算積極,但是醫生是宗定勝那邊介紹的,很負責任,經過半年時間,已經好轉了許多。

他知道醫生也是為他好,所以他可以理解這種規矩,可還是不可控制地有些氣惱。

這裏不能算是嚴格的精神病醫院,只能算康複療養院,費用昂貴,但環境、服務和醫生水平都是頂尖。

沒有吃的,手機和電子産品都不“建議”使用,平日裏除了接受治療和參加療養院和醫生推薦的戶外活動,也就是看看書了。

顧寒時穿上拖鞋,打開落地窗走到了外面的花園裏。

從花園的南邊繞過去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到達低矮的小山坡。

那裏相較于其他地方更加安靜,是他無意中發現的。

後來他經常會在失眠的時候去那兒坐着,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顧寒時有時會覺得在這裏是和整個世界相隔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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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人雖然被外界冠以“瘋子”的稱號,卻很少見到真正癡狂難以自控的人——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他們安靜、自得、獨立,并且常常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像是聽不見這個世界其他的聲音。

今天由于下雨的關系,空氣裏的水分含量過高,他的鼻腔酸酸的,不太舒服。

顧寒時剛坐了一會兒就覺得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再挪了挪坐的地方,發現濕潤的泥土把自己的睡褲都沾濕了。

“你冷不冷?”

背後忽然傳來一個男聲,顧寒時愣怔,轉頭,看到穿着療養院同款睡衣的“病友”Seven,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顧寒時用相似的表情冷冰冰地答:“不冷。”

在這裏的好處之一是總可以用最真實的姿态對待別人。

你心裏想的什麽,喜歡或是讨厭,無需假裝,即使他現在忽然大哭大笑,驚聲尖叫,把面前的人大罵一頓,也沒有人會指責他什麽。

他們都是有精神疾病的人,做什麽都可以被原諒。

就連法律也是。

他想想,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又對着Seven露出一個笑容,招呼他:“要不要過來坐會兒?馬上要日出了。”

他和Seven是這裏為數不多的兩個亞洲人,這也是他雖然平時從不記人臉人名,唯獨記得Seven的原因。

小夥子看樣子不到三十,應該比他小幾歲,看着身材健壯,毫不羸弱,除了不茍言笑、死氣沉沉之外,看不出有什麽異常。

Seven中文一般,用英語反問他:“日出有什麽好看的?”

“算了。”顧寒時把頭轉過去,“我一個人看。你別吵我就行。”

“那我還偏要了。”

抛開外表,Seven的種種行為确實挺像個腦子有問題的人的。

他說完便在顧寒時旁邊坐下。

顧寒時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這樣的日出他看了太多遍,說實話,也沒什麽好看的。

顧寒時主要是為了放空和打發時間,這一坐就是定定的大半個小時,等到太陽徹底出來,他準備站起來的時候,一回頭,發現旁邊的Seven已經睡着了。

坐着睡着了。

他笑了笑,拍拍Seven的肩膀:“哥們,起來了……”

這本是一個正常不過的動作,沒想Seven忽然驚醒,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将他猛地一推,外加一個飛踹。

“F*ck!!!!!!!”

======

顧寒時滾下山坡,頭部受到撞擊,縫了八針,被“禁足”在病房整整一個星期。

期間宗定勝來看過他一次,在表達“關心”之餘,也不忘提醒他:“這裏的人看着正常,其實人人都是有問題的。盡量少接觸吧,你覺得寂寞的話,可以多找我聊聊,還是這裏的醫生護士。而且小聰不是下周就要來準備入學了嗎?”

“嗯。”顧寒時點頭,“你別太擔心。這次是個意外。我平時都不理會他們。”

“那就好。”宗定勝笑笑,“這次的事我和院方聯系過了,他們會和重新評估Seven的狀态,改進他的治療計劃。我也是昨天才了解到情況,這孩子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一名學生,因為一次校園暴|力行為被逮捕,原來是個孤兒,被美國家庭收養,後來中間七七八八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流轉于不同的家庭,也鬧出過不少事來。”

而進了療養院後,也是各種不安分,對治療相當抗拒,護士評價過他“完全不是省油的燈”。

顧寒時偶發同情心,這會兒聽着宗定勝說他無父無母,竟也覺得這孩子挺可憐的,情有可原。

況且他也不是故意,之後別扭地道過歉。

顧寒時自認倒黴懶得追究什麽了。

他之前和醫生描述過當時的情況,覺得Seven的反應太過激烈,也試探地問過Seven之前是不是受過什麽傷害。

醫生很誠懇地搖頭:“不會啊,之前的資料裏反應,他的收養家庭都非常優質,所有的事端完全是他自己的問題。”

那顧寒時就不知道了。

這件事院方在一定程度上也有責任,顧寒時和主治醫生周旋了會兒,終于拿到了多日沒有使用的手機。

開機後幾秒,微信消息一條條密集地傳送過來,手機足足震了半分鐘才消停下來。

顧寒時嘆了口氣,率先點開顧宇聰的,不過是有的沒的報告自己的行程罷了,他知道自己時不時不能使用手機,所以每天有一搭沒一搭的發兩句來,也不真的問什麽緊急的問題。

接着就是姜映歆的了。

倒是只有簡單的一句。

“東西給他了。話也傳達了。”

顧寒時一愣,回她:“什麽?”

姜映歆秒回,發來的是一張照片。

一個黑色的盒子。

他在快一年前寄給她的,讓她到時候送給沈淮的生日禮物。

當時剛來波士頓,一邊發着病接受漫長而痛苦的治療,一邊每天瘋狂地思念他。

那時的治療手段非常激進,醫生甚至和他說可能會損傷到大腦,特別是一些記憶。

他怕自己真把和沈淮的點滴忘了,他舍不得。

為了那零星半點可能的聯系,他一時之間沒有控制住才做了這件事。

現在回想起來,也是純屬自私,或者說自己感動自己。

他當時已經松開手放棄,也願意沈淮過上沒有自己的、完滿的生活,可終究還是無可救藥地留戀那一點殘餘的溫暖。

“對不起。”顧寒時苦惱地揉了揉眉心,“你還記得。我都快忘記。”

這話是真的,到了這裏時間都仿佛停止,他常常不記得此時是幾月,更別提幾號。

姜映歆發了一個視頻通話過來。

顧寒時猶豫了三秒,點了“接受”。

“喲,看上去精神了不少。胖了。”

再胖還是比之前瘦了太多,堪比當初拍攝《下水道詩人》的時候。

顧寒時知道她有意逗他開心,笑笑:“你倒是真胖了。産後恢複挺難的吧?”

姜映歆佯裝發怒:“顧寒時!”

顧寒時哈哈大笑。

“你輕點,寶寶剛睡着呢。”

“嗯。”他說,“小家夥最近還好麽?之前不是說過敏麽?”

“天氣涼下來就好了。”姜映歆說,隔着屏幕盯着他看了看,皺起眉頭,“你頭上包的是紗布?”

顧寒時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帶着薄絨帽的腦袋:“嗯,小傷。”

姜映歆這樣的性子,當然是刨根問底的。

顧寒時無奈和她描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姜映歆嘆氣:“小聰馬上來了。他這個‘護哥狂魔’,要是知道了,準沒那個Seven好果子吃。”

顧寒時笑笑。

笑完後兩人忽然不知道說什麽了。

姜映歆欲言又止好幾次,顧寒時最後終于忍不住了:“想說什麽就說。吞吞吐吐地不像你的風格。”

“你想知道沈淮的反應嗎?”

“不想。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他說,“映歆,謝謝你還記得這件事。也麻煩你跑了那麽一趟。”

姜映歆沉默了會兒,又笑:“你可真坑啊顧寒時。不過既然你不想知道,那就算了。”

他點頭:“嗯。”

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答案。

可他不能說,也不敢想。

所以只能選擇最好的方式。

就像那時離開沈淮一樣,對彼此而言,都是當下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

通話結束,顧寒時短暫地放空了會兒。

直到護士來叫他吃午飯了,他才回過神來。

去餐廳的路上,護士問他:“有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都挺好。”

“昨天晚上睡眠怎麽樣?”

“還不錯。”

“藥有沒有偷偷扔掉?”

“沒有。”

他說完這句,腳步突然頓住。

三米處正前方,穿着睡衣褲的Seven面對着他,臉上還是面無表情。

護士也随之一愣,剛想說叫人,旁邊蹿出個男醫生,拉了他一把:“Seven,該去吃飯了。”

他的動作有些粗|暴,Seven可能被弄痛了,皺起了眉頭,但還算沒有抗拒地跟着他走了。

只是邊走,還頻頻回頭看着顧寒時。

今天的護士話特別多。

“Seven其實挺可憐的。進來這麽久,他的養父母一直沒出現過。好像一直是一個人。”

情商也特別低。

“他在學校成績很好的。每年都能拿到一大筆獎學金,本來讀的雙學位博士,現在只好休學了。”

顧寒時對別人的事實在沒什麽興趣。

不過剛才Seven那個眼神,莫名讓他想起了沈淮。

——腦海裏已經有些模糊的沈淮。

Seven在某些角度看,和沈淮确有相似。

面容幹淨,五官端正立體,連身形都很相似。

要是Seven在國內生活的話,說不定走在大街上都會被星探發掘呢。

可是在另一片土地上,他卻是個和自己一樣的精神病。

顧寒時吃得少,所以比護士先放下餐具,打開手機看社交軟件。

護士瞄了他一眼:“西蒙醫生還沒把你手機沒收嗎?我看你重新拿回手機後書也不看了,和有了網瘾一樣。”

顧寒時剛想反駁,微信突然跳出一個好友申請。

驗證信息只有一個:“7”

顧寒時微微驚詫,對面的護士見狀問:“怎麽了?”

“沒什麽。”他敷衍地答,通過了申請。

======

顧宇聰的航班是紅眼航班,将近午夜才飛。

張曉媛和顧衛國把他送到關口,張曉媛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眼眶都紅了:“小聰,到了那裏好好照顧自己,你爸已經和朋友打過招呼了,會照應着你。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和家裏說,微信記得常看……”

“哎,媽,我都多大的人了。”顧宇聰無語,“你念叨了好多天了。我哥不也在美國嗎?”

“你哥……”張曉媛皺眉,正想說什麽,顧衛國摟了摟她的肩膀,“好了,不早了,讓孩子進去吧,我們最早十一就能飛過去看他。”

顧宇聰聞言趕緊擺手:“不不不!你們放了我吧!我好不容易自由了!還是聖誕見好了!”

張曉雲哭笑不得:“臭小子!”

好不容易送走父母,顧宇聰終于松了口氣,去免稅店買了點東西,慢悠悠地趕到登機口。

此時離登機還有一會兒,他想找個安靜的位置坐着,剛一轉頭,就快看到了不遠處角落裏一個熟悉的身影。

顧宇聰一愣,不太确定是不是沈淮。

畢竟那人戴着黑色的口罩和鴨舌帽,裝扮倒是挺像明星的。

他想了想,拿出手機找到沈淮的微信號。

從顧寒時和沈淮掰了之後,他們就沒有聯系過,他都不确定沈淮這種大明星有沒有把他删除好友。

又或者因為恨透了顧寒時,已經把他拉黑了?

“你在機場?”

消息順利發出,顧宇聰松了口氣,再看那人,果然擡頭,往四周看了看。

顧宇聰這下确定了,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嘿,好久不見。”

沈淮旁邊的年輕人應該是他的助理,見他過來有些戒備,沈淮壓低聲音說了句“沒事的”,然後摘下口罩對着他笑了笑:“好久不見。”

之前顧宇聰對沈淮一直态度一般,這會兒重遇,情況和之前有所不同,倒反而有些緊張了,局促地說:“我去美國讀書的。”

“MIT?”

“賓大。”顧宇聰有些不好意思,“我先去紐約。找我女朋友。她在NYU。”

沈淮點頭:“挺好的。”

他說完這句就沒了聲音,好像沒有禮尚往來的意思,顧宇聰咽了咽口水,硬着頭皮試探地問:“你呢?”

“看一位朋友。”

顧宇聰一愣:“啊?”

沈淮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笑了笑:“不是你哥。”

顧宇聰失望:“我要去找他的。我還以為我們可以同行。”

沈淮失笑:“你想想,我要真去洛杉矶就直飛了,紐約離洛杉矶那麽遠。”

顧宇聰疑惑:“洛杉矶?”

“南加州大學。”沈淮頓頓,輕描淡寫地問,“他不是在那讀書嗎?”

顧宇聰:“……”

沈淮察覺到他的遲疑和突然的沉默:“怎麽了?”

“你是看微博上說的吧?”顧宇聰搖頭,“我哥他不在讀書。”

廣播裏忽然通知開始登機。

沈淮的思緒被短暫的打亂,過後便有些亂了,他忽然有些莫名的慌張。

“他在波士頓。”顧宇聰看着他,輕聲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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