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從書房到大門口十幾步的距離,肖瑾的步伐慢慢地停了下來,臉上的神情也從崩潰恢複到了一種近乎冷酷的鎮定。
她轉了個方向,在沙發上重新坐下來。
她是有很多的疑問,但不能這麽直截了當地去問木枕溪。木枕溪這幾天對她的态度可見一斑,分明是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來。
肖瑾把自己的臉深埋進手掌中,低垂着腦袋一動不動。
突然,她将手放了下來,點開了手機方才的那條微博提醒消息,半懂不懂地找到了自己的主頁:今天離MZX近一點了嗎?
她把自己所有的微博都翻過一遍,面無表情擡手擦去下颔的眼淚,靜默起身,把客廳的燈關了,慢慢地将自己蜷縮在了黑暗的沙發上。
***
木枕溪仰頭将眼眶裏的濕意逼了回去,自從外婆去世以後她就把眼淚熬幹了,外婆若是在天有靈,也不會想看到她哭。
“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不會哭了。”木枕溪深呼吸,望着相框裏笑容慈祥的老人,像對方還陪在她身邊似的,聲音輕柔地和她報告這些天的事情,“外婆,我前幾天碰到肖瑾了,就是以前跟着我回過家的那個同學,你後來不是還問過她去哪兒了嗎,她出國念書去了,現在是博士了,還要當大學老師,她……”
木枕溪眼睛又有些發酸,她頓了頓,手輕輕撫摸相框邊緣,故作釋然地笑道:“她挺好的,我也挺好的,希望我們以後都能好。”
最後她凝視着老人的臉,輕聲說:“你在天上也要好好的。”
木枕溪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相框,站了起來,将椅子推進去,去卧室拿睡衣洗澡。她這些天照顧肖瑾,沒睡過一個好覺,連澡都沒好好洗過,今天難得放松,特意放了一浴缸水,打算慢慢泡個澡,然後認真地迎接明天的太陽。
已經有好些家公司向她抛來橄榄枝,其中不乏業內知名的游戲公司,木枕溪需要花幾天時間好好考量一下,有的還是在外地,如果要選外地公司的話,她這個房子就不能住了。
比起來前些年的東奔西走,林城是她待得最久的一個城市,足足有四年了。她在心裏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沒有留戀的人,這座城市帶給她的快樂何其短暫,痛苦卻何其漫長,可快樂和痛苦一樣,都足夠深刻。所以當年能夠穩定下來的時候,面對幾個在候選名單上的城市,她毫不猶豫地回到了這裏,房子裏的一花一草,大到床和書桌,小到杯墊筷托,都是她四年來一樣一樣添置的。
木枕溪閉上眼,扶着浴缸邊緣的手松開,下滑,将自己的臉沉進水裏,浴缸裏放進的的半幹花瓣緩緩遮住了她的腦袋。
可肖瑾在這裏,林城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還是不要再見了。
木枕溪随便用大毛巾将頭發包了,裹着浴巾出來,在床頭先将頭發吹了,心無雜念地看了會兒書,她最近對《山海經》的異獸感興趣,看着看着忽然來了靈感,從床頭櫃裏抽出紙筆,在紙上随意勾勒着。
寥寥幾分鐘,一只面目猙獰、脅下生雙翼的怪物便初步成了形。
木枕溪把書暫時放到一旁,認真做細化。
她畫畫投入起來可以忘記吃飯睡覺,她還做原畫的時候,因為有個同事那邊出了點意外,時間緊迫,她從第一天的中午畫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坐在工位上脊背挺直,一動不動,一起加班的同事以為她發生意外,走近了才發現她兩只手是在動的,虛驚一場,捂着心口道:“你吓死我了。”
木枕溪笑看同事一眼,把背往椅子裏放松地一靠:“來得正好,畫完了。”她再看時間,被自己吓到,“我速度這麽快了嗎?一個下午出了這麽多張稿子?”
同事用見鬼的眼神看着她:“你已經畫了一天多了。”
木枕溪比她還驚訝,笑道:“是嗎?”
同事嘆氣:“是啊,你手不疼嗎?”
木枕溪後知後覺地活動了下手腕和手指,嘶了一聲:“不說還好,一說我就覺得疼了,又酸又疼。”
同事給她找來運動繃帶,纏了幾圈暫時緩解疼痛,又體貼地給她定了份外賣,外賣還沒到,木枕溪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木枕溪看着白紙上已經完工的畫,習慣性給自己的手腕和手指做按摩,短暫地走了會神。
還有這些同事,以後大概也是見不到了。
木枕溪把畫筆和紙放回抽屜裏,輕嘆口氣,扭頭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時間,淩晨一點零五分。木枕溪掩嘴打了個哈欠,将燈關了,被子拉高到肩膀,閉眼睡了。
她是被手機來電鈴聲吵醒的。
木枕溪剛入睡,手按着眉心,昏昏沉沉地抓過來手機,眯縫着眼睛看。
來電顯示是一串陌生號碼,似曾相識。
木枕溪接起來:“喂?”
對方說:“木枕溪嗎?”聲音空曠,帶着一絲無助和顫抖。
木枕溪心髒猛然重重跳了一下,坐了起來,眼睛裏已經沒有半分困意,出口的話頓時變得艱難:“肖瑾?”她聽出那邊的雜音,好像有許多人聲,腳踩進床沿的拖鞋裏,急聲道,“你在哪裏?”
這麽深更半夜的,她難道在外面不成?
肖瑾支支吾吾:“我……”
“說實話。”木枕溪聲音嚴厲,把手機開了免提,從衣櫃裏拽了身衣服出來,迅速換下睡衣。
肖瑾說:“我在外面。”
夏天的衣服簡便,木枕溪三下五除二地套了身T恤短褲,追問道:“哪個外面?具體地方呢?”
“我……我不知道是哪。”驚懼茫然的語氣。
“發個定位給我。”木枕溪深吸一口氣。
“怎麽發?”
“你之前不是加了我微信好友嗎?從那裏面發,不對。”木枕溪晃了晃腦袋,她送走對方以後,已經把微信和手機號碼、通話記錄都删了,連帶着殷笑梨推送給她的那張名片一并删了,肖瑾現在沒有她的好友,她也沒辦法添加對方。
“木枕溪……”
那邊聽起來都快哭了,木枕溪心神大亂,手指狠狠地擰了胳膊內側的軟肉,強迫自己冷靜,在房間裏焦急地來回踱着步:“附近有什麽标志建築物嗎?比如說什麽大廈,或者你問問路人,你現在在哪裏。”
“我問過了,說是在松陵區。”
松陵區是林城新的行政區劃,十年前根本沒有,而且松陵區很大,木枕溪心跳飛快,邊快步往外走邊問:“你身上帶錢了嗎?”木枕溪記得她臨走之前偷偷塞了一筆錢給她的。
“沒帶,我只帶了手機。”
“會用支付寶嗎?”
“不會,但我現在可以學,我去問人。”肖瑾好像此刻忽然鎮定下來了,原本發顫的聲音亦慢慢平靜,帶着一絲自責和小心翼翼問道,“我是不是打擾你睡覺了?都好晚了。”
木枕溪按着自己的太陽穴,又氣又擔心:“這麽晚你還跑出去?黃姣不管你嗎?”
她突然醒神,對啊,黃姣呢?為什麽會讓肖瑾深夜在外面游蕩?
肖瑾驀地沒了聲音。
木枕溪意識到什麽,站定:“肖瑾?”
肖瑾吸了吸鼻子,說:“我沒事,先挂了。”
木枕溪急了:“肖瑾?”
嘟嘟嘟——
電話裏一陣忙音。
木枕溪用力捏着自己的眉心,不知道第幾次對自己說要冷靜。她從通訊錄裏翻出來黃姣的號碼,也不怕深夜打擾人睡眠了,直接撥了過去,電話一接通,她壓着怒火質問道:“黃姐,肖瑾呢?”
黃姣說:“這麽晚了,她應該在睡覺吧。”
木枕溪冷笑:“應該?她為什麽不在你家?”
黃姣嘆氣:“她為什麽會在我家?我家裏沒有給她住的地方,而且很不方便,我把她安排到附近的賓館了。”她意識到不對似的,猛然提高音調道,“她不在賓館?”
木枕溪聽到黃姣把肖瑾安排在賓館時,頓時湧起滿腔的怒火,可頃刻間便失去了質問的底氣。
黃姣結了婚生了子,孩子不到一歲,正是需要母親照顧的時候,再說了,肖瑾這麽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她家裏還有個成年男人,帶過去住确實不方便,暫時安置在賓館裏,确實是當前情況下最好的選擇。
但肖瑾丢了十年的記憶,一覺醒來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身邊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自己不要她,還把她丢給了一個在她記憶裏第一次見面的朋友。
肖瑾會怎麽想?
她是因為不安所以才離開賓館深夜還在外面的嗎?
設身處地,木枕溪握緊雙拳,連做了幾次深呼吸,眼圈微紅,她下午到底為什麽會将肖瑾交給別人?還以為別人會像她一樣照顧好對方?
松陵區。
木枕溪腦子裏浮現這個地名,抓過玄關的車鑰匙奪門而出。
下電梯的途中她給殷笑梨撥了個電話,殷笑梨在外面跑了一天工作,晚上還要趕稿子,剛睡下,被她奪命連環call吵醒,差點跟她大吵一架。
“沒時間跟你廢話,你快把肖瑾的名片再推送給我一次。”
“肖瑾是誰?”
“就那個博士!”木枕溪吼了一聲。
木枕溪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的時候,手機裏彈出來了殷笑梨的微信消息,是一張名片,木枕溪匆匆回了一句“下次請你吃飯。”點擊好友申請。
她驅車往松陵區疾馳而去,頻頻看手機,握着方向盤的掌心冒汗。
通過了。
木枕溪踩剎減速,拿過手機,按住發了條語音:“給我發條定位,屏幕右下角那個加號鍵,有一個位置看見了沒有?點擊發送位置。”
沒過多久,一條位置信息也過來了。
“站在那別動,等我過去。”
木枕溪松開語音鍵,開了導航,車身在夜色裏呼嘯掠出一道光影。
十五分鐘後,她将車停在路邊,推開車門,明明穿着平底鞋還是踉跄了一步。
木枕溪跟着導航在馬路上快跑起來,在距離五十米的地方放慢了步伐,沿路仔細地看過去。
終于在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發現了肖瑾的背影,她好像沒有發現木枕溪已經到了。
木枕溪一路上鼓噪緊促的心瞬間靜了下來,放輕腳步過去。
就在快走到對方背後的時候,肖瑾若有所感地突然轉了過來,四目相對,她眼裏閃過一絲由衷的喜悅,卻并沒有迎上來,反而向後退了半步。
肖瑾看她一眼,垂下眼睫:“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木枕溪聽出她平靜嗓音下翻湧的苦澀,心疼的感覺瞬間蓋過了一切情緒。她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方啞聲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肖瑾背上僵直,愣住,擡頭對上木枕溪的眼睛。
木枕溪主動牽過她垂在身側冰涼的手,包進溫暖掌心裏:“肖瑾,你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