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
那日木兆拿着一串糖葫蘆,想阿若求了許久,見到它必然喜歡。誰知他進院,未見阿若如往日一般等待的身影。木兆心中隐有不安,進屋一看,床上被子隆起。阿若側身躺着,後腦勺正對着他。
木兆當他有心事,走去逗他:“阿若,今日不想見我了嗎?”
阿若提起被子遮住頭,悶聲悶氣道:“阿若睡着了。”
“是嗎?唉,那糖葫蘆可是白買了。”木兆自是不信,假作傷心模樣,長嘆幾聲。
被子裏的人動了動,木兆見狀,将糖葫蘆放在桌上:“既然如此,我先走了。”他原地踏了幾步,只拿眼觑他反應。
阿若果然中計,一把掀了被子坐起來,委屈道:“別走。”
一片烏青猙獰浮現于他眼下,在白淨臉上更為顯眼。木兆心中一驚,只盯了那看:“怎麽回事?”他聽見自己聲音微微發顫。
“無……無事。”阿若後知後覺般用手捂臉,眼珠轉了轉,不敢看他。
木兆見他不想多說,便安撫了幾句,待他睡下,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阿若雖在夢中,卻也皺眉哼了一聲。木兆縮回手,朝烏青處吹了口氣,又為他掖好被子,方才出門。
此夜月暗星淡,木兆擡頭望向漆黑天空,身子不住發涼。那烏青,明顯是被人打的。阿若整日不出門,仆婢們不會那樣大膽,那會是誰……
寒風吹起他的袖袍,空中飄來若有若無的淡香。木兆似有所感,徑直朝院內一角走去。斷成兩截的桃枝被人扔在那兒,桃花瓣零落四處,碾作為泥。木兆蹲**,就着淡淡的月光仔細一瞧,泥土地上淩亂地畫着幾橫,像是阿若歪歪扭扭寫的字,只可惜被腳印所覆,難以分辨。
木兆伸手覆上地面,合上雙眼,眉頭漸蹙。
——“呦,傻子寫什麽呢?木……”與阿若五分相像的公子哥兒醉醺醺地走來,探頭往地上瞧。
“不,不看。”阿若回頭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圍攏雙臂,讨好地笑着。公子哥皺眉,一腳踹在他肩頭。阿若趔趄着撲倒在地。
“不就是個破字。”公子哥挑眉,低頭看一眼,擡腿踩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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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若“啊”一聲驚叫,眼圈紅紅,扭頭爬起咬在他腿上。
“哎呦!”公子哥痛呼,跟在他身後的下人忙上前制住阿若。阿若嗚咽着,困獸般掙紮。混亂中,不知哪個下人一拳打在他臉上。
“好了。”公子哥甩手,斜睨他一眼,“沒想到你還挺好玩,明日再來找你——大哥。”
他心滿意足地走了。阿若坐在地上,捧起被踩成兩截的桃枝,嘴一撇,淚珠斷了線般往下流。
五指劃過地面,又捏成拳狠狠在地上砸下。木兆站起身,遙望王二公子所住之處,雙唇緊抿。
王二一個哆嗦,在睡夢中感到陣陣涼意,迷迷糊糊裹緊了被子。次日下人為他收拾床鋪,兩人一摸被子,詫異對視了一眼,又強忍笑意,心照不宣地低下頭——二公子這麽大竟還尿床,傳出去可真是……啧。
王二總覺自己近日諸事不順,心情煩躁,愈發找起了阿若的麻煩。木兆幾日來看阿若,見他身上新傷覆舊傷,說話時愈發畏縮,臉上也不見了笑容。問他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像是回到了木兆最初見他的樣子。
木兆知罪魁禍首是誰,卻不好明說,只好想方設法逗阿若開心。阿若也笑,只是很勉強。臨睡前他低聲央求:“木君,別走。”
木兆拍着他手,輕聲應:“好。”
阿若閉上眼,睫毛顫了顫,又道:“木君,勿去。”
“好。”
“勿去。”
“好。”
他說了數遍,木兆也應了數遍,直到他沉沉睡去。
木兆目光凝在他臉上,繼而望着跳動的燭火出神。良久,他長嘆一口氣,起身吹滅了蠟燭。
這夜,王二不知怎得從床上摔下扭了腰。傷筋動骨,怕是百日才能下地。
五
正當連夜趕來的大夫想不通二公子為何會從床上摔下時,木兆微笑拒絕圍上來的莺莺燕燕,徑直走上二樓,推開了鳳娘的房門。
鳳娘本是江南人士,随心上人私奔至京,不想淪落煙花之地。京城風霜未減其柔美,反倒添了幾分婉轉。此時她見有人闖入,停了手中琴,秋水剪瞳遙遙望來,似有百般柔情與他訴說。又有幾個男人能拒絕得了這麽一雙含情目呢?
然而木兆看也未看,直直朝軟塌走去,盯着塌上側躺的男人,沉默不語。
“師兄,你擋着我看美人了。”塌上的人悠悠睜開眼,攏起胸前大敞的衣襟,含笑道:“怎麽,不陪你家小傻子,想來看我了?”
“……”
柳生瞧出師兄臉色不對,對鳳娘使了個眼色,見她出去,才正色道:“何事?”
“可有法子醫阿若的癡病?”
“我當什麽事,”柳生放下心來,漫不經心地拿起酒杯,“你又不是不知,他娘那時憂思過度,體內又有餘毒,阿若能生下來已是不易。這從娘胎裏帶出的毛病,哪有凡藥可醫?除非……”言至于此,他突然意識到什麽,猛然坐起,酒撒了一身也不顧,“難道你……?”
“對。”木兆平靜地望着他,“他娘對我有恩。”
“你本便是得了天地靈氣的桃枝,若無那舞伎的心頭血,假以時日,你也可化成人形。這恩情,你陪那傻子這麽久也夠了,哪值得你……”柳生憤怒起身,“砰”一聲捏碎了酒杯。
“我不想看他受欺負了,唯有自己成長才能一如永逸。你知我不喜日出,白日修煉顧不得他,”木兆仰頭看他,若無其事地捏住他手,“別傷着了。”
柳生任他拉手坐下,只覺他腦子被百年來深閨思婦的淚水泡壞了,分明和那癡兒一般傻。或者說他這柳樹注定要和人離別嗎?越想越不忿,然柳生知他看似溫和,一旦決定再難改變,便垂眼望手:“既然你心意已決,還來問我做甚。”
“阿柳,若你得空,替我看看他。”
“砰”的一聲,像是什麽東西又被摔在了地上。鳳娘哀怨地扒着門,心裏一陣肉痛。這莫名其妙出現的公子是何來頭?半夜三更孤男寡男的,還把她趕出來……那是她的房間啊!傳出去她豈不是要被那群小賤蹄子們笑死。
她正躊躇,屋內長久寂靜之後,門“吱呀”開了,出來的公子對她溫和一笑,将銀子放入她掌心,道了聲抱歉。
鳳娘嗅到一陣淡淡桃花香,擡頭呆呆望向他眉眼,直到他走遠才回神。這公子……比柳郎還好看啊。
“我師兄如何?”身後傳來低低嘆氣聲,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鳳娘一驚,忙想如何敷衍過去,卻聽身後人驀地嗤笑一聲:“果然是桃花,多情也無情。”鳳娘咽了口口水,只覺肩上的手越收越緊,像是要把她骨頭捏碎一般,心裏不免叫苦,只好嬌嗔一聲:“柳郎,你說什麽呀~”
“無事。”柳生回過神來,收了手進屋。
鳳娘瞥他一眼,低頭不敢再看。那一瞬,她分明見幾點瑩光自這素來風流的公子眼角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