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光束
這一天下來,鄭蕤早晨在校門口遇見于曈曈那點好心情瞬間淹沒,心情相當差,走進小區裏時連喂貓都心不在焉。
悲喜沒有辦法相通,腳邊的小家夥并沒感覺到喂它火腿的人今天有什麽不同。
小胖貓沒心沒肺地用腦袋蹭着鄭蕤修長冷白的手指,黏糊糊地叫着,他低頭,看着小貓瞪着眼睛的樣子,腦海裏浮現的是某個小姑娘的臉龐。
順帶的,也想起了今天頻頻出現在小姑娘身旁的,某個耷拉眼角的小白臉兒。
鄭蕤沒什麽情緒地勾了勾嘴角,用手指點了點小胖貓的額頭,指桑罵槐:“小沒良心的。”
小胖貓突然被戳了額頭,非常不滿地揚着脖子反駁:“喵~!”
啧,奶兇,也是個小沒良心的!
喂過貓,鄭蕤拎着鑰匙進了電梯,往電梯間裏一靠,閉了閉眼。
有點想打個電話給小姑娘,随便說幾句什麽都好,但他又怕自己說錯話,用肖寒調侃的話來說,他現在就是冰凍陳醋,又冷又酸。
小姑娘也沒做錯什麽,正常交朋友而已,他再陰陽怪氣的,不合适。
況且,他以什麽身份陰陽怪氣呢?
鄭蕤擡手揉了揉眉心,輕輕嘆了口氣,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他剛走了幾步,突然頓住了。
站在自己家門外,鄭蕤能清晰地聽見裏面的一聲女人的嘶吼,還有什麽東西被摔碎的聲音。
大概是玄關的花瓶吧,這次,又會被換成什麽樣子的呢?
屋漏偏逢連夜雨,早就發現江婉瑜最近情緒格外差,但鄭蕤沒想到會在今天就突然的爆發了,他掏出鑰匙迅速打開房門。
推開門的瞬間看見江婉瑜像一頭暴怒的母獅,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廳裏,對着電話大喊:“鄭啓銘你休想!我不會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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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戛然而止,江婉瑜在看見鄭蕤的那一瞬間愣住了,也不顧電話那邊的人說了什麽,匆忙地挂了電話,随便抹了兩把臉上的淚痕,聲音裏帶着慌亂:“蕤蕤,你,你今天回來得,還挺早。”
鄭蕤皺着眉,看着江婉瑜的臉,他媽媽很美,短發,工作起來又強勢又幹練,是個女強人。
女強人都不喜歡示弱,哪怕自己滿臉淚痕,也試圖在自己兒子面前粉飾太平,甚至在短短的幾秒裏臉上還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仿佛滿地的碎片和剛才的哭喊都不存在。
鄭蕤平靜地走了過去,拉着江婉瑜從一地的碎片裏走出來,淡淡地問:“什麽時候的事?”
他聽到她說“鄭啓銘你休想了”,這個血緣上是他父親的男人,想幹什麽?從什麽時候開始聯系江婉瑜的?為什麽會重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裏?
鄭蕤有很多疑問,但江婉瑜從來沒想過要跟他說這些事。
江婉瑜坐在沙發裏,跟剛才失态的好像不是一個人一樣,也是一臉平靜,腰背挺直,一個标準的會議談判的坐姿,避重就輕地說:“我能解決,你不用管,高三很辛苦,你只管好自己就行了。”
這些話鄭蕤從小到大不知道反反複複聽了多少遍,我能解決,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
如果他今天沒有心情不好,如果他沒有出了校門打車直接回來,如果他還是跟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回家。
也許不會撞到這個場景,也許用鑰匙打開家門的那一瞬間,看到的會是一塵不染的客廳,玄關的花瓶會換成新的。
頂多是隔幾天,他彎腰撿什麽東西的時候,在某個旮旯裏,發現個碎片。
這樣鄭蕤也不會撞破母親江婉瑜堅強的假象。
但偏偏他今天回來早了,鄭蕤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地上的碎片,最後把目光落在江婉瑜早就幹了淚痕的臉上,裝作看不到她迅速避開的目光,開口叫了聲:“媽。”
江婉瑜抖了抖,緩緩回過頭,看着鄭蕤跟前夫鄭啓銘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張臉,聲音裏帶着點疲憊:“我能調整好自己的。”
鄭蕤呼了口氣,壓着火氣問:“你确定你能調整好嗎?17年了。”
江婉瑜愣了愣,這是鄭蕤第一次反問她,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兒子早就知道自己的狀态不對,甚至可能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江婉瑜張了張嘴,但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她對鄭蕤的感情一直很複雜,自己的兒子,怎麽可能沒有感情,只是這個兒子,哪怕從小都沒見過那個人,也還是跟那個人太像太像了,長相和性格都很像,這是無法改變的基因。
就像是在提醒她,江婉瑜,你曾經瞎了眼,愛過一個人渣。
這也是為什麽鄭蕤越大,她越不敢直視他的原因。
鄭蕤沉默地看着自己母親張了張嘴,眼裏閃過很多很多複雜,但終究是沒開口。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時常會懷疑,自己的媽媽到底是不是愛自己。
他的媽媽,江婉瑜女士,是個驕傲的女人,但這些驕傲可能早在他出生之前就被現實打碎了,現在有的只是逞強,還有一些,類似于創傷過後的心理問題。
這些都被她壓在心底,鄭蕤只能偶爾在沙發底下或者毛毯裏藏着的碎片,或者家裏突然被換掉的東西裏,推測出自己母親的狀态。
因為不能問,問了就會得到“我沒事”、“我能解決”、“你不用管”、“我能處理好”的回答。
失戀和背叛,能把人毀到什麽程度呢?
看17年都沒走出陰影的江婉瑜就知道了。
江婉瑜算是個富二代,家裏寵着,高中早戀,談了段自認為甜蜜的戀愛,為此高考失敗,考了個一般的大學,戀愛一直持續到大學畢業,奉子成婚。
結婚半年,臨近鄭蕤出生,一段視頻被發到江婉瑜手機上。
視頻裏的一對男女以各種不堪入目的姿勢挑戰着江婉瑜的自尊和高傲,男人似乎不知道有攝像頭,女人頻頻對着攝像頭發出挑釁的目光,然後嬌笑着倒進男人懷裏。
男人是鄭蕤的父親鄭啓銘,女人是他從大學起就劈腿的第三者。
視頻最後兩人還有一段對話,女人問,你什麽時候才能跟那個沒情.趣的女人離婚,跟她那種男人一樣的女人做,難道不倒胃口嗎?
鄭啓銘叼着煙一笑,我都是把她想成你的,再等等吧,等她願意把她爸的公司完全交給我管的時候就離。
1個小時零32分鐘的視頻,最後一幕是睡着了的一男一女,以及地上用過的衛生紙和幾個套子。
肮髒的、惡心的、龌龊的,人和心。
挺着大肚子的江婉瑜咬牙看完了全程,然後顫抖着打了120,生死搏鬥,早産生下了鄭蕤。
江婉瑜看着鄭蕤,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哽咽,但還是強穩着情緒,把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忍了回去,她指尖微顫,克制着自己想摔東西的情緒:“我叫阿姨來收拾。”
差一點點,鄭蕤看着江婉瑜,他覺得媽媽有那麽一瞬間,是想要跟他傾訴的。
也許是身為母親的尊嚴,也許是仍然不願意面對,最終她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已經有進步了,鄭蕤點頭,像是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淡笑着說:“大晚上的,別折騰阿姨了,我來吧,收拾完還有作業要做。”
其實他跟江婉瑜很像,都不善于說自己的苦衷,哪怕他特別想要開口問一問,媽,你愛我麽?
于曈曈把手機關了靜音,10分鐘前周世栩又發了信息來,找她問地理的一個小知識點,她蹙眉看了一會兒,非常嚴肅地發了條語音過去。
“抱歉,我也有作業要做,你可以自己多看看嗎?或者在開學之後問你的老師。”
這是于曈曈第一次這麽不留情面地拒絕人,周世栩發了句“那就不打擾學姐了”和一個可愛的表情包過來。
于曈曈看了一眼,手機靜音,攤開卷子開始做習題。
只不過這個習題做得并不很專注,她眼前又浮現起放學時在文科樓樓下看到的那個身影。
操場上只有教室裏窗子裏映出來的昏暗燈光,那是一個背對着她的高高的身影,走得很快,甚至沒等她看清,人影就淹沒在放學大軍裏了。
沒看清,但那個手抄在兜裏走路的姿勢,吊兒郎當單肩挎着書包的樣子,真的很像是鄭蕤。
可如果是鄭蕤的話,他為什麽會在文科樓樓下呢?
還走得那麽快。
于曈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居然從那個模糊不清的背影和兩腳生風的步伐裏,看到了濃濃的戾氣。
又走神了啊,于曈曈擡起手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強逼着自己重新投入到習題裏去。
高三生最不缺的就是習題,每天都有一堆做不完的卷子和練習冊,這麽一學,就學到了夜裏12點半。
于曈曈把最後一道大題寫完,滿意地看了眼時間,今天做題的速度還是挺快的。
把桌上的卷子、習題都收進書包裏,于曈曈拿着手機點進朋友圈随手刷新了一下。
朋友圈裏突然冒出了鄭蕤的頭像,動态顯示,10分鐘前才發布的。
沒有配文,只有一張圖片,是他家小區裏的那只小胖貓。
于曈曈盯着照片看了兩秒,這不是今天的照片,而是他們去鄭蕤家玩的那天的,因為她在小胖貓的身後,眼尖地看到了一小塊鞋子的邊緣。
那是她的鞋子,薄荷色的帆布鞋。
于曈曈自己很少發朋友圈,她會發朋友圈的原因只有兩個,一個是有了開心的事情想要分享。
另一個,是因為孤單。
就像是她初中時候聽到那個阿姨和媽媽的聊天,聽到媽媽說,自己的出生,是為了代替小舅舅。
那天她整個人慌得不行,最後在相冊裏選了一張随手拍下的天空,發到了朋友圈裏。
鄭蕤看上去跟她不一樣,他有很多朋友,站在臺上對着全校師生侃侃而談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是一個會覺得自己孤單的人。
但,萬一呢,萬一鄭蕤真的不開心呢?
于曈曈驀地想到那天鄭蕤順路跟她一起回來,在她進屋很久之後,驚訝地從窗子裏看到鄭蕤還在自己家樓下站着。
明明是個嚣張桀骜的少年,那天他的眼神裏卻帶着淡淡的,孤單。
這次,輪到我來陪你了。
無論發生什麽事,你不要孤單地睡着,我來陪你,就像你每次陪着我一樣。
于曈曈這樣想着,點開了鄭蕤的對話框,沒有猶豫,在對話框裏打字:“鄭蕤,醒醒”
然後帶着點緊張地,點了發送鍵。
鄭蕤倚在床上,手背搭在眉眼間,假寐着。
半夢半醒間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層有一層的海水淹沒,整個人都向着沒有光也沒有聲音的黑暗的深淵裏,漸漸沉去。
好像看見了去世了幾年的姥姥,老人家依舊慈祥,連眼角的褶皺裏都帶着溫柔,她笑着說:“小蕤,別怪你媽媽,她這一步走錯,能不能站起來,全都依仗着你啊。”
那我呢,我該去依仗着誰?
我又做錯了什麽才沒有歡聲笑語的家?
我又做錯了什麽媽媽才連跟我對視都不肯?
我又做錯了什麽要每天都面對着空曠的房子?
他沒問出來,沉默着看着姥姥的臉漸漸消失,一片黑暗裏再也沒有一絲光亮,連慈祥的姥姥也走了。
“嗡”
鄭蕤猛地睜開眼睛,從夢裏驚醒,順着聲源摸到了他胡亂丢在桌子上的手機。
卧室裏沒開燈,手機屏上的光晃得他眯起了眼睛,稍微适應了兩秒,才看見屏幕上的內容。
小太陽:鄭蕤,醒醒
鄭蕤盯着屏幕上的字足足看了十幾秒,失笑,手指動了動,撥了個電話出去,想聽她說話,随便聽什麽都好。
小姑娘軟軟的,帶着點甜的聲音,從手機裏傳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喂”了一聲。
真是個小太陽啊。
那片黑暗不見了,照進一束明亮的,溫暖的光。
鄭蕤從床上支起身子,垂眸看着自己用夜光筆在自己手心裏畫的,一個小小的藍色的太陽,輕笑着,嗓子裏帶着點黯啞:“小姐姐,想我了?”
那邊的小姑娘似乎支吾了一下,然後語氣輕快地問:“想問問你,要不要聽一個鬼故事再睡覺,還想問問你,上次給你的水蜜桃味道的糖,是不是比檸檬味道的甜?”
鄭蕤愣了愣,不知道女生是不是真的有第六感這種東西,很明顯小姑娘敏感地感覺到了他的某些情緒,想要不着痕跡地轉移話題,就像每次他哄她一樣。
眼底的沉寂終于染上了笑意,鄭蕤壓低聲音,慢慢道:“哪個都不甜,沒你甜。”
作者有話要說:
衆生皆苦,你是,水果糖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