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短兵(上)
太陽漸漸升到頭頂,深藍色的天空上連一絲白雲也看不到,随着地面溫度的升高,士兵和馬匹都等的有點不耐煩了,隊伍裏逐漸傳來馬蹄踩動和低低嘶鳴的聲音,大家都忍不住伸長了脖子看向峽谷深處。
站在隊伍最前端的伊勒德舉起右手,示意大家保持安靜,獨自策馬向前,在峽谷入口側耳傾聽……
今天是他的弟弟吉達第一次帶兵打前鋒,所以伊勒德格外的緊張,但是一想到吉達那個黑小子也能獨自帶兵了,又止不住的內心的欣慰,阿媽把小狼崽那麽大點的吉達交到他的手裏的情形還象是發生在昨天一樣歷歷在目,如今那個蜷成一團的小嬰兒已經長成草原上最強壯的士兵,作為吉達成年後的第一個任務,如果此行能夠殺上一兩個漢人軍官,他就可以晉升為親衛軍的小隊長,說不定大汗還會賞賜更多的土地和牛羊,那樣,到來年開春,就可以把隔壁的格桑娶回來給吉達做老婆了。
伊勒德在心裏盤算着,擡起頭看看太陽的高度,策馬向峽谷裏前進了幾步。
峽谷裏有風在流動,帶來幹草的氣息和動物身上腥味,伊勒德轉了幾圈,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是大汗身邊最勇猛的士兵,也是草原上最好的獵人,空氣裏這種奇怪的氣味對他來說太熟悉了,直覺告訴他,這一絲絲似有若無的甜腥氣息,很快就會引來成群的野獸和禿鹫。
那麽,風帶來的是誰的血腥氣?
不敢設想後果,他的額頭滲出冷汗,背脊幾乎濕了。
一只響箭在這個時候竄上天空,“砰”的一聲在天上四散綻落,一只在草叢裏覓食的小兔子被吓了一跳,“嗖”地一聲竄進樹洞裏不見了。
伊勒德松了一口氣,心裏的不安卻無法消失,反而越來越急切的想要見到吉達安全無恙,他打個呼哨,等不及後面的隊伍跟上,只領着一小隊親兵向峽谷深處沖去。
星星峽蜿蜒數十裏,是去金城關的必經之道,溝深路窄,兩側的山勢異常陡峭,進入山谷裏,只能看到頭頂的一線天空,對于兵馬來說,這是一條只能前進不能後退的險路,所以在定遠城出發之時,大汗最信任的軍師呼和烏勒告誡他要格外小心這裏,又從和林加調了一萬騎兵來做後援。
雖然吉達已經在前方放出代表通行無阻的響箭,伊勒德還是決定要小心行事,他授意那一萬騎兵過一個時辰後再進谷,這樣前後呼應,即便發生什麽意外也能有所後援。
山道崎岖,路兩側的峭壁上山石嶙峋,不一會兒,隊伍就行進到峽谷深處,明明還是正午時分,頭頂的陽光卻被遮擋去大半,只留下昏暗的光線,峽谷裏,連一只野獸也看不見,耳邊除了風聲就只能聽到馬蹄踩踏在小路上的聲音。
空氣中那一絲甜腥氣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濃重,伊勒德心底的不安也越來越多,他忍不住策馬加鞭,甩開隊伍,沿着小路向前疾行。
像是憑空落下了一塊巨大的斷頭石,陡峭的山岩突然攔住前行的道路,毫無防備的伊勒德差點就撞上山去,他心裏一驚,拼命揪起缰繩才拉住疾行中的馬匹,放緩步伐循着山路轉過緩坡彎……
路邊足有一人高的矛草叢裏撲撲簌簌在抖動,伊勒德一驚,舉起手裏的狼牙棒,指着那片草叢,用瓦剌語大聲喝道:“是誰?”
“是我,是我,不要殺我……”
一個人自草叢深處爬出來,胳膊上還帶着傷,衣服撕破,狼狽不堪。
那不是一直跟在吉達身邊的倉都仍?
伊勒德眯起眼睛來看着他:“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吉達呢?”
倉都仍在瓦剌人裏算是高大健壯的了,但也許是因為負了傷,此時他在伊勒德面前卻露出驚慌神色,話也說不完整了:“大、将軍,我們才走到前面不遠的地方,就中了埋伏,好多箭射過來,我們躲都沒地方躲,吉達他們還在那裏……”
“你說什麽?你逃出來了,吉達還在那裏?”
瓦剌軍隊有不成文的規定,打仗時,若士兵離開部隊私自行動,當視為逃兵,倉都仍知道這大将軍治軍的手段,自然吓的不輕,立時下跪在地:“大将軍,是……”他眼睛一轉,突然有了主意:“是吉達讓我來給将軍報信,并竭力掩護,我方才逃脫了出來。”
“大将軍,請你速去救吉達啊……”
倉都仍知道大将軍與吉達兄弟情深,若知道是吉達讓他逃出來報信,即便是吉達死了,也不會追究自己棄隊外逃的罪名,心裏打定了主意,臉上多了幾分哀傷的神情:“我出來時,前鋒隊已中了埋伏,我看那情形是再兇險不過了,求大将軍快快去救他們。”
探子一早就摸情了金城關守軍的動向,也正是因為知道金城關此時無兵可守,軍師才令汗王的親衛軍輕裝出馬,為的就是短期內一擊得中,沒想到在定遠城被人火燒了渡船,星星峽裏又有人設下埋伏,瞧對方的行事手段全無章法,不像是正規軍人的所作所為,所以連老辣的軍師也沒盤算到,伊勒德心知遇到了對手,暗自悔恨自己之前太過輕敵,派了經驗全無的吉達出來打前鋒。
要是吉達出了事,他就是第一個罪人。
伊勒德厭惡的看一眼趴在地上的倉都仍,咬咬牙,舉起手裏的狼牙棒點着他的腦袋:“你,帶我去找吉達!”
有風吹來,卷着枯草樹葉撲打在陡峭的山崖,轉個圈,呼呼作響。
天突然變了。
峽谷幽深,一個轉彎,竟是一小片相對平坦的谷地,像是一只小小的口袋,兜藏下殺人的玄機……
谷地的邊緣,十幾匹馬還在低着頭吃着草,它們的主人早已不見蹤影,仔細看去,那密密的茅草深處,到處倒伏着士兵的屍體。
谷地的中央,茅草被雜亂四奔的馬蹄踩出了一小片空地,大部分屍體就集中在那裏。
伊勒德心裏發冷,緩緩向谷地中央走去。
襲擊來得突然,大部分士兵的臉上還是震驚迷茫的表情,一箭貫穿身體時,心髒仍在跳動,血液緩緩流出,染濕一層層的衣服,然後才是身下的土地……
吉達倒在隊伍的最前面,身上是出行前換的新衣。
入了秋,大漠上的天氣多變,阿娘特地給他們兄弟倆縫制了新衣,他是一件深藍色的,吉達的那件是赭紅色,衣領和袖口處縫了一圈羊毛,穿上後又精神又帥氣,出行前格桑還在吉達的衣領上繡了一朵黃色的小花,吉達常常在夜裏悄悄翻過來看了又看……
現在,吉達就倒卧在草地上,那張讓格桑喜歡又崇拜的臉上滿是泥土,眼睛微睜着,沒有痛苦,一支箭射穿他的頭顱,把他年青的生命祭送給草原的長生天。
伊勒德後退一步,低頭看着自己的腳。
剛才自己踩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個暗紅色的輪廓。
那是一串血淋淋的腳印……
他踩的是自己兄弟和手下的血。
“是誰?”
他回頭,狠狠盯着倉都仍:“是誰幹的?”
倉都仍後退一步,滿臉的驚慌失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
伊勒德逼近一步,伸手扼住他的喉嚨:“整個前鋒隊,就活了你一個,你說你沒看見?”
倉都仍在他眼裏看到殺意,再也沒膽子編瞎話,眼淚流出來:“敵人藏在山上,為首的那個背長弓,穿素衣。”
伊勒德眯了眯眼睛,手上加大了力道:“說清楚點。”
倉都仍呼吸不上,拼盡了力氣喊道:“那人長的俊俏,箭法精準,他的弓羽上紋着青色的玄武獸……”
伊勒德不待他說完,手上用力,“咔嚓”一聲竟捏斷了他的喉嚨。
“你這個懦夫,去長生天那裏給吉達牽馬吧。”
伊勒德拍拍手,走到吉達身邊蹲下來,伸出手抱起他的頭,輕輕擦掉他臉上的灰塵,就像小時候一樣,合上他的眼睛,他乖乖的就閉上了,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平靜的像是睡着一般,領口的小黃花已被染成暗紅色。
他覺得難過,熱血翻湧,淚水悔恨全都攥在拳頭裏。
擡起頭來,不知哪裏來的一只小鷹正在頭頂盤旋。
雲層變厚,眼前一切仿佛也被鮮血潑灑成暗紅色。
“我親愛的兄弟,我向你發誓,無論他是誰,我都一定會殺了他,用他的頭來祭奠你。”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倉促,請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