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夜

後半夜，游人漸漸散了，肅王府的後花園裏，平靜無波的湖面像一面鏡子映照着天上的明月，天上的光和湖面的光相互輝映着，蒸騰起白茫茫的一片霧汽，乍有微風吹過，湖上泛起細碎波光，似有萬千星辰閃爍。

湖邊的暖閣裏，肅恭王永洛斜靠在長塌上，手裏撚一枚棋子，心思卻不知飄向了哪裏。

門外的長廊裏響起匆匆的腳步聲，有人在門前停下片刻，似乎在肅整衣襟。

福伯走過去把門打開，低聲與來人交談了幾句，複又關上門，回到暖閣中。

人的腳步帶動房間裏的氣流，本來昏黃的燭光突然搖動起，打斷了永洛的冥想，他坐起身來，将手裏的棋子撂下：“都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

福伯上前一步，端起桌案上的茶壺，給他的杯子裏添上茶水：“丁武在長安住過三年，曾經遠遠見過那人，他說，昨日住進長順客棧的那位客人，正是晉端王爺。”

“先是沙匪，後是九州堂，現在，輪到他本人了，這個朱知赫還真是步步緊逼啊。”

永洛皺起眉頭，抿一口茶水，微微嘆一口氣：“看來，那樣東西還真在阿素身上。”

“慕容将軍怎的這樣狠心，明知道是死路還讓阿素小姐來？”

福伯才一說出口，就已知道自己說錯了，偷眼看看小王爺，默默嘆一口氣。

“不是她又能是誰呢？”

永洛站起身，負手看向窗外的湖面：“派阿恒來麽？且不說他頂着個少帥的名頭根本出不了京城，就是他能出京城也不能讓他來，他來了，不管将軍令在不在他手上慕容一門都是死罪，但來的是阿素就不一樣了。”

“一個女孩子，投親訪友、或是私奔，捉住了人頂多是壞了名聲，只要那樣東西不在她身上，說不定還可以脫了幹系。”

“所以……”

他突然轉過身來，看着福伯：“你去交待保裕準備好駝隊，兩日後出關。”

福伯怔了一下，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明知多說無益，仍忍不住開口：“王爺您真的想好了？”

永洛有片刻的失神，真的想好了麽？

這一步踏出去，便是把肅恭王府和慕容家捆在了一起，不是生意、不是合作，而是死生同盟，可悲的是他甚至不知道慕容素到底為什麽要走這一遭，身負的又是什麽非達不可的艱巨使命。

而且就算是他願意幫阿素逃出關，她也未必肯，到目前為止，犧牲也好、援手也罷，都只是他的一廂情願的籌劃，那個女孩從來都看不到。

他咬牙，扭頭看向窗外。

那姑娘小時候連青蛙也不敢抓，現在長了本事，板起面孔來殺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倘若再有人給她撐腰，是不是還能捅出天大的禍事來？

小王爺垂下眼光，腦海中又出現白天人群中某人高高在上的樣子，心想多年不見，她得意起來怎麽還像小時候一樣，從他的手裏搶到好吃的梅子的時候、在仆人的尖叫聲裏爬上樹頂的時候、遠遠搖着手說：小鍋鍋抱的時候……。

那個大将軍的掌上明珠，恭王府裏的座上客就這樣穿過歲月的迷霧，一步步走回他的眼裏。

多麽不公平，千嬌百媚的美人堆裏，他所能看到的就偏只是一個人的好。

……

錦福殿。

長夜就快要到盡頭，燭臺上的燭光也一點點昏暗下去，借着那點微光，慕容素能看到畫眉沉睡中微微翹起的嘴角，也許是白天發生了太多事，今天她睡的特別沉，被子被蹬掉一半，一條腿露搭在被子外，寒氣襲來，竟沒有半點知覺。

慕容素拉起被角，輕輕替她蓋好，吹熄蠟燭，緩緩走出大殿。

容海從陰影裏閃出，輕聲說：“我去長順客棧打聽過了，堂倌說那客人來了有三兩天，身邊到是有四個侍從，白天未曾見他們出過門，昨天傍晚時分曾有個小姑娘上門求見，聽那細述，應該正是畫眉。”

慕容素木然站在原地，眼睛看向庭中的大樹，過很久方才點點頭：“知道了，我會小心的，你也不要再去長順客棧了，剛才他們甚至向九娘下手，刀劍相加沒有半點顧忌，實在太危險了。”

容海應聲抱拳，頓了一下才說：“沒想到這一次竟是端王親自出馬，可見金城關也不安全了，是走是留，小姐你要早拿主意才好。”

慕容素點頭，擺擺手，示意容海離開。

待容海的腳步聲漸遠，她才緩緩轉過身來，本應該回房間的，走幾步，卻又停下來……

北風又起，翻卷起烏雲半遮住月光，寬大的石階上空無一人，她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出細細長長的一條，每一步都像是在風裏飄，她突然間犯了迷糊，家在哪裏？出路在哪裏？心裏那個人躲去了哪裏？

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但真正發生時，卻還是覺得難過。

初到長安時除了知赫她誰也不認識，知赫怕她難過，無論做什麽事，總是把她帶在身邊，半年後才把畫眉送給她做丫頭，現在仔細理一理頭緒，方覺得後怕，原來，在那麽早的開始，他就在她身邊埋下了眼線，她一直當畫眉是情深意重的小姐妹，卻忘了畫眉也是從端王府出來的。

兜兜轉轉，心思又回到那人身上，想記憶裏那個英俊溫柔的大哥哥，想他微笑的眉眼和溫暖的手掌，即使多年以後的今天知道了他的莫測居心，仍然會覺得不舍。

真想知道，此時此刻，長順客棧裏的那位貴客，敢不敢擡頭去看天上的月亮。

長順客棧後院的獨棟小樓裏，劉仁康恭着身子，沖着晉端王知赫抱拳：“不早了，堂主早點就寝吧。”

朱知赫搖搖手：“不急，你下去通知青翺，近幾日恭王府也許會準備駝隊出關，叫他安插咱們的人進去。”

劉仁康愣了一下：“堂主是說，恭王府有可能幫助慕容素出逃？”

“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

朱知赫推開窗，剛才還明月當空的好風景，此時卻被北方襲來的烏雲遮擋住，街道上只留着一兩盞零星的燈光，每一陣風過，都搖動那幾點微光幾翻掙紮。

他若有所思的看向那燈光，微不可聞的嘆一口氣。

“你關照下去，但凡是與慕容一行人有接觸的人都要盤查清楚，實在理不清的就殺掉，萬不能讓她把那東西私下傳遞出去。”

黎明将至，北風挾着涼意撲面而來，熄滅了桌上的燭光，一片黑暗裏，他獨身站在那裏，肅白面孔沉靜如水。

天空突然下起了雪。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家裏出了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