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慈寧宮。

往日寂寥的宮室,今日陡然多了許多人,一群太醫在外殿候着,宮女太監們也都垂首立在一旁,衆人面上一片肅斂。

皇帝方才從宮宴上撤身,已經到了這裏,這會兒,正在內室看望太後。

這大約,是母子倆最後一面了。

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的婦人動了動唇,發出了模糊的聲音,“阿曌……”

聽見她口中所喚的姓名,皇帝的臉色陡然轉暗,涼聲開口道,“母後,是朕在您身邊。”

李太後慢慢睜眼,視線之中,漸漸出現了皇帝的輪廓。

對了,她認了出來,這是她的次子,已經當了皇帝的那個,并不是她的長子阿曌。

“阿曌呢?”

她虛弱開口,嘆道,“為娘已經這個樣子,你還是不肯叫為娘見一見他嗎?”

卻只聽見皇帝的冷聲回應,“長兄那個樣子,母後見了只會徒曾悲傷罷了,何必呢?這樣重要的時刻,還是叫朕陪着您吧。”

李太後一怔,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道,“你怎能這般心狠!你,你已經奪了他的皇位,現如今就連這最後一面,也不能叫我們母子相見嗎?”

皇帝惱羞成怒,“什麽叫朕奪了他的?長兄被天妒,這帳也能落到朕身上?”

“你長兄為何會是如今的樣子,你比誰都清楚!”

李太後拼勁力氣發出一聲怒吼,打斷了皇帝的自圓其說,“只恨我當初為何沒在襁褓中将你溺死,由得你如此殘害手足,天怒人怨!”

皇帝怒極反笑,“朕登基以來,天下太平五谷豐登,如何就天怒人怨了?母後縱使偏心長兄,也不該如此胡言亂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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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後也冷笑道,“你的後宮無人能生下皇子,這難道就不是上天的詛咒?你壞事做盡,這是老天爺以及你的父皇對你的懲罰……”

“夠了!”

皇帝忍不住一聲怒吼,聲音隐約傳到外殿,叫衆人俱都心間一驚,卻奈何無人敢上前詢問。

罷了,總歸是親生的母子,如今當娘的已經是生命的最後時刻,難道……

難道還怕皇帝會對太後做什麽不成?

衆人俱都如此自我安慰一番,繼續垂首當死人。

而此時的內殿中,李太後說完方才那一番話,已經再沒了什麽力氣,重又跌到了被褥中,茍延殘喘,猶如一條瀕死的魚。

皇帝卻顧不得安慰一下,只着急道,“朕也是父皇嫡子,就因為長兄在先,事事輪不到朕上前,你們可曾想過,這對朕是否公平?既然你們不給朕機會,那朕就自己争取,有何錯處?朕登基這些年來四海升平,足以證明朕是最合适的帝王之選,長兄過于婦人之人,豈能勝任江山?”

“長幼有序,貴賤有等……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家法。你長兄在前,自然……自然該是他為先,這有何……公不公平之說?”

李太後的聲音已經是虛弱至極,她頓了許久,才又道,“哀家走後,你要好生對待你長兄,否則,否則哀家與先帝,不,不會放過你!”

皇帝凝眉,還想說句什麽,哪知未開口,卻見母後已經阖上了眼,沒了聲息。

他一怔,快步走到床前,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母親,終于被悲怆淹沒。

~~

蕭元翊趕到宮門外時,只見皇宮內外已經一片孝色。

今夜上元夜,城中都在慶典,加之太後身子一向不好,因此宮中并無什麽準備,蕭元翊才得的消息,也是探子見到太醫湧去慈寧宮後趕緊來禀報的。

太後乃是他的伯母,皇家不像市井,沒什麽多餘的親情,然這卻是他最為敬重的人的母親。

下車之前,他嘆了口氣,對青桐道,“去霧園報個信吧,叫人已去,無論如何,請兄長節哀才是。”

青桐應是,悄悄撤身,消失在了在夜色中。

~~

自打那夜出了端王府賞燈,姜穂兒就再沒回去過。

只因那時蕭元翊要趕着去宮中查看情況,而她一人回不了端王府,索性就直接把她送去了谷三娘那裏。

而接下來,宮中果然就傳出了太後薨逝的消息,舉國致哀,皇家更是在操辦國喪,蕭元翊身為皇室子弟,這些天也一直在宮中給太後守孝,沒空來接她,因此她就一直在娘這裏待了下來。

國喪期間,禁行一切酒宴,吳管事的酒樓只能暫時歇業,作為點心師傅的谷三娘也跟着歇了,正好同閨女留在家中說說話。

姜穂兒這幾日不在王府,不用穿王府下人的衣裳,阿娘就給她縫了身棉衣,一邊縫,一邊聽她說起宮裏的形式。

“娘您不知道,其實太後也是可憐人,聽聞當年皇長子是個特別能幹的人兒,可是莫名其妙的就遭了毒手,變成了殘廢和傻子,從那以後,太後就跟着病了,一病好多年,直到現在薨逝……”

屋子裏暖烘烘,院門也關得緊,小丫頭膽子大,不怕被人聽見。

谷三娘也忍不住嘆息,“确實可憐,這為人父母,只希望孩子能好好的,若是兒女遭災,定要比自己受罪還要煎熬……”

姜穂兒跟着點頭,忽然聽見阿娘話鋒一轉,又問她,“穂兒,先前你都同世子一道回來,阿娘也不好問你,你同世子……到底怎麽樣了?”

姜穂兒吓了一跳,“娘……您說什麽啊?我同世子能怎麽樣啊……”

谷三娘嘆息,“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該明白了,你是個聰明孩子,娘不替你拿主意,只是得勸你一句,有些路不好走,不若早些做打算的好。”

【世子爺雖好,與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丫頭是個心思純正的,如若真的做了妾,豈能受得了将來主母給的氣?別的不說,就看端王府裏頭,那些夫人們哪個過得暢快的?】

就算沒有讀心術,姜穂兒還能聽不出來阿娘的意思嗎?可她此時只想苦笑,因為阿娘真的想多了,因為人家世子爺根本對她沒那個心思。

但又不好明說她從趙夫人那裏探聽來的事,因此她只能再度裝糊塗,“娘您這說的都哪跟哪啊,我眼下就只想趕緊出王府,早些回來同您團聚,您也瞧見了,現如今世道怕是要亂,跟皇家摻和在一起,朝不保夕的,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踏實。”

這話是在說給阿娘,其實也是說給她自己。

谷三娘聽罷點點頭,道,“也好,娘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

卻在心間嘆道,【還是怪我命不好,如若閨女托生在那些夫人們肚子裏,豈用得着受這樣的委屈?】

姜穂兒怔怔聽着阿娘的心聲,那一瞬間不由得鼻子發酸……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明明世子爺對自己很好的,卻總忍不住覺得自己有些委屈。

正在這時,卻又聽見阿娘道,“既是打算出來,咱們就考慮考慮往後出來的事,現如今過了年,你可就十七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不瞞你說,娘這裏有個人選……”

大約是覺得閨女會害羞,谷三娘沒等閨女回答,便繼續道,“說來,從前吳管事就跟我提過,大成這孩子對你挺上心的,娘出王府以後這小半年,也多虧他和吳管事照顧,吳管事的人品就自不必說了,大成是他養大的,我覺得,也靠譜,你是怎麽想的?”

打從娘提起這個話頭,姜穂兒就已經猜到是鄭大成了,此時倒沒有多驚訝,只是婉拒道,“娘說的沒錯,我瞧着大成哥也挺好的,可……”

話還沒說完,忽聽見外頭隐約傳來了狗叫聲,娘倆一頓,趕忙出去瞅了瞅,轉了一圈卻沒看見人,這才回屋,姜穂兒又繼續道,“可我現如今一點兒也不想嫁人。”

谷三娘一怔,“這話說的,你一個姑娘家,最好的就是這幾年,現在不嫁,還想拖到何時?”

姜穂兒愁眉苦臉,“我也不知道要拖到何時,反正現在就是不想嫁,您瞅瞅您,就因為嫁錯了人,這半輩子過得多辛苦,可那姓姜的當初想必也是看着挺好,外公才把您嫁給他的,後來又怎麽樣呢?我現在就覺得靠誰都不如靠自己。”

她想了想,立下一番豪言壯志,“等我有了錢,不再為衣食發愁的時候,再考慮婚嫁吧。”

谷三娘失笑,正想反駁閨女,房外卻傳來了拍門聲,“嬸子,嬸子……”

啧,還正應了那句說曹操曹操到呢,這一聽就是鄭大成的聲音,娘倆相視一眼,俱都有些意外,趕緊止住了談話,出去開門。

酒樓雖然不能營業,但鄭大成可沒閑着,自打知道姜穂兒回來,天天換着花樣給娘倆送好吃的,譬如今日就端了滿滿一盤子醬牛肉,香味一下塞滿了小院。

“嬸子,穂兒,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剛做好的,趁熱乎給你們嘗嘗鮮。”

鄭大成露着大白牙憨笑,一雙眼睛悄悄往姜穂兒身上瞄。

姜穂兒被看得不自在,索性道,“多謝你大成哥,這些天吃了你不少好東西,都把我吃胖了,這個你拿回去下酒吧,我跟我娘已經吃過了。”

谷三娘明知閨女在說謊,卻并未戳穿,卻是也對鄭大成婉拒了。

鄭大成撓頭道,“我緊趕慢趕的,沒想到你們都吃了……吃了也沒事,現在天冷不怕壞,你們留着晚上吃也成。”

姜穂兒道了聲謝,仍是婉拒,而後又壓低聲道,“大成哥,你這幾天可別再做這些大葷的了,太後薨逝,舉國服喪,咱們本來就不能吃這些葷腥,若是叫人舉報到府衙,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鄭大成愣了,“真,真的嗎?”

姜穂兒一本正經的點頭,“當然是真的,你趕緊拿回去吧,小心叫左鄰右舍聞見。”

鄭大成臉色大變,連聲道好,趕忙把醬牛肉藏進懷裏,跑了。

谷三娘同閨女搖了搖頭,也進了屋,并未瞧見屋頂隐蔽處,有人悄悄看完他們,又悄悄離開了。

~~

暮色四合,蕭元翊從守孝的人群中退出,去偏殿中稍作歇息。

這是停靈的第三日,依照規矩,還得再堅持三天,太後靈柩才能入皇陵下葬。

這些日子,宗室中的王爺公子女眷們一直在宮中守靈,雖然不需時時跪着,但也挺熬人。

蕭元翊這幾日心情并不怎麽好,才剛坐下,就見青桐跟了進來,與他低低耳語了一番。

他當即皺眉,道,“她是這樣說的?”

青桐點了點頭,“無影是這樣講給屬下的。”

世子爺眸子沉了起來,早知道,就不該叫她找她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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