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太後上元夜薨逝,依照禮制,需在宮中停靈六日。
左右也算過完了年,一幹皇室子弟宗親們開年的第一個任務,便是為太後守靈,充當孝子賢孫。
不論這活計好不好幹,眼看着也到了第六日,待明日一早,靈柩入皇陵,衆人便可歇息了。
這期間,因有政事,皇帝并非時刻守在靈前,只得空的時候過來看看罷了。
與其不同的是,那位已經變成了廢人的皇長兄,即太後與先帝的長子蕭元曌,倒一直守在靈前,盡管其已經耳聾眼瞎,智力低下,卻表現的十分悲切,日日痛哭流涕,便是宮人們請他去歇息,也勸不動拉不走。
衆人見了,都暗嘆母子連心,縱使皇長兄已經不懂世事,卻也知道生母已去,生死離別。
停靈最後一夜,皇帝終于再度現身,所有人都跪地叩拜,不敢失禮。
皇帝領衆人再度向母後行過禮,目光就落在了自己的長兄蕭元曌身上。
自打當年中毒,蕭元曌一夕之間由翩翩皇子變成了廢人,先帝與李太後痛心之餘,便一直将他護在其自己的王府中,鮮少令其現身。
今上登基後,這種情況尤甚,除過他自己偶爾去看長兄幾眼,外人根本見不到蕭元曌。
或許稱其被軟禁,也并不誇張。
因此,衆人其實已經很少如今次這般見他露臉,宗室中那些後來嫁進的新婦,又或是後來出生的幼童,幾乎是第一次見到他。
依照年紀來算,他應是比皇帝長兩歲,也不過而立之年,看面相也與皇帝也有七分相似,然皇帝登基多年,早已是一副帝王的威儀模樣,這位皇長兄卻因着身上的病,變成了十足的呆傻狀。
尤其此時因哭的時間太久,面上眼淚鼻涕口水混在一起,叫人心生同情十足,也十分可笑。
皇帝掃過一眼,面上喜怒不顯,卻轉頭對蕭元翊道,“昔日你同長兄最為親厚,眼見皇兄如此,怎不照顧一二?”
衆人心間一頓,直覺皇帝大約對蕭元翊記了仇,此時是在故意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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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蕭元曌身邊一直有宮人随侍,就算邋遢了些,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蕭元翊這個端王世子去伺候不是?
衆人都覺得,若是依照除夕那夜的情形,蕭元翊沒準會跟皇帝頂幾句,哪知今日卻是他們想錯了,皇帝這話說完,蕭元翊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立刻上前,接了工人手中的帕子,為大堂兄細細擦拭起來。
而再瞧那位大堂兄,俨然如一個兩三歲的小孩一般,竟對他咧嘴笑了起來。
蕭元翊低垂着眉眼,不說一句話。
衆人看在心間,也仿佛都明白了過來,也對,他們堂兄弟自幼感情就不錯,想當初蕭元翊生母早逝,端王爺這個當爹的并不算靠譜,是這位皇長子将堂弟帶在身邊日日開導,才叫幼年失母的男童漸漸緩了過來。
皇帝說他二人向來親厚,倒不算為過。
經歷過母後臨去前的那次争吵,說實話,皇帝近幾日心情也是壓抑,方才确實是故意給蕭元翊找茬。
而此時,眼見他低眉順眼老實照做,又不好繼續發作,便偃旗息鼓,重回了自己的寝殿,留下衆人繼續為太後守靈。
——左右母後心間的孝子只有長兄,那便由着長兄在靈前當孝子吧。
~~
第二日一早,太後入皇陵,皇室衆人身穿孝服,一路将太後靈柩送到了皇陵,與先帝合葬。
等忙活完所有的禮數,再返回宮中時,已經正午。
依照禮制,衆人需在宮中用完午膳再出府,至此,皇太後的喪禮便算是全部行完。
此為午膳,并非午宴,一大家子人只能用些素齋,并不能食葷腥與飲酒,因此時候不長,便結束了。
蕭元翊從殿中起身,往宮門口行去。
沒走幾步,與一妙齡女子相遇,對方瞥見是他,忙行了個端莊的禮數,“見過世子。”
這女子一身素裝,卻并非宮女的裝扮,像是來參加喪禮的哪家貴女。
蕭元翊并不認得她,卻也并沒有閑心好奇對方的身份,便只微微颔了下首,便要繼續往前走。
哪知對方卻又将他叫住,“世子……您這是要出宮嗎?”
蕭元翊只當她有什麽事,便留了下步,問道,“有事?”
因着好奇,他便自然而然的打量了對方一眼,卻見那女子頃刻就面若桃花,粉着臉蛋兒同他道,“小女乃安國候次女,名叫孟盼姿。”
世子爺皺了皺眉,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他問的是把他叫住有什麽事,她卻自報起家門來了……這女人是聽不懂他的話?
他于是耐着性子再問了一遍,“你找我有事?”
青年郎君面目如畫,冷峻不失矜貴,雖是一身肅靜的孝衣,也不落半點凡塵,孟盼姿心間愈發的小鹿亂跳,卻大着膽子又道了句,“小女今日一早就見到了世子,卻沒想到現在才能與您說上話……”
蕭元翊嗯了一聲,“然後呢?”
她的重點是什麽?
然後就見這位孟姑娘又道,“其實……小女上元夜也在報恩寺外觀燈,曾與世子擦肩而過,但世子行色匆匆,沒容小女上前請安。”
蕭元翊喪失了最後一點耐性,又重申一遍,“我在問你,你把我叫住,有什麽事?”
大約是被他目中的冷光吓到了,孟盼姿啊了一聲,不敢再兜轉,只好壯着膽子問了一句,“小女此次是陪祖母入宮為太後送行的,但方才祖母身子不适,府中的馬車已經将她先行送回了府……小女是想問世子,如若您也是要回出宮,可否捎帶小女一程?小女也想回府了,只是不知何時才能等來府中的馬車……”
這樣的暗示實在太過明顯,孟盼姿有些嬌羞,卻更加期待,以她的相貌,以及安國候府的名號,如此主動提出要求,想必不會遭到拒絕。
旁人都道端王世子性情乖戾,京中貴女們雖時常談論他,卻無人敢肖想,她卻與旁人不同,孟盼姿覺得,少年兒郎誰不會輕狂?端王世子那是有輕狂的本錢,從前才敢那般放肆,但從年前他凱旋來看,就知他非池中之物,遲早是會揚名立威的。
更遑論,人家是正統的高祖之孫,端王爺嫡世子,如若攀上他,将來必定也是皇家之人了。
孟盼姿的算盤自是打的美,可她最大的失誤就在于,她根本不了解蕭元翊。
這位小爺,豈是能以常理揣測的?
枉費她一臉的嬌羞,卻只聽到蕭元翊說了三個字,“不方便。”
“什麽?”
孟盼姿一臉的桃花轉瞬成了愕然,不可思議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他他,這麽不給面子的嗎?
沒錯,世子爺就是這麽不給面子,留下這三個字後,他就大步往外走了。
半晌,安國候府的二小姐終于反應了過來,又是咬唇又是絞帕子,心間十分的不甘。
~~
蕭元翊才不管別人怎麽想他,出了宮門,他令馬車疾行,卻不是回端王府。
車行了近一個時辰後終于停下,他撩簾下車,進了一處幽靜的院落。
沒錯,正是元正那日,他曾帶姜穂兒來過的地方。
一路穿過連廊與花園,進到溫暖的室內,就看見他要找的人正臨窗而坐,望着窗外的景色。
前夜又下了一場雪,此時尚未化盡,殘雪壓在光禿的枝頭,平白的呈現出凄冷的模樣。
那人呆呆的望着景象出神,直到他踏進室中,才轉過頭來。
“來了?”他開口問道,聲音帶着沙啞。
蕭元翊點頭,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而後,緩聲道,“伯母已經下葬,與伯父葬在一起了。”
那人點了點頭,并未太多蒼楚之色,只問道,“可還順利?”
蕭元翊點頭。
随後,終于聽見他嘆了口氣,“是我不孝,父皇與母後的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
蕭元翊無言。
沉默了一會兒,方安慰道,“人生總有諸多遺憾,伯父與伯母總會理解的。”
無論如何,他能平安存活于這世間,對于先帝夫婦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沒錯,這是他的大堂兄,大名叫做蕭元曌。
若仔細觀察,他與當今皇帝蕭元晟有七分相似,一見便知是同胞的兄弟。
除過蕭元翊,及極少數幾位可靠的人,并無人知曉,他本人其實一直居于此處。
衆人都以為,在內城束王府裏的那位盲傻廢人是他,但其實,那只是他昔日的一名替身,為了保護他,對方甘願變成那般模樣,替他打消皇帝的戒心。
——當年中毒之後,經過各路名醫的全力診治,真正的大皇子并未完全變成癡傻的廢人,他的神智一如從前,耳力與聽力也尚可,唯獨受損的,是兩條腿。
他所中的奇毒殘留在了肢體之中,令他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覺,只能靠輪椅代步。
從前所有的一切,也都随之遠去了,他蟄伏在此,甚至不能告訴生身父母,叫他們帶了遺憾離世。
蕭元翊也知道他心痛,所以特意過來安慰他。
當然,這麽多的苦楚都已經吃過了,他大仇未報,又如何會被輕易打倒?
所以沉默過後,蕭元曌道,“我還好,你同叔父往後要多替自己籌謀,畢竟皇祖母也已經年事已高……”
總有一日老太太也是要離開的,蕭元晟喪心病狂,睚眦必報,待老太太一走,必定不會放過他們。
蕭元翊聞言點頭,“放心,伯母喪事辦完,父王明日就會稱病在家中休養,我也還病着,他不敢逼得太緊。”
蕭元曌颔首,又道,“拖一拖時間也是好的,聽聞此次喪期僅有半年,你不如可以籌謀一下親事,聯絡朝中勢力。”
左右因着皇後與貴妃內鬥,蕭元晟的文武勢力已經有些裂隙,此時下手,是最好的時機。
然話音落下,蕭元翊卻沉默了。
蕭元曌看出了些什麽,問道,“你已經有了心上人?”
并未被他否認。
蕭元曌感興趣起來,問道,“不知是何方貴女?如若家世得當,正可以考慮。”
蕭元翊卻端起一杯茶送到唇邊,喝過一口,才道,“她的家世,大約并不高。”
蕭元曌了然,不再多說什麽。
此時還是白日,蕭元翊不能停留太久,說過幾句話,便離開了。
室內重新安靜下來,有心腹上前,問蕭元曌道,“主君何不再勸勸世子?此時正是他聯姻增加實力的好時機啊?
蕭元曌搖了搖頭,嘆道,“元翊向來率性不改初心,他并非會為了身外事委屈自己的人。”
心腹卻嘆息,“可是殿下的仇,又要拖到何時才能報?”
蕭元曌眼望窗外,道,“這些年他幫我這麽多,我總不能為了自己的仇,再去委屈他。”
心腹點了點頭,終于不再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