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郝凡以為是好心的路人,擦着眼淚虛弱地回答:“我沒事。”

那人沒有馬上離開,另外一個男聲遠遠地喊着:“喬,走嗎?”

郝凡擡頭,看到張喬的臉,映着路邊暗黃的路燈光,複古陳舊的俄羅斯手風琴小調在耳邊響起,将他拉入時光的隧道裏。

“你看這樣行嗎?”郝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電腦放到張喬面前,屏幕上黑底白字的代碼整齊規律地分布着。

他看着張喬好看的黑色眼珠慢慢地移動着,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小子不錯啊!”張喬的目光從電腦屏幕轉移到他的臉上,郝凡趕緊垂下眼皮,只敢用餘光看着他右眼下方的黑痣,細細一點。

“挺厲害。”張喬起身,拍拍他肩膀:“改天請你吃飯。”

他擡頭,看到張喬的臉,映着自習教室裏發白的燈光,眉目帶着暈染的光邊,模糊了他的眼。

他滿懷期待地等了一個月,沒等來張喬說的“請他吃飯”。

有那麽一瞬間,張喬從郝凡的眼睛裏看到了一點癡迷,不過這個癡迷很快被洶湧的難過掩蓋。郝凡整個人好像被定住了,雙手撐着膝蓋半仰着頭看着他一動不動。

張喬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麽了?”

發啞的風琴聲停了,郝凡回過神來,發現張喬離他很近地站着,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睛裏的東西很複雜。

一天之中居然被他撞見兩次難堪的時候,郝凡低頭苦笑。

“你笑什麽?”張喬聽他笑得難過。

“好巧。”郝凡輕聲嘆着,像木偶似的挪動腳步錯開他往另一邊走,踉踉跄跄地橫穿馬路。

半夜馬路上車不多,但車速很快。張喬本想叫住他,看他不看路地走,沒敢出聲。

Advertisement

喊他的男人小跑過來,問他:“怎麽了?剛剛那人誰啊?”

“同事。”張喬看着郝凡有驚無險地穿過馬路,消失在夜晚的街頭。

“他喝多了?”男人問起。

張喬搖頭。

“好瘦啊他!”男人又說。

“可能有點病!”

張喬點了一支煙,和男人并肩往前走。

“什麽病?”男人好奇地問着。

“胃病?腸胃病?”張喬不确定。

“那還挺嚴重的,走路都能吐!”

“可能吧。”

張喬今天剛搬到附近,家裏留下的老洋樓,有個小院子,收拾下住着比高樓裏的公寓樓舒服。晚上約了舊同學出來遛個彎兒,沒想到碰到郝凡。

“當年0+1的人你還有聯系嗎,吳言?”張喬突然想起來,問身旁叫吳言的男人。

“有啊,有幾個學弟就在我公司呢。”

“哦,那行,改天約一起聚聚呗!”

“怎麽,想打他們主意?不行,他們都是我的人!”吳言嚷嚷着推搡張喬。

張喬嗤鼻:“瞧你這小人之心!”

“約他們幹嘛?”

“看他們手中還有沒有您老看不上的漏網之魚!”

“那肯定有的啊,改天約。”

和同樣住在附近的吳言分別,張喬順着樹影幢幢的小路回到老別墅,從兜裏掏門卡時碰到郝凡的手機,拿出來摁亮屏幕,81格的六角拼圖鎖屏頁面照亮了他的臉,解開數獨還有拼圖,當智力大闖關呢!

果然程序員的腦回路異于常人,張喬這樣想着掏出門卡,盯着手機一邊移動拼圖一邊刷開了大門。

郝凡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一天吐了兩次的胃疼得厲害,連打開門的力氣都沒了,不得不在門口靠了很久,才攢了力氣開門,進屋翻出止疼藥,連服了兩片,倒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房間裏只開了壁燈,燈光昏暗。止痛藥開始慢慢生效,胃裏殘餘的痛楚帶着郝凡進入到一個疼痛的夢中。

安靜的機房裏,門鎖被拎開了,走進來兩個人,郝凡習慣性地縮在電腦屏幕後,躲了起來。

“張喬,聽說那胖子喜歡男人,是個gay!”

“哪個胖子?”

“還有哪個胖子,幫你寫程序的那個啊!”

“瞎說八道。”

“他們宿舍人傳出來的,說在他電腦裏發現了男男小黃片。”

“……”

“我覺得他可能喜歡你。”

“瞎說八道。”

“你看他,天天泡在0+1,明明是你參加比賽,他看起來比你還要積極。這次這個難題要不是他幫忙想辦法,你不就卡那兒了。最關鍵的部分還是他寫的呢!”

“那是人家喜歡寫代碼,有天分!”

“哎呀,我知道他有天分,有幾個人能夠左手做數獨題右手玩拼圖啊!但他也只把天分用在你身上不是嗎?我也參加比賽,人怎麽就不幫我呢?!”

“……”

“看,你沒話說了吧!別說,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你那東西被他那麽一改,看起來牛`逼多了,這次比賽第一名肯定是你,你出國就能申請全額獎學金咯!”

“那我得以身相許?”

“別別別,我哪是那個意思啊,我的意思是讓你防着點,別被他揩油了,長得跟個豬似的。”

“別說了吳言,你拷完東西我們快走吧!”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我趕緊弄,弄完去吃飯。”

……

兩人在前面弄了很久,才離開。沒有人發現角落裏的郝凡,趴在電腦前,連大口呼吸都不敢,瘋狂的眼淚打濕了手背和臉。

早上醒來,郝凡發現沙發抱枕濕了,臉上也是濕的,胃依舊疼着。他翻下沙發想再吃兩片止疼藥,發現藥盒空了。他癡坐在沙發裏,猶豫着要不要去醫院。

孟玉成中午才到公司,臉色很差,先在外邊轉了一圈,沒有看到郝凡。他問坐郝凡對面的萍萍,她這才發現郝凡沒來,一臉茫然地說不清楚啊。

孟玉成沒多問,沉着臉進了辦公室。

沒過一會兒,和老板外出回來的張喬又來問郝凡,聽說他沒來上班後,想了想進了孟玉成辦公室,他正對着電腦發呆,看到張喬勉強擠出笑臉。

“張總監有事嗎?”

張喬直接問:“郝凡怎麽沒來?”

孟玉成的表情瞬間變得很僵硬,笑容凝固在臉上,反過來問他:“你找他有事?”

張喬摸摸口袋裏郝凡的手機:“沒事,就問問。”

孟玉成盯着他看了會兒,才說:“他生病請假了。”

張喬順口:“什麽病?”

孟玉成笑得別扭:“胃病,他身體不好,老毛病了。”

“那讓他先養好身體吧。”張喬說完就走了,繞道去了人資部找HR經理。

等他走遠了,孟玉成摔了鼠标,砸在牆上,碎成了幾塊。他心中有火,卻不知道該向誰發。

郝凡忍了一上午,胃痛加劇,不得不撐着去了醫院。給他看病的醫生已經幫他看好幾年病了,早就認識他了,甚至消化科的很多其他醫生護士都認識他。醫生看到臉色不好的他搖頭嘆氣,先讓他做了基本檢查,抽血拍片,胃鏡前一月剛做過,這次不用再做。郝凡拿着檢測結果去找醫生。

醫生掐着他的肩膀:“我怎麽覺得你比上月瘦了呢?不是說能好好吃飯了嗎?”

郝凡虛弱地陪着笑,他确實又瘦了6斤,自從張喬來公司後。

醫生看着他的檢測結果,眉頭緊皺:“又不能好好吃飯了嗎?”

郝凡輕輕點了點頭。

醫生很憂心:“怎麽回事,不是說要好了嗎?”

郝凡不作聲。

醫生将他的病例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後,說:“我建議你重新看心理醫生。”

郝凡用力地摳手指甲。

醫生語重心長:“你現在有點營養不良,已經不是胃的問題了,腸道和食管的情況再這樣下去不容樂觀。你的厭食症并沒有好,你的心理治療不能停。”

郝凡低頭不語。

醫生嘆着氣,快速寫滿了兩頁病例紙,把病歷本還給他時,非常嚴肅地說:“按時吃藥,好好吃飯,吃不下也得吃。還有,去看心理醫生!”

郝凡謝過醫生,去藥房取了藥,很大一包,藥房護士叮囑了很久哪些藥該怎麽吃。

從醫院出來,已經是下午。十月的午後陽光溫柔極了,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路邊的草木開始發黃。

郝凡順着醫院門口的馬路一直往前走,看到一家粥店進店要了一碗小米粥和小菜,逼着自己勉強吃了半碗,又吃了藥。走出粥店時,郝凡習慣性地想吐,又拼命忍住了。

他不想看心理醫生,那些醫生動不動就要挖掘他的過去,回憶過去并不簡單,更何況,那些過去實在不堪。他想只要好好吃飯,情況應該會好轉。以前都是這樣過來的。

陽光太好,他又走了幾條街,覺得累了停在路邊一家中國移動門店門口,門口立着新款蘋果手機的廣告。他盯着看了會兒,進去迅速買了新手機,辦了新手機卡。

買了新手機後,郝凡又在附近公園坐到太陽落山,才回家。回家後逼着自己吃了半碗清水煮面,在屋裏轉了很多圈,才忍下要吐的沖動。

睡覺前,他剛打開充好電的新手機,便有人打來電話。他接通,居然是大學時的學弟蔣樹。

“學長,我回國了。”蔣樹說。

“嗯。”郝凡不知道說什麽。蔣樹是大學畢業後唯一還和他有聯系的人,低他一級,畢業後便去了國外讀書,以前經常在網上找他幫忙做作業。後來他研究生畢業了,便沒怎麽聯系了。

蔣樹和他一樣,都是胖子,但蔣樹陽光開朗,很讨人喜歡。

蔣樹說了下他的近況,他剛回國一個月不到,進了校友的公司,主攻醫療方向的人工智能開發。

“你現在還在之前那公司做事嗎?”蔣樹問他。

“嗯。”

蔣樹頓了頓,說:“你就沒想換工作嗎?你待那兒真是大材小用!”

郝凡笑笑:“我覺得挺好的。”

蔣樹嘆氣,話鋒一轉:“周末有空嗎?0+1社團舊社員有個聚會,你有空也來呗。你也該換工作了,讓大家幫你推薦推薦!”

郝凡不作聲。

蔣樹說:“就這樣說定了哈,你要來啊,等地點确定好了,我告訴你。”

蔣樹興沖沖地挂了電話。郝凡知道,他一直想要幫他,大學時想要幫他變得開朗點,出國後一直想要幫他介紹厲害的工作,他這個人很熱心腸,像個小太陽。正是如此,大家都喜歡他。他早就明白,是否讨人喜歡跟體重無關。

他盯着蔣樹的號碼看了很久,将他的號碼拖入了黑名單。

隔天,郝凡像往常一樣,聽着交響樂分辨着樂器的組合,擠着擁擠的九號線上班。進入公司大樓,又找不到門禁卡了,不好意思地求助前臺大姐,再次被念了一通。

大姐幫他刷了門禁卡,他搭着頭走到電梯口,等電梯的人不多,他習慣性地挑了靠牆角的位置站着,有人走到他身邊,黑色的皮鞋擦得很亮。

那人在他身前站定了,腳尖朝着他。

郝凡慢慢擡頭,穿着黑色西服三件套的張喬正盯着他若有所思。

耳機裏的鋼琴聲追着急促的小提琴聲,快節奏地彈着,曲調高亢激烈,如疾風驟雨。郝凡垂下頭,往旁邊挪了兩步。

腳尖沒有跟過來。電梯來了,腳尖調轉方向,進了電梯。郝凡沒動,等着下一部電梯。

電梯門慢慢合上,郝凡畏縮躲避的模樣終于消失在門縫裏,張喬捏着褲兜裏的手機,面無表情地盯着電梯樓層的變化。他沒想到,郝凡手機裏的拼圖鎖屏只要拼錯一次,所有重來,并且難度加大。數獨變成了81格,拼圖變成了100格。

剛剛他本想把手機還給郝凡的,順便聊聊他的鎖屏,不過對方看起來不想跟他說話,多看他一眼都不肯,好像他會吃人似的。張喬越想越覺得可笑,同時感到一點煩躁,他幾時被人這樣嫌棄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