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郝凡和孟玉成恢複成不熟的同事狀态,客套的微笑,禮貌的交談,公事公辦,很有距離感。孟玉成沒提揭發他,他也不問那些據說不堪露骨的照片。
沒有孟玉成的打擾,郝凡又開始獨來獨往,一天說的話不超過三句,從公司到家從家到公司,重複的兩點一線。
一切恢複如常,如果沒有張喬的話。
進入十一月後,凍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雨裏寒氣逼人,辦公室裏開了暖氣。
辦公室的人都不願意出門吃飯了,天天叫外賣。郝凡偶爾跟着大家一起,多數時候還是跑到隔壁大樓的便利店解決。
煩心事少了,郝凡吃飯吐的次數也少了,能吃點白面包以外的食物了。今天他選了西紅柿牛腩蓋澆飯,店員給他加熱,又幫他把湯打開。
他抱着飯和湯到收銀臺付錢,排在前面的人突然轉身,差點撞到他。他晃着身體避開了,杯子裏的熱湯撒到手背上,燙得他小聲抽氣。
“沒事吧?”耳熟的聲音讓郝凡渾身一震,手上一抖,熱湯又撒到手背上。
那人将手中的煙塞到口袋裏後,伸過手從他手裏取過湯杯和熱飯,同時遞過來一張紙。郝凡慢慢擡頭,看到張喬噙着笑意的臉:“擦擦手,再買單。”
便利店裏的音樂聲突然變大,悠長慵懶的小娟唱着:“如果你是朝露,我願是那小草。如果你是那片雲,我願是那小雨……”
音樂飛進郝凡耳中,砸出一道光,将他瞬間拉回大一軍訓時陽光灼人的操場,塑膠跑道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汗濕的迷彩軍訓服黏在身上,教官喊着:“向左轉,向右轉,齊步走!”
他全神貫注地跟着教官的口令,不曾錯過半拍。教官表揚他:“你是一個靈活的胖子!”同學們都笑了,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年輕的輔導員突然把他拉出隊伍,說有事商量。兩人走到操場邊的樹蔭下,他看着零碎的光斑落在輔導員幹淨的臉上,好看的眼睛裏充滿希望。聽說她是大四學姐,畢業後想留校任教,當他們班的輔導員是提前實習和考察。
“你就不用參加閱兵了,幫着做點後勤工作,好不好?”輔導員聲音清脆,撞破了好看的光斑。
遠處軍訓的隊伍開始唱歌了:“團結就是力量,這力量是鐵,這力量是鋼……”
軍訓教官不滿地大喊着:“你們沒有吃午飯嗎?再大聲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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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豫了很久,才小心地追問:“為什麽?”
輔導員面露為難,勉強地笑着:“這次軍訓閱兵,我們班必須要拿第一。”
他回頭看他們班隊列,教官拎出了一個順拐男生,正教他正步走。那男生身姿挺拔,軍訓服也掩蓋不了他的眉清目秀,偏偏手腳不協調。
他也想他們班能拿第一。
輔導員停頓了幾秒,繼續說下去:“你太胖了,站在隊伍裏會顯得隊形不整齊。你就不用參加閱兵了,好不好?”
唱歌的隊伍開始拉歌了:“二班來一個,二班來一個!”
“二班慫不慫?”“慫!”
“說句心裏話,預備唱!”
二班的男生吼着開唱,聲音太大,都走了調。
他不吭聲,輔導員又說:“你要以班級榮譽為重,後勤工作一樣重要。你也不用參加隊列訓練了,我看你也很辛苦,出得汗都比別人多。不參加訓練,也舒服!”
粗壯的梧桐樹背後有人在笑,笑聲嘲諷。輔導員問:“誰在哪裏?”
他轉頭,看到一個高瘦的人影從樹後走出,他背着黑色的網球拍袋,帶着白色的網球帽,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黑色短褲下的兩條長腿走到兩人之間站定:“佳純學姐,你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他看着他線條清晰的下巴,想到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令狐沖。高三整個暑假他都在看金庸,十五部小說倒背如流,他最愛俠義不羁的令狐沖。
“張喬,你瞎說什麽,我哪裏過分了!”輔導員尖聲反駁。
叫張喬的男生嘲諷地笑了兩聲,轉頭看他,從上到下。他低頭,聽到他略顯低沉的嗓音,像大衛波佩爾的大提琴。
“胖就不能走隊列?誰規定的?你這是光明正大的歧視啊!”
輔導員被氣得無話。他看到白色的網球鞋停在他的正前方,張喬拍他肩膀:“別被她威脅,胖又怎樣?!”
“我哪裏威脅他,張喬你亂說!”輔導員氣到跳腳。
張喬揚起下巴,帽檐陰影下的臉帶着淺淡的笑意,善意和鼓勵都在眼睛裏。他看到他右眼下方的痣,淺淺一顆,讓人記憶深刻。
“加油。”張喬說。
他也跟着說:“加油。”
最終,他沒有參加閱兵隊列,不是怕會拖累班級後腿,而是不想為難輔導員,因為輔導員說,她必須要做點成績讓院領導看到她的能力,這樣她留校任教的可能性會大一點;因為爸爸媽媽都說,不要和老師關系弄僵了,以後會不好過。
“郝凡?”
便利店的音樂不知何時切換了,低沉的大提琴樂曲中,張喬的臉靠得很近,眼中的善意一如當年。
“你怎麽了?”
郝凡搖頭:“沒,沒怎麽。”他擦了手,付完錢,想從他手裏拿回湯和飯。張喬舉着湯和飯細看,問他:“好吃嗎?”
郝凡不知道如何回答,猶豫着伸手拿湯和飯,張喬往後躲,臉上的笑意更盛:“你不說,我先嘗一下咯。”說完舉起湯杯做出要喝的動作。
對面的郝凡五官皺得緊巴巴的,看起來又慌又為難,翕動的嘴唇等了很久才打開:“我沒吃過,不知道。”說完便耷着眼皮看地上了,放在身側的手抓着褲腿,被燙過的手背泛紅。
張喬喝了一口湯,有點燙嘴的海帶排骨,味道還不錯。
“這湯還行!”他說。
郝凡馬上擡頭,看到他舉着湯杯又喝了一大口。郝凡怕他吃飯,伸手想要搶飯,沒想張喬拿着他的飯和湯轉身,讓店員再熱一份相同的。
“我的那杯給你!”張喬回頭把飯還給他。
郝凡拿了飯想要趕快離開便利店,走到門口卻發現外面的雨下大了,冷風吹進店裏,讓人不由自主地縮脖。
“等會兒一起走吧!”張喬喊他。
郝凡回頭看他,張喬沖他微微笑着,郝凡呆在門口,看着張喬沖他做手勢,讓他先去找位子。他默默走到用餐處,找了靠窗的桌子,掰了兩下才打開飯盒。
褐色夾白的牛腩塊融在西紅柿紅色的湯汁中,白色的米飯晶瑩剔透,剛剛看起來很誘人的食物此刻讓人胃口全無。
郝凡知道,這是心理作用。食物沒變,變得是他。他暗示自己:“沒關系的,沒關系的,沒關系的!”一連說了很多遍,希望自己安然地吃完這頓飯,起碼不要當着張喬的面出醜。
張喬一手夾着兩杯湯,一手端着飯走過來,坐到他身邊,見他光攪動飯不吃飯,打開熱湯放到他手邊。
“先喝口湯,暖胃。”
郝凡端起湯,張喬提醒:“小心燙!”
他話音未落,郝凡已經倒了半口,剛出微波爐的湯水燙得他舌頭發麻,熱湯含在嘴裏,咽也不是吞也不是。
張喬迅速将桌邊的垃圾桶踢到他腳邊:“吐!”
郝凡吐出熱湯,眼淚花都出來了。
“都說了燙。”張喬嘆息着起身拿了一瓶水給他。郝凡一口氣喝了半瓶水,桌上的飯還一口未動。
張喬吃了幾口飯後才問他:“不喜歡吃要不要再叫別的?”
郝凡趕緊左手執勺勺了滿滿的飯塞入口中,嚼了很久才咽下。張喬看着他抓着勺子的左手,表情微動。他記得之前大家一起吃飯,郝凡是右手執筷。他想了想,沒有發問,埋頭專心吃飯。
張喬右手執勺,拿勺子的手勢特別,食指和中指翹着,靠無名指和小指托着勺柄使力。他好像很餓,吃的速度有點快。
張喬偶然擡頭,撞見郝凡來不及收回的打量目光,咽下嘴裏的飯後開口問他:“怎麽了?”
郝凡收回視線,耷着眼皮勺飯塞到嘴裏,發軟的牛腩入嘴即化,西紅柿酸甜的湯汁在肉裏融開,每一粒米飯都浸透了它們的滋味。也沒有想象中那般難以下咽,郝凡不知不覺吃下半盒,對面的張喬已經吃完。
“我去外邊抽根煙!”張喬說。
郝凡點頭,心裏開始盤算如何趁機離開。沒想張喬走了出去,就站在兩人桌子旁邊的玻璃窗前抽煙,他左手彈開暗紅色的正方形打火機,火苗冒出,點燃了叼在嘴上的煙。他深吸一口慢慢吐出煙霧,很快被冷風吹散。
他似乎察覺到他在看他,左手取下嘴裏的煙時,順便回頭掃了一眼玻璃窗後的他。郝凡匆忙低頭,盯着剩下的半盒飯心亂如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張喬帶着一身發寒的煙味回來,看着他剩下的半盒飯說:“別吃了,都涼了。”
郝凡臉上如釋重負的表情一閃而過,張喬假裝沒看到,找便利店店員要了兩杯白開水,一杯給郝凡。
郝凡捧着紙杯半天不動,張喬忍不住說:“等你吃完藥,我們一起上去吧,我帶傘了。”
郝凡捏癟了紙杯,熱水差點溢出來。他很意外張喬知道他要吃藥的事。
“上次見你吃過,現在不用了嗎?”
郝凡看他,張喬笑笑:“已經不吃了嗎?那我們走吧。”
郝凡沒動,擡手扶了扶眼鏡,掩飾心中的慌張。他本想撒謊說現在不吃了,可想到上次微信好友的事不免心悸,不想日後又被他撞見吃藥多生事端,強裝鎮定地取出藥盒,分兩次吃完了所有的藥。
張喬怕熱水不夠,又給他多要了一杯。他喝完第二杯水後,才吞下所有藥。
不知道是熱水太燙,還是藥太苦,郝凡額頭上浸出薄汗,張喬看到,取了紙巾遞給他。郝凡以為是嘴上沾了水,趕緊接過紙巾插嘴。
張喬見他誤會,也不提醒,只是忍不住笑。郝凡被他笑得緊張,不知道哪裏有錯惹他發笑,只得更用力的擦嘴,胃部一陣緊縮。
張喬重新抽了紙巾,直接按到他額頭上,紙巾遇到汗水,沾住了額頭。
“外面風大,汗得擦幹了。”後面還有半句“你身體弱,小心着涼”,張喬沒說,他怕吓着郝凡,好不容易能坐一起吃個飯,還能聊幾句天。
郝凡這才反應過來他剛剛為何笑,不禁臉頰發熱,手心發燙,一顆心都快跳出胸膛。時隔多年,華爾茲舞曲再次響徹耳邊,胸口被震得發顫。
外面的雨下大了,張喬撐開傘,将發愣的郝凡攬到傘下,帶着他走向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