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手機響了好一陣,蒙在被子裏睡覺的郝凡才聽到,探出半只手在床頭摸了很久,才拿到響個不停的手機,縮回被子把手機湊到眼前才看清了屏幕上“黎醫生”三個大字。
迷糊地睡意瞬間去了大半,郝凡猶豫了片刻,掀開被子露出腦袋後才劃下接聽。
“你什麽時候來我這邊?”黎醫生開門見山。他已經從國外回來一周多了,之前郝凡跟他約好的見面都臨時取消了,之後便沒了消息。他擔心他,竟然主動打來電話。
“最近,沒空。”郝凡想着說辭。
被黎醫生戳穿:“不是沒空,是不想來吧!”
郝凡不語,他騙不到黎醫生。
黎醫生直接問:“是覺得好了點不想來,還是害怕不想來?”
郝凡磨蹭了半天,捏着被子說:“我,遇到大學時的那個人了。”還是沒辦法在外人面前光明正大地提起張喬的名字。
“嗯,我記得叫張喬吧!”黎醫生記性很好:“怎麽了?”
“他現在是我上司。”
“嗯,然後呢,他認出你了?”黎醫生總能抓到重點。
“沒有。”
黎醫生沒忍住笑:“如果他能認出現在的你,你就告白吧!”
這話聽得郝凡臉紅,重新鑽回被子裏。
“你想他認出你嗎?”黎醫生笑完問。
“不想。”郝凡答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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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就是不想。”郝凡斬釘截鐵。
黎醫生長長地嘆氣,郝凡隔着話筒都能聽出他的無奈。
“你真不打算來我這兒坐坐?”黎醫生繼續勸說。
郝凡認真地想了想,小聲拒絕道:“暫時不想。”
“你這痛了才治,不痛不治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啊!”黎醫生佯裝生氣。
郝凡對黎醫生有愧,不敢接茬。他看了那麽多心理醫生,也就黎醫生會主動追問他的病情。之前聽說他病情反複,哪怕在國外也一直通過微信聯系他,關注着他的情況。
“這麽多年了,你也知道有些事情靠自己很難解決的!時間拖得越久,對人的傷害越大。”黎醫生語重心長。
“嗯。”
“嗯嗯嗯,就知道嗯。想好了來找我!”黎醫生沒好氣地準備挂電話。
郝凡插了一句:“最近我都有好好吃飯。”
“怎麽,張喬讓你很有食欲?”黎醫生停下來調侃他。
郝凡小聲道:“他不讨厭現在的我。”
黎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問道:“你讨厭現在的你嗎?”
郝凡握緊手機,雙腿縮到胸口,被窩裏的暖氣突然跑了大半。
“他不讨厭你是他的事情,你喜不喜歡自己是你的事情。這是兩回事。”黎醫生總是這樣,毫不客氣,不給郝凡藏起來的機會。
“如果你做不到接納自己,別人也沒辦法接納完整的你。你明白嗎?”
兩人同時沉默,隔了很久郝凡輕輕地喊:
“黎醫生——”
“嗯?”
“你怎麽那麽讨厭!”郝凡在枕頭上蹭着眼淚。
“有幾個醫生讨人喜歡的!”黎醫生笑得無奈。
“想通了來找我,繼續看老孫的面子,給你九五折。”黎醫生故作俏皮地說完,先挂了電話。
郝凡趴在枕頭上,放肆的眼淚很快濕了半個枕頭。黎醫生說的他都懂,可他就是很難做到。他厭惡自己,畏懼改變。
下午五點不到,孟玉成發來微信提醒:“晚上別遲到。”
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的郝凡回了一個“嗯”,沒過一會兒手機又震動,兩條微信消息進來,他以為還是孟玉成,放着沒看。
郝凡窩在床上看窗外的天氣,陰沉沉的,似乎下過雨。屋裏的暖氣根本無法完全趕走寒意。他知道孟玉成很看重今天的見面,說了那麽多次,生怕他不去。高級的西餐廳,美麗的黃浦江景,即将離開的人,孟玉成會做什麽會說什麽,他原本很期待,甚至有一點迫不及待。
可是黎醫生的話像一桶冷水,徹頭徹尾地澆醒了他。提醒着他,那些期待和迫不及待是多麽的卑微可笑。他奢望的東西從來不在別人那裏。
郝凡下床洗澡,脫光衣服後逼着自己正視鏡中瘦骨嶙峋的身體,父母說他是行走的骨架,也差不多了。他雙手揪起塌陷的雙腮,沖着鏡子做了一個難看的鬼臉。
“不要怕,不會比這更糟了。”郝凡對着鏡子說,這是黎醫生以前常對他說的話。
那會兒他已經無法自主進食,每天需要輸液才能維持身體機能。黎醫生坐在他的床邊,不停地告訴他:“你不怕,你還能多吃一口飯!你一點都不怕,你還想多吃一口飯。”
真奇怪,聽黎醫生說多了,他居然真的能每天多吃一口飯,慢慢又好了起來。如果沒有黎醫生,他大概早就死了。
“我不怕,我會好起來。”郝凡對着鏡中的自己握緊雙拳。
洗完澡,郝凡在衣櫃裏東挑西選,猶豫一番後最終選了從沒穿過的乳白色高領毛衣和淺駝色的毛呢褲,外套拿了不常穿的淺駝色厚羊絨大衣,都是媽媽幫他添置的,是這兩年流行的大廓形,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顏色淺淡,可以讓他看起來顯得胖一點。
他看着鏡中和平日裝扮完全不同的自己,陌生感讓他很不自在,怎麽看都覺得不對勁。他忍着不适,趁改變主意之前趕緊出門。
郝凡家離半島酒店很近,他上了公交才有空翻看手機,看到一個小時前張喬發來的未讀微信。
“昨晚什麽時候到家的?”
“今天有空嗎?”
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他擔心張喬嫌他回複太慢,捧着手機猶豫着要不要回複。
孟玉成發來微信詢問:“到哪兒了?”
郝凡暫時擱下張喬的微信,看了眼窗外路牌回複孟玉成:“剛過複興東路。”
“好。”孟玉成回,郝凡猜他已經到了半島。
窗外經過一棟又一棟的舊別墅,有的打理得清楚,開了店鋪,有的木窗緊閉,牆面斑駁,不知道還有沒有人住在其中。郝凡看着那些無人居住的老房子,決定回複張喬。他努力回憶着昨晚到家的時間,确認之後認真地打出來,連标點符號都仔細斟酌過,來回檢查三遍後才按了發送。
“十一點過三分。”
“你找我什麽事?”
這時距離張喬發微信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半小時了,郝凡回完後雙手緊抓着手機,耳邊什麽打擊樂器都上了,咚咚咚锵锵锵哐哐哐,震得他的一顆心七上八下。
公交車過了兩站,張喬回了微信,問他:“喜歡吃閩南菜嗎?”
郝凡沒吃過閩南菜,只知道跟粵菜有相似之處,講究新鮮清淡。
沒等他回答,張喬發來一張照片,是家風格古樸簡潔的中餐廳,大廳中間挂着金漆招牌:“佛跳牆。”
“朋友新開的餐廳,讓我找幾個朋友去試吃。你要不要去?”張喬問他。
“什麽時候?”
“現在,方便嗎?我去接你。”
郝凡雙手掐着手機,耳邊大鼓狂敲,一顆心髒猛跳。
“我已經吃過了。”郝凡最終選擇撒謊。
張喬發來語音:“沒事,那下次吧。”聽起來毫不在意。
郝凡心情複雜地回了一個“好”。
盡管早有預料,但被拒絕的張喬還是很失望。他關了微信給吳言打電話:“出來,陪我吃飯!”
吳言很大聲地抱怨:“大哥,你能不能提前約啊,我剛和別人吃完!”
“誰啊?”
“蔣樹啊!”吳言後面又咕隆隆加了句:“哇,他吃得可真多。”想必是被震驚到了。
張喬微愣,随即特霸道地說:“我不管,你看我吃。”
吳言哀嚎:“大哥啊,你找不到別人了嗎?非得折磨我!?”
張喬幽幽回了一個“對”,他找不到別人。整個上海,他能找的朋友只剩下吳言。
吳言安靜了幾秒,軟了語氣:“好吧,張少爺想去哪裏吃?”作為發小,他怎會聽不出張喬此刻不常見的脆弱。
張喬說:“找個可以看江景的地方。”
吳言打小就知道張喬喜歡水,心情不好時愛去水邊。他記起小學時有一次他離家出走,張喬陪他坐輪渡穿過黃浦江。兩人站在船邊,看着渾黃的江水互相問對方,跳下去會怎麽樣。旁邊一個大人說:“會淹死!”把兩人從船邊趕開了。
後來張喬家出事,他常陪張喬去黃浦江散心,來來回回地乘輪渡,看永遠發光的東方明珠塔和永遠翻滾的江水。沒人再問,跳下去會怎樣這種蠢話了。
他故作輕松地打趣他:“怎麽,想念你的大黃浦江和明珠塔了?”
張喬不語,吳言冥思苦想,把江邊常去的餐廳酒吧過了一遍,說:“我知道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