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周一郝凡請假,沒去上班。

例會結束後,張喬單獨叫住了孟玉成,他又恢複成平時裝扮,黑色薄羽絨,保暖的登山鞋,保暖內衣在脖側的襯衫衣領處露出一點,清晰的牙印時隐時現。

他還沒開口說什麽,孟玉成望着他笑得意味深長:“你想知道什麽,直接問郝凡不是更好?”

張喬眼神偏轉,落到他右脖側的牙印,牙印大且深,咬得很用力。孟玉成很不自然地扯扯衣領,擋住了牙印。

“你有什麽事?”孟玉成難掩慌亂,全無之前的自信與從容。

張喬說:“東西沒收到。”

一瞬間,孟玉成很尴尬。他再次扯了扯脖子上的領子,說:“我再發一遍。”

“好。”輪到張喬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還有別的事嗎?”孟玉成擡腳邁向會議室門口。

張喬搖頭,看着他慌慌張張地離開。等他一走,他立馬沉臉,腦子裏全是揮散不去的聯想。

張喬陰沉地回到辦公室,孟玉成重新發了郵件,他要給他看的東西在附件,正文加了一句話:“郝凡生病跟我沒關系,你不要多想。”

前一句話擊散了張喬的聯想,讓他有點愉快。後一句“你不要多想”又讓他隐隐不悅,被人看穿的感覺并不好。

他下載了附件PDF,迫不及待地打開。整潔的排版,舒服的配色,賞心悅目。工整的圖表,流暢的邏輯體系,層層遞進的結構,一目了然。一周時間不到,就能做到将內核的線條架構清理清楚,确實不是常人所為。

郝凡果然如他所看到的那樣,非同一般。他記得孟玉成給他推薦郝凡時,有股按捺不住的激動,生怕他不信。為了證明他所言非虛,還主動做了這份東西給他看。

他問過孟玉成,為何舉薦郝凡。他說服郝凡跟他一起離開,也不是沒有可能。兩個人去新公司,比他一個人去不是更好。後面的話,張喬沒說全。

他約李年新吃飯時,直接問過他了。李年新說,他知道孟玉成和郝凡關系不一般,但具體怎麽不一般他不清楚。不過自從兩人關系變好後,孟玉成做出來的東西确實有了很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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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以前更系統,解決問題的切入點很特別。”李年新是如此評價的。他還說,孟玉成一直想等他走了,坐上他的位置。

“不成想被你截胡。他肯定一邊恭維你,一邊在心裏罵你。”李年新和孟玉成一起進公司,大家共事多年,對他很了解。

張喬怎會感覺不到孟玉成的當人一面背人一套。孟玉成的示好太刻意了,帶着一股傻乎乎地讨好。他并不複雜。

對于他的疑問,那日站在陰暗處的孟玉成說:“郝凡繼續跟着我,只能做一個凡人。他不是凡人,他是金子,需要發光。”

說這個話時,他的臉上帶着解脫的輕松和愉快,又好像做了什麽偉大的事情一樣,有一股自我犧牲的驕傲感,讓張喬感到不悅。

孟玉成舉薦郝凡并不是沒有條件,到最後,他都在拿他做交換。在張喬眼裏,他的成全不過是一場自我感動的表演,虛僞無聊,又很可笑。

但這也是人之常情,張喬很早以前就明白了,人一旦自私起來可以做出很多違背良心的事。所以他認真地寫了那封舉薦信,推薦他去了校友的公司。孟玉成确實不适合幹技術,換崗對他來說,才是真的解脫。

整個上午,張喬将郝凡寫的方案來來回回看了很多遍,原本不甚明朗的心漸漸明朗,他給王大義打電話:“王叔,我們可以開始啓動項目了。”

王大義聽到他的好消息,開心地大笑,也告訴他一個好消息:“我在談兩個人,改天有空碰一下,大家見面聊一聊。”

“求之不得。”張喬終于有了開始幹大事的激動與興奮。

王大義問他:“那個郝凡怎麽說?”

張喬毫不客氣:“漲他十倍薪水,都得留下。”

“這麽厲害?!”

“我給你看個東西!”

張喬把PDF截圖微信發給他,王大義只是看了三頁,便倒抽着氣說:“想不到我們公司居然藏龍卧虎!”

張喬笑而不語。

王大義回過神來又罵:“孟玉成那個混蛋,霸着茅坑不拉屎!”

“郝凡又不是茅坑。”張喬翻着白眼吐槽。

王大義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兩人聊了點工作上的事情後才挂電話。

張喬跑到外面大辦公室轉了一圈,郝凡的位置上空落落的,不知道是誰把他養的綠植放在了桌子正中間,搞得好像他已經離開了似的。他假裝找小東要東西,把綠植移到邊上。

他一走,小東又順手把植物移到中間:“郝凡說了,放在這裏能曬到太陽!”

張喬轉回自己辦公室,坐下來把手機抓在手中像轉筆一樣的玩,從右手轉到左手,他的左手始終比右手更靈活。他用左手給郝凡發微信:“你怎麽樣?感冒嚴重嗎?”他等到下午,郝凡都沒回。

周二,郝凡依舊請假,他已經退燒了,本來可以上班的。可是,媽媽郝美麗同志一大早突然從南京過來了,見他面色發白說話有氣無力,非得讓他繼續休息。郝凡根本拗不過她,只得繼續在家躺着,看着郝美麗在家裏翻東翻西。

張喬發現郝凡還是沒來,心中隐隐擔憂。早上老客戶拜訪,他親自接待,一直開會到中午。他沒留客戶吃飯,等他們一走,馬上拎包外出。

家裏門鈴響起時,郝凡和郝美麗都被吓到,尤其郝美麗,疑惑地看着郝凡:“誰啊?朋友?”

坐在床上喝粥的郝凡非常篤定地搖頭:“不是,應該是物業!”

郝美麗不滿地輕哼,起身去開門。郝凡在裏屋,聽到了門打開的動靜,然後大概靜默了一分鐘之後,才聽到郝美麗問:“你是哪位?”

“我是張喬,郝凡的——”居然是張喬的聲音,帶着一點不确定的緊張:“上司。您是郝凡的媽媽?”

“對啊,怎麽,不像嗎?”郝美麗又要開始她的表演了。

郝凡連滾帶爬地跑出去,手上還拿着喝粥的瓷勺。被郝美麗堵在門口的張喬看到他,眼睛一亮,仿若遇到救星,喊他:“郝凡!”

郝凡喊了一聲:“媽!”

郝美麗回頭沖郝凡不可思議地笑:“原來你有朋友啊!”

郝凡扭頭看着窗外,早上的大雨已經停了,天透出一點陽光,照得對面的紅屋頂發亮。心跳的速度變得太不尋常,皮下的每一根血管都在突突蹦着,腦袋有點暈,頭頂在冒着熱煙。

張喬看他模樣,似乎不歡迎他的到來,往後退了半步,他也知道自己的冒昧拜訪不妥當,但還是忍不住來了。他以為外地人的郝凡跟其他人一樣,都是一個人租房住的。

郝美麗看出他的退怯,一把拉住他,熱情地喊着:“快進屋坐,外邊冷!”

張喬被她強拽進了屋,按到沙發上坐下,給他端茶倒水。郝凡在他對面坐下,他摘了眼鏡,面容更顯蒼白消瘦,寬松的厚家居服像挂在他身上似的,雙手握着一只勺子,偶爾看他一眼,大多時候都是直直地望着窗外。

陽光好像更多了,紅屋頂的琉璃瓦在反光,四季常青的青松被雨水洗過一場,灰敗的冬青終于看起來沒那麽慘淡了。窗戶上的雨珠在慢慢往下滑。

心髒跳太快了,郝凡不敢開口說話,怕一開口,自己就炸了。耳邊各種樂器亂哄哄地演奏着,一時之間,什麽也聽不清。

郝美麗坐在張喬身邊,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與驚喜,直勾勾地盯着他。張喬頭皮發麻,一直喝水。

“你多大?”郝美麗突然發問。

張喬被吓得一口水噎在喉嚨,差點從鼻子裏噴出來。他說:“31。”

“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

“獨生子?”

“嗯。”

郝美麗皺起眉頭。不知為何,張喬突然感到莫名的緊張,他看郝凡,郝凡壓根沒看他,眼神筆直地不知道在想什麽。

郝美麗又問:“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那你有男——”

“媽!”發呆的郝凡突然出聲打斷她,聲音大到張喬驚訝。張喬聽到了那個“男”字,郝美麗發音吐字清晰有力,很有腔調。

郝美麗被驚到:“你喊那麽大聲幹嘛?!”

張喬看郝凡,他變得很激動,原本蒼白的臉上因此染上了一點血色。他捂嘴咳嗽,咳完了問郝美麗:“你不是說過來講課的嗎,這都幾點了?!”

郝美麗看了眼時間,“哎呀”地叫着,馬上換了一副模樣,優雅地拍了拍張喬肩膀:“對哦,我下周在上海博物館有演出,你要不要來看?和我家歡——”

“媽!”郝凡又是一聲激動大喊,打斷了她的話。

張喬也聽到了那聲清晰的“歡”字,他疑惑地看郝凡,郝凡正瞪着郝美麗。

郝美麗叉着腰教育他:“你這樣真的一點都不好看!”

“你再不走就遲到了。”郝凡大聲地提醒。

郝美麗不管他,笑眯眯地看着張喬說:“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聊。”說完披好淡粉色大衣,戴好黑色皮手套和羊絨窄檐帽子,非常摩登地走了。

等她走了,郝凡和張喬大眼對小眼,相對無言。不知道誰家在放音樂,郝凡豎着耳朵聽,好像是日文歌又好像不是。他的視線有意無意地劃過張喬,看他交握的雙手,還有不經意間轉動的眼神。

張喬暗暗觀察室內,過去的老洋房,重新翻修過,但依舊維持着舊時的複古模樣,家具看起來老舊,但配色款式都很講究,身下的墨綠色絨布沙發應該是古董。一室一廳的布局,看樣子只有郝凡住在這。

他的目光停留在角落裏的複古唱片機上,旁邊的老橡木架子上整整齊齊地豎放着三排黑膠唱片。架子頂端放着兩個相框,一男一女分開的黑白照,照得很有藝術感,男的穿着舊時文人的中式長袍,手裏夾着煙看向一邊,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好像在跟人聊天。女的穿着80年代的襯衫連衣裙,戴着大草帽,對着鏡頭笑得燦爛。女的是郝美麗,男的應該是郝凡爸爸,都有着不俗的容貌。

“你媽媽很年輕。”張喬先打破沉默,“你的爸爸媽媽都很好看,很有氣質。”

郝凡這才大膽地将視線停在他身上,發現他眼裏的尴尬與不安不比他少。他放松下來,抿嘴不好意思地笑:“她是話劇演員,我爸也是。”

他笑時下半張臉很像郝美麗,眉目有爸爸的影子,只是他太瘦了,明朗的五官中藏着病态。

張喬恍然大悟:“難怪。”

郝凡又咳嗽了兩聲,張喬問:“你要不要加件衣服?”房間裏的暖氣其實開得很足,幾口熱茶下去,他手心都發汗了。

郝凡沒應他,反過來問他:“我媽是不是很奇怪?”

張喬一愣,搖頭:“不會,很有趣。”看起來比他的家人有趣多了。

郝凡露出“我知道你在客套”的笑,張喬從他的笑容裏看出一點淡淡的苦澀。

“我家裏人都挺奇怪的,他們是搞那種先鋒戲劇的,腦回路和一般人不太一樣。我已經習慣了,外人可能不太習慣。”

張喬沒有說話,他能理解郝凡話裏的無奈。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家人就是這樣的存在,外人看到的永遠都是好的一面。身處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其中的苦惱。

“她剛剛問的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也是表演老師,經常那樣問學生,養成了壞習慣。”郝凡解釋。

張喬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嗯,我理解。”

郝凡不自然地捏緊手上的勺子。

“你剛剛是在吃飯?”張喬看着他手中的勺子問。

郝凡刷得紅臉,他居然一直拿着把勺子。他握着勺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還有卧室裏被掀翻的粥,怕是已經弄濕被褥。

牆上的鐘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外的陽光更多了,有一些直直地透過窗戶,照到屋裏來,光束裏的微塵們打着圈。

有幾聲鋼琴音從樓上傳來,清清脆脆。張喬起身,略顯疲倦晃了晃脖子,這才看到另一側靠牆擺放的鋼琴,和放在更角落的大提琴。

郝凡跟着起身,見他目光停在樂器上,舉着勺子解釋:“我爸和我媽的東西。”

“你不會?”張喬眼帶笑意地看着他。

郝凡捏着勺子小聲道:“會一點。”

張喬看他微微緊張的模樣,“會一點”不像是謙虛,倒像是掩飾。

“我沒什麽天分,學得不好。”郝凡見他不說話,以為他不信,急忙補充道:“我對這些東西真的沒什麽天分,聽聽就好。”

張喬笑而不語,低頭理順身上的大衣:“我得回公司了。”

郝凡沒反應過來,呆呆地“啊”。

“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明天能去公司嗎?”張喬問。

郝凡連連點頭,點完頭又咳嗽。他趕緊捂住嘴:“我會戴口罩去公司的。”

張喬嘆息着伸手在他頭上輕輕揮過:“實在不舒服多休息幾天也沒關系。”

郝凡一邊搖頭,一邊翻着眼睛向上看。張喬這個莫名又親切的動作實在讓他困惑。

張喬再次笑出聲,心中難掩的快活讓他忍不住開口:“明天有空嗎?晚上去試菜?”

郝凡幾乎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好。”

張喬往外走,郝凡跟着。到了門口,張喬忽然轉身,神色嚴肅。郝凡緊張地捏緊勺子。

“你怎麽不回微信?”

“啊?”

“昨天給你發微信了,你怎麽沒回?”張喬盯着郝凡的眼睛,沒有眼鏡的阻擋,他的眼睛看起來很濕潤,眼珠亮黑。

郝凡習慣性地去托鼻梁上的眼鏡,發現沒戴眼鏡,掩飾地蹭了蹭鼻子,小聲解釋:“忘了,吃了藥一直在睡覺。”昨天燒得昏昏沉沉,沒回張喬的微信,也沒接孟玉成的電話。

“不是故意不回就好。”張喬說。

郝凡心中一緊,急忙搖頭道:“沒有故意。”

張喬笑着拉開門,樓道裏的冷風卷進室內。他又把門半掩回去,回頭問郝凡:“你是不是丢過一只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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