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來者不善

天色發黑,已經快6點半了。紀然給姥爺打了電話,讓他去接樂樂,随後趕回公司打卡、取車。

上晚班的客服美女看見他走進來,先說了句“沒訂餐”,随後詫異地問:“紀然?你怎麽穿得像服務員似的,去兼職了?”

紀然的腦袋還在發木,苦笑着搖頭,“一言難盡。”

“你領導很生氣啊,你沒回來開會還失聯了,好好想想明天怎麽應付吧。”

“嗯。”

“我自己做的減脂沙拉,要不要嘗嘗?”客服美女秀發一甩,沖他甜笑。

這才是正經八百的客服,嗓音甜美,待人和善。那幾個男人算哪門子的“客服”?

婉拒之後,紀然直奔地下停車場,坐進車中,卻遲遲沒有發動。他把額頭抵在方向盤上,歇斯底裏地大喊一聲。

雙手和雙腿還在微微發抖,憤怒、屈辱、恐懼和劫後餘生的慶幸……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豈止是五味雜陳,簡直是十全大補湯。

除了精神上的巨大創傷,還有物質損失——丢在火鍋店的那套西裝和皮鞋是不可能拿回來了。

揉揉眼睛,紀然長舒一口氣,轉動車鑰匙點火。得快點回去了,家人還在等他做飯。

回到溫馨的家中,紀然才真正感到重見光明,不禁眼眶一熱:生活真美好。

女兒端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散落着一堆玩具,正用力擰洋娃娃的胳膊和腿。弟弟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玩游戲,姥爺哼着歌在露臺上為盆栽翻土。

紀敘上下打量着紀然這身裝扮,“哥,你換工作了?還是cosplay?”

“哦,給一個老同學幫了點忙。”

“咱們吃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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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點晚,簡單吃點吧。”紀然打開冰箱,琢磨着晚餐。看到沙茶醬和幾種所剩不多的蔬菜後,決定來個大雜燴沙茶炒面好了。

“爸……”樂樂拎着洋娃娃,可憐兮兮地靠在廚房門邊,開始像吃雪糕一樣啃門框,臉上肥嘟嘟的肉卡在門框上磨來磨去。

“松口,不許啃。”

“你給自己畫了手镯。”

紀然停下洗菜的動作,放下袖子,遮住手腕上被塑料紮帶勒出的血痕。

“Ha.ve a nice day.”

紀然頓了頓,用弱不可聞的聲音嘟囔:“爸爸今天過得不算很nice.”

“我餓了。”

“幼兒園不是有晚飯嗎?”

“吃得少。”

“為什麽?”

“不開心。”

“去,找你小叔玩去,爸要做飯,有油煙。”

樂樂小嘴一咧,“嗚哇”一聲哭了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給我起外號,哇……”

紀然被她嘹亮的哭聲惹得耳根發麻。不久之前,他也跪在那位私設公堂還動用私刑的“客服主管”腳下哭成這德行,還冒了個鼻涕泡。

比起被王總侮辱,挨一下錘倒也沒什麽。如果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杆司令,絕不會豁出臉面,卑賤成那樣。

“小敘,你給她抱走!”紀然朝客廳喊了一嗓子。

紀敘晃悠着一副大個子走過來,抄起樂樂用胳膊夾着,“走吧,拉庫裏!”

樂樂的哭聲分貝頓時翻了倍,“我不叫拉庫裏!嗚哇……”

紀然一邊做沙茶炒面,一邊聽弟弟講,女兒如何在幼兒園奮力憋屎一整天,結果被其他小朋友推了一下肚子,導致功虧一篑。

氣得班裏的老師哭着對姥爺說“一定要告訴孩子,想上廁所時主動說出來,不要去等老師被動發現”,因為今天這次,就是老師循着氣味被動發現的。

洪福接樂樂回來後,對紀敘講了此事,于是這個當叔叔的送了侄女一個響亮的外號:拉庫裏。

紀然神情複雜地把沙茶醬擠進鍋裏,“別說了,我都沒心情做飯了。”

“夜晚降臨了。圓圓的月亮照在平靜的河面上。青蛙先來了,他靜靜地蹲在荷葉上,擡頭看看天空,又低頭看看水面,雙腿一蹬跳入水中,撞碎了一個月亮。”紀然坐在小床邊,在柔和的床頭燈下為女兒讀睡前故事,“不一會兒,鯉魚也輕輕地探出頭來。他看看天空,再看看水面,翻身一躍沉入水底,又撞碎了一個月亮。”

樂樂睡着了,像貓一樣發出十分輕微的呼嚕聲。

才3歲就開始打鼾?再過幾年,就可以報名參加另一間卧室的打鼾大賽了吧。

紀然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關上門。主卧裏,姥爺已經進入了比賽狀态,一馬當先地發出震天動地的鼾聲。紀敘則在玩電腦,見哥哥進來,立馬關掉花紅柳綠的網頁,在桌面欲蓋彌彰地亂點。

紀然尴尬地輕咳一聲,“等會早點睡,不然又起不來了。”

“哥,你下回能敲敲門嗎?”

“好。”

紀然焦躁地看了眼堆在門旁的日料店工作服,握着手機來到露臺。微涼的風灌進睡衣裏,四周彌漫着剛被翻過的盆栽泥土的潮濕氣息。

确認門已經關嚴後,他對着星輝燦爛的春夜小聲喊道:“劉爍你這個王八蛋!”

不出所料,混蛋學長的手機始終是關機狀态。紀然搜腸刮肚,還上網查詢一番,用他認為的最兇狠恐怖的語言和語氣,發了語音消息:“就算你躲到地獄的第十九層,我也要跟過去把你大卸八塊!”

發出之後,紀然自己聽了一下,感覺弱爆了,連小學校霸都不如。便又補充了一句:“大卸八塊之後把你拼起來,然後再卸一次!”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坐滿了穿着西裝和職業套裝的男女業務員,數十道探究的視線集中在垂手站立的紀然身上。

銷售二部的經理“咚咚咚”地用指節敲着桌子,“紀然,你昨天下午幹什麽去了?”

紀然實話實說:“我的一個混蛋學長創業失敗,我被他騙去,給一個戴金鏈子的大哥唱歌跳舞。恰好遇見一夥地痞流氓尋仇,以為我和金鏈子是一起的,就把我也抓走了——”

“你給我解說電影呢?是不是叫《業務員大冒險》?”

“真的。”

“如果你說家裏有急事,開個小差,也沒什麽,事後補個請假申請也就算了。”經理惱火地瞪着紀然,“編這種故事誰信啊?”

“經理,這張名片就是後來那夥人的主管給我的。”紀然取出聞名的名片,離開座位,快步走到經理面前。他特意把名片揣在身上,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不被相信的情況。

“你被流氓抓走,還能毫發無損地回來?”經理捏着那張名片,像是扇風一樣抖動着,“你比鋼鐵俠還厲害呢。”

紀然挽起袖子,展示每個手腕上的半圈血痕,“您看我這胳膊,被勒的。”

“我看像你閨女畫的。”

紀然急切地解釋:“那名片上有號碼,您打個電話問問就行了。”

經理嗤笑一聲,“我怎麽知道,這個叫聞名的是不是你二舅之類的?”說完,像變魔術甩紙牌一樣,把名片甩在紀然的臉上。

同事們此起彼伏地輕笑起來。

紀然撿起名片,喪氣地走回座位,緊接着又遭受另一打擊。

“你上個月全勤獎可沒有了啊。”經理随口說了句,“來吧,各組說一下手頭的跟單情況,一定要去催,把客戶的決策周期縮到最短……”

紀然心痛得差點呼吸衰竭。他上個月患了次重感冒,為了300元的全勤獎,硬是一天假沒請,拖着病體打電話、跑外。現在倒好,不光丢衣服、丢臉,還丢錢。

如果能把昨天,從人生裏抹掉就好了。

紀然是每周三、周日休息。禮拜三這天,家人該上學的上學,該晨練的晨練,他補了個回籠覺,然後把那身日料店工作服和鞋子洗了,甩幹後用袋子裝好。

開車經過“鶴”的時候,他按下副駕駛的車窗,“嗖”一下把袋子扔在店門口,随後逃也似的猛踩油門,飛速駛離這個噩夢發生地。

真的是噩夢。比起外強中幹的猥瑣王總,那個有着野蠻眼神、仿佛處于食物鏈頂端的聞名更讓紀然心悸。直到一周後,他才稍微從心理陰影中走出來,不會再半夜驚醒了。

三月中旬的周日,因為女兒的幼兒園布置了一項生活作業——體驗野餐,紀然便決定帶家人去姥爺晨練的公園逛逛。天朗氣清,花也開了不少,正好給女兒拍點照片。

“哥,等我打完這把!”紀敘在電腦前拼殺着。隊友不争氣,他憤憤地罵了幾句。

紀然忙喊:“可不許當着樂樂的面罵人啊!”

“sorry,忘了,這群豬隊友……”

紀然的手指在衣櫃裏來回翻動,給女兒選衣服。幾個月前,他的大學室友兼好友,送給樂樂好幾條春秋款的漂亮裙子,據說是特意買大2號,可是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大啊……

他拿出一條看起來很上相的薄呢格子淑女裙,對樂樂說:“來,試試這個。”

費了好大勁,紀然才勉強将裙子套在她身上,到了肚子那無論如何也下不去了。

“樂樂,收腹。”他深吸一口氣,做了個示範。

樂樂鼓着小臉,憋得通紅,示意紀然她已經在拼命收腹了。

看着女兒圓滾滾的肚皮,紀然嘆了口氣,打算換一條有彈力的。

洪福也在精神抖擻地試衣服,在運動和休閑之間搖擺不定,還對着窗臺上的烏龜婀娜地轉圈,“淑娟,你看我怎麽穿比較帥?”

紀敘結束了一局游戲,笑着說:“姥爺,你這個歲數還是修身養性吧,別想着夕陽紅了。”

紀然檢查了一下包裏的三明治、香腸、水果等,又裝好數碼相機,帶着一家人出了門。鄰家的防盜門半開着,似乎搬進了新住戶,之前的租客搬走了。

他們住在頂層5樓,樂樂扶着樓梯欄杆,慢吞吞地挪動着小胖腿下樓。

紀然和弟弟,姥爺都十分耐心地跟在後面,緩步慢行,用充滿愛意的目光注視着這個胖乎乎的小天使。

“拉庫裏,你都快胖成球了。”紀敘忍不住說了一句。

樂樂停下腳步,回過頭怒視着他,嘴角越撇越往下,像條小鲶魚。

洪福不樂意了,俯下.身去,“你看你,總逗她哭幹嘛啊!誰說我們拉庫裏胖了,一點都不胖。來,太姥爺抱你下樓。”

不是“胖”的問題,而是“拉庫裏”。再次聽見這三個字,樂樂終于“哇”一聲哭了出來,迎面給了洪福一拳。

紀然忍俊不禁,把裝滿食物的提包遞給紀敘,彎腰艱難地抱起沉甸甸的女兒,“不哭,爸爸抱,咱們去公園照相。”

走到2樓的時候,迎面遇見一個男人正往樓上走,肩上扛着個支支棱棱的立式沙袋。紀然一手護住女兒的頭部,盡量貼近牆壁那一側,與男人錯開。

擦肩而過的時候,男人那被沙袋擋住的臉露了出來。

紀然的心像是被狠狠地踹了一腳。是他!那個心狠手黑的小飛!

小飛一歪頭,也注意到了他,嘿嘿一樂,“呦,你啊!”

紀然回過頭,把女兒推給姥爺:“你們……你們先抱着樂樂下樓吧。”

洪福和紀敘沒表現出疑惑,還以為這是紀然的同事,從二人中間擠過去,先行下樓了。

小飛把沙袋立在二樓與三樓間的緩臺上,“你住這啊,光子?”

“光子?”什麽意思?和電子、量子有關系嗎?紀然壓抑着心中的恐懼,往下退了幾步,不解地蹙眉。

“這是你的昵稱啊!最近這些天,我們組就指着你這位行為藝術家開心呢,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小飛穿着格子襯衫牛仔褲,笑得很陽光。若不是見識過他輪錘砸人的狠勁,紀然會以為他只是個俊朗愛笑的大學生。

最恥辱不堪的記憶被勾起,紀然緊張地舔了舔嘴唇,“你,你搬到這來了?”

小飛瘋狂地大笑起來,“你,你怎麽吓結巴了?”

紀然用哭似的表情苦笑一下。

“我,我不住這。”小飛繼續學他說話,笑得眼角飙淚,“我,我幫領導搬家呢。”

紀然兩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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