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來日方長
“我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一個學生的兄長,一個老人的外孫,嗚嗚嗚……你他媽逗死我了。”小飛又開始繪聲繪色地模仿他。
紀然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既羞憤,又戰栗。
“那天其實是吓唬你的,冤有頭債有主,名哥不是不講理的人。”
紀然心裏的排斥和恐懼絲毫未減,“哦,那真是謝謝你們放我一馬。”
“原來你真的有這麽多家人?我還以為你編的呢。”
說完,小飛就扛起立式沙袋,蹬蹬上樓去了。
紀然感覺腿肚子轉筋,眼前陣陣發黑,磨磨蹭蹭地走到1樓,出了單元門。
家人們早已等在樓下,女兒正蹲在綠化帶旁邊拔草玩,“爸,你怎麽才出來!”
紀然沒有聽見女兒在說什麽,注意力全放在停在路邊的車上。那是一輛黑色的林肯SUV,後備箱開着,紀然不認識型號,倒是認識站在車邊抽煙的那個人。
聞名對紀然點點頭,像老熟人似的說了聲:“嗨。”
他腳邊蹲坐着一只油光水滑的淺蜜色成年拉布拉多,對紀然說了聲:“汪。”
聞名也穿着常服,白T恤外罩着黑色的薄夾克,隐約可見胸肌的輪廓。大概是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他看起來還是十分的野蠻和危險。
紀然感覺喉嚨幹澀,輕輕打了個招呼,“名哥好。”
随後就牽起女兒的小手,打算盡快離開,同時不可抑制地生出搬家的念頭。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惹到這個男人了,或許是不小心把鼻涕蹭在人家西褲上了?抑或把眼淚滴在人家皮鞋上?第六感告訴他,此人絕對是來者不善。
“原來你真有孩子。”聞名對着紀然背影,看似随意地說了一句。
Advertisement
紀然不想和他搭話,但又不想進一步開罪他,只好停下腳步,轉過身尴尬地擠出一個微笑,“嗯,是啊。”
聞名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全球人民的吃喝拉撒婚姻大事都得經過他點頭同意。
“那你老婆呢?”
“也不一定非要結婚,才有孩子的。”
“也對。”聞名點點頭,那雙富有侵略性的眼睛露出一絲笑意。
“那,名哥,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紀然的腳尖在地上磨蹭着。
“你去忙吧。”聞名直接用指尖把煙頭掐了,說了句讓紀然心情更加沉重的話,“以後再聊。”
——————
“哥,剛才那位是你領導嗎?”
見紀然不說話,紀敘又問了一遍。
“啊?不,不是。”因為注意力不集中,紀然差點闖了紅燈,連忙搖搖頭,想把那不堪回首的一天從腦中驅散。
“那你見了他,怎麽像耗子見了貓似的,要走還得請示人家。”
“唉,開車呢,先不說了。”
到了公園,紀然和家人一起拍了不少照片,感覺心情舒暢了很多。找了條長椅坐下,他開始翻看照片,心想:天啊,這大胖臉,這個小胖妞也太不上相了吧。
女兒在專心致志地啃三明治,胖臉蛋上挂着面包渣,一臉陶醉。幼兒園的家長們都在心煩,孩子不好好吃飯怎麽辦,張羅着補充微量元素,紀然就從來沒有這種煩惱,女兒就像個食物粉碎機,一點不挑食。
“對了,”他嚴肅地看着姥爺和弟弟,“剛才那個男的不是什麽好人,他搬到咱家對門了,你們平時多注意點,能少接觸就少接觸。”
洪福黑白混雜的眉毛跳了一下,其中有根特別長的白眉,迎風飛舞着。老爺子微微警惕起來,“不是好人?你怎麽知道?”
“……我因為工作和他接觸過一次,此人是個小混混,地痞流氓。你們少跟他接觸就是了,但是也不能無視……禮節性地打個招呼就好。”
紀敘來了興趣,“哎哥,我們學校也有好多小混混。”
“不一樣。”弟弟學校那些仿佛熱帶魚成精了的妖魔鬼怪,和聞名、小飛那種衣冠禽獸相比,根本就不在一個維度上。
紀然絮叨地叮囑了不少,但又無法具體地将聞名說得多麽人神共厭。講事實是要拿證據的,他沒法把自己那極度悲慘的一天擺在家人面前來說。
“明白明白,見面打招呼,千萬別深交。”連最有耐心的洪福都嫌他磨叽了。
“呃!”樂樂打了個響亮的嗝。
紀然慌張地奪過她手裏的三明治,“別吃了,第二個了,再吃找不到男朋友了。”
把水瓶遞到女兒嘴邊的時候,他更加肯定,聞名認識自己。
小飛見到樂樂他們,說的是“你真有這麽多家人?”
而聞名說的是,“原來你真有孩子?”
也就是說,聞名早就知道自己有弟弟,有姥爺,但不清楚自己有女兒——如果他沒有像查王總一樣,把自己查個底朝天的話。
紀然查過公司的客戶資料,沒有聞名這個人。肯定也不是同一所大學的,因為紀然剛上大三就當爹這樁壯舉,連學校裏的流浪貓都知道。
紀然大一時,被封為經貿院的院草,憑借這份殊榮,交往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朋友。這是他的初戀,他很珍惜這份感情,每天小心翼翼地牽着對方的手在校園裏溜達,給她送早餐,送小禮物,恪守本分。
結果,在交往第三個月的時候,對方在一次夜場電影散場後,回學校的路上,突然走火入魔。當時紀然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電影情節,她一耳光劈頭蓋臉砸來,大罵他是傻X,而後決裂。
很快,學院裏就開始流傳他性功能障礙,而且迅速傳遍整個學校,成功阻斷了他交往下一個女朋友的可能性。
紀然特意在校園論壇發帖,澄清自己是個身心健康的大好青年,結果越抹越黑,傳到最後甚至有他是變性人的說法,搞得整棟宿舍樓的男生都來參觀他。
女孩們對他保持着只可遠觀的态度,誰也不想試水。為了證明自己沒病,紀然幾乎想舉辦一次打手槍巡回表演。
室友兼好友老樸對他說:“無論你到底正不正常,只要有女孩跟你交往,就要承受‘啊她男朋友不行的’這種輿論壓力。所以,你本身怎麽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別人認為你怎麽樣。衆口铄金,就算你站在中心廣場上開撸,大家也會說,你們看他也就厲害這麽一回。”
然後老樸又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怎麽能用中學生的方法來談戀愛呢?長得像個花心大蘿蔔,實際是根實心的木頭。”
性功能障礙的招牌已經打出去了,紀然索性無欲無求,覺得偶爾手動解決一下生理問題也挺方便的。課餘時間,基本都耗在戲劇社,同時對一位大他兩屆的學姐深有好感。
學姐生得面若銀盆,珠圓玉潤,男朋友不斷。每次紀然得知學姐進入空窗期,經過多番天人交戰後鼓起勇氣打算去告白時,就會沮喪地得知,學姐又找到新男友了。
再看人家老樸,已經在追他們的專業課老師了,一個大他8歲的美豔禦姐。
紀然大二上學期的時候,學姐等人要去很遠的城市實習,社裏搞了次聚會歡送他們。在一點酒勁和即将離別的情緒帶動下,紀然一頭紮進學姐香噴噴的懷抱,做了一件特別有勇氣的事:當着人家男友的面告白了。
學姐男友怒發沖冠,當場就要揍他,被學姐趕走。之後,她貼在紀然耳邊說:“學姐今天開心,決定幫你治病。”
紀然頭重腳輕地跟學姐來到賓館。
剛進門,學姐就熱情似火地抱住他。一片混亂,電光火石之間,紀然那邊已經結束了,而學姐連衣服都還沒脫完。
“對,對不起學姐,好像弄到你褲子上了。”
學姐捏着他的臉,像安撫小朋友一樣安慰他,“沒事沒事,休息一會,姐姐帶你成長。”
可紀然已經清醒過來了,覺得這樣不好,不想做第三者,道歉後邊提褲子邊逃了。
後來,紀然再也沒見到過學姐。直到大三剛開學,學姐一個電話将他叫到校門口,把一個用毛巾被裹着的,哇哇亂叫的小怪物塞進他懷裏。
“你的。”
“不可能!”
“從時間來看,就是你的。”
“可是根本就……什麽都沒發生!”
“反正就是你的,生日是6月1號。生孩子的費用我就不管你要了,以後照顧好她就行了。”
學姐潇灑地走了。
紀然抱着這個又醜又瘦的小東西,無措地在校門口站了一會,之後給父親打電話:“爸,你先找把椅子坐下,我有個事跟你說……”
親子鑒定的結果表明,這只小猴子的的确确就是他的種。紀然成了全校最年輕的爸爸,經常有人在食堂對他點頭,拍他肩膀,敬佩地道聲“牛B”。
他終于向全校師生證明,自己沒毛病。
——————
紀然把車倒進車位,抱着因為玩累而呼呼大睡的女兒向單元門走去。小區裏的車位都是固定長租的,紀然對自己那輛破車的“左鄰右舍”很熟悉。而此時左側車位上的車,似乎改換新顏了……回頭一瞧,正是那輛林肯SUV。
為什麽?紀然腦袋裏被這三個字塞滿。搬到他對門也就算了,為什麽連車都要停在他旁邊呢?來者不善一般只為謀財害命,自己顯然無財可謀,只剩命了。
紀然胳膊一軟,差點把女兒掉在地上。
經歷了短暫失重的樂樂醒過來,迷茫地用胖出坑的小手揉着眼睛,“爸,我餓了。”
紀然沒有回應女兒餓的呼喚,“小敘,包給我,你抱着她。”
走進單元門前,紀然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輛車,心想:千萬不要在某天不小心剮蹭了才好。冤有頭債有主,“講理”的聞名必定會把他請到黑店“剮蹭”一番的。
紀然走在最後面,緩慢的步伐踏在樓梯上,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他的心事。爬到5樓,紀然輕聲催促着洪福:“姥爺,快快快開門。”
“馬上馬上,”洪福用老年人特有的優雅和風度掏出鑰匙,“怕什麽,不就是個地痞流氓麽,你姥爺年輕的時候也流氓過。”
對面的防盜門傳來一陣門鎖轉動的聲音,紀然仿佛看見幽冥地府的大門在眼前緩緩開啓。
聞名似乎正在打掃衛生,穿着黑色背心和寬松的家居褲,手臂和肩部隆起的發達肌肉上,沾着幾點洗滌劑的泡沫,以及……幾處形态各異的傷疤。
“你們好,”他溫和地開口,“以後大家就是鄰居了。”
紀然一家齊齊往後退了一步,像合唱團似的,來了個參差不齊的多聲部問候:“名……名哥……名哥……名哥好。”老青少幼各具特色的聲線混合在一處,異彩紛呈。
聞名笑笑,對朝他叫“哥”的洪福說:“大爺,您客氣了。”
“哎呀沒事,左鄰右舍的客氣點好。”洪福邊飛速開門邊說。
“有事盡管找我,”聞名伸長胳膊拉過門,在即将關閉的時候,又若有所思地打開了,“大爺,我不是地痞流氓,我有正式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