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谒見廳(一)

當我步行至谒見廳,拉美西斯已經等在那裏了。迎着清晨的日光,他高挑的身軀被鍍上一層金色,梳理整齊的黑發盡數束在腦後,露出那張賞心悅目的面孔來。

他眼神沒有焦距,落在某處塵埃裏,顯得空洞漠然。底比斯的朝官和祭司們都已經到齊了,他竟然就這樣呆站着發愣。

這可不像是他的作風。

我迎上去,循規蹈矩地向他行禮。見他完全沒有反應,也沒注意到我的出現,只好壓低聲音叫了聲他的名字:“拉美西斯?”

只一聲,他就回過神來了。他先是定定地看了我一陣,而後才用複雜的語氣嘆息道:“你來了。”

……什麽叫我來了?王妃必須協助法老處理請願書,不是你們埃及王室的規定嗎?

我不明白為什麽拉美西斯也變得如此反常,直覺告訴我,昨天一定發生了糟糕的事。但提醒人們請願即将開始的銅號聲已經吹響了。

我主動挽起拉美西斯的手臂,和他一起步入谒見廳。

“不管你想說什麽,請願結束後再告訴我。”

拉美西斯皺着眉,低垂眼簾看了看我挽着他的那只手。他的表情充滿了擔憂。

在谒見廳的中間,大臣們早就在他們的桌子旁邊入座了。我和拉美西斯經過的時候他們紛紛起身,向法老表示敬意。

“陛下。”他們小聲招呼,又轉向我,語氣分明帶着遲疑,“……納芙塔瑞王妃。”

我們一路從人群中走過去。很快,就有嗡嗡的議論聲傳來。與往常不同的是,他們感興趣的話題好像并不是我。

“你們聽說了嗎?昨晚,陛下臨幸了伊西斯奈芙特……”

“啊,就是那位伊西斯大祭司?”

“沒錯。聽說是在夏宮的某個房間,所以最先知道這件事的,是圖雅王後。”

“可憐的納芙塔瑞。”

我突然就停下了腳步。我有些懷疑,是不是站得太遠沒聽清楚,拉美西斯昨晚寵幸了伊西斯奈芙特?

我向人群投去質疑的目光。那些議論紛紛的大臣們一看見我,立刻就把頭低下去,不再說話了。

于是,我又調轉方向看了眼拉美西斯。沒想到,他也正在看着我。

我很難形容他臉上的表情。所有的錯綜複雜和諱莫如深最終都化成了他所擅長的冷漠,像彌漫開來的大霧,将他整個人包裹隔離。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刻意回避。拉美西斯從不回避任何人。

那麽,這些流言蜚語估計八九不離十了。

我做了一件十分魯莽的事。我挽着拉美西斯的手像觸電似地,毫不猶豫地縮了回來。

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雖然那動作的幅度很小,周圍的人們幾乎看不見,但拉美西斯的眼神明顯凝滞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我開始覺得荒謬,明明早就知道他會這麽做,而我更沒想過要留在他身邊,為什麽我會莫名其妙地心煩意亂?

我挺起腰板,讓自己面帶微笑,拿捏分寸地邁開步伐一層層走上階梯。寶座臺上已經為我準備了一張椅子,如果我成為王後,那張椅子就會換成和法老的寶座一樣大。

然而不會有那麽一天了。我絕不想再踏進谒見廳一步。

坐在人群最前端的是遠道而來的亞述使節。在他身後,我看見了笑容溫雅的秘燈。他像往常一樣颔首垂眸,落落大方地對上我的視線。但不知為何,我腦子裏首先想到的是他一定會為難我。

按照規制,請願書要先由臺下的祭司過目,再由他們決定是否呈交法老。但不可避免的,什麽時候都會有些難纏的請願者。秘燈一定會把所有難纏的請願者都送到我這裏來。

随着我的視線轉向另一邊,我不由地稍稍安心。我注意到坐在秘燈對面的赫努特米拉,她戴着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寬項圈,碩大的綠松石引人側目。她露在面紗外面的那雙眼睛隐隐透着堅定的光芒,似乎在給我增添勇氣。

我調整了下呼吸。至少,我身處波谲雲詭的漩渦中心,卻并不是一個人。

令我沒想到的是,那位亞述使節竟然也是請願者之一。昨晚的宴會有太多使節到場,單憑記憶,我完全無法認出他。但他不停地在和身旁人對話,我聽了一陣,漸漸地能聽懂他是在談論法老婚禮的奢侈與隆重。

他明顯不是在說古埃及語。他的語言對我來說,也像是一種奇腔怪調的方言,讓我想起小時候家裏那位來自最北方的花匠。

很快,他從法老的婚禮談到賽提一世的好戰。也許是他知道這裏很少有人能聽懂他的語言,便顯得更加肆無忌憚。

當他終于發現我在盯着他看,他有些懷疑地站起身朝我行禮:“王妃殿下。”

他的古埃及語還真是蹩腳。我學着他的語言,字正腔圓地告誡道:“在谒見廳裏最好保持安靜。”

四周一瞬間靜了下來。拉美西斯,秘燈,赫努特米拉,但凡聽見我剛剛說了什麽的人幾乎都朝我投來詫異的目光。

那位使節驚訝地合不攏嘴:“您竟然會講阿卡德語?”

我顯得滿不在乎,“這沒什麽可稀奇的,我還會講古埃及語呢。”我來了興致,向他提議,“要不要聽聽我家鄉的語言?”

使節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問他,有些反應不過來。我自顧自用英語重複他剛才發表的言論:“埃及會失去亞述這個同盟軍,完全是拜前任幾位法老所賜。包括賽提法老。”

使節的眼神已經從驚訝轉換成了欽佩:“我游走過很多地方,還從來沒聽過這種語言。”

你當然沒聽過。不僅你沒聽過,從現在開始往後數個一千多年,這中間所有的人都沒聽過。

我挑了挑眉:“我倒有些好奇,為什麽你們不願意和埃及締結聯盟?”

使節耐心地回答:“這要從敘利亞的争端說起。自從娜芙蒂蒂女王将卡疊石拱手贈予赫梯,途徑港口的各國商隊都轉向投靠了哈圖西裏國王。亞述只想和受利最大的一方并肩作戰,這也是人之常情。”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已經有仆從開始為拉美西斯呈上請願書,但他的注意力全都在我這邊。

我意識到用阿卡德語和亞述使節就這樣閑聊,的确太引人注目了。

“我想,我得給你個中肯的勸告。”我對使節說,“敘利亞最終還是埃及的。你們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

使節自然不相信我的話,但我篤定的語氣又讓他猶豫。他看着我,還想再問我什麽,我卻已經轉過頭去了。

拉美西斯正在低頭看手中的請願書。他微微側身,慵懶地靠向寶座扶手,一只手撐着太陽穴。他的聲音好像是在笑:“你經常這樣哄騙別人嗎?”

“……”原來他也懂阿卡德語?

我剛想反駁,又了無趣味地止住話頭,不願理他。拉美西斯看樣子還想說些什麽,卻被突如其來的傳令官的聲音打斷了。

有大臣走進谒見廳的拱門,米坦尼的使節與來自迦南的蘇美爾人緊随其後。他們快步越過站在門口的請願者們,徑直來到寶座臺下。

拉美西斯暫時放下我,面向那位身材低矮的胡裏特人:“底比斯歡迎你。”

米坦尼使節之所以沒能如期趕到,大概是因為他們迫在眉睫的戰事。所有人都知道,赫梯鐵騎踐踏了米坦尼的國土,但米坦尼是個堅韌強大的民族,他們一直在想盡辦法反抗鬥争,從來沒有放棄過。

“阿什卡爾代表整個米坦尼王國祝福偉大的法老。”使節恭敬地行禮,“願米坦尼與埃及的友誼長存。”

又是個蹩腳的外國使節。單單聽他說這麽一句古埃及語,我都懷疑他是否能和拉美西斯交流。

拉美西斯的做法就高明許多:“我們的最高祭司能用娴熟的胡裏特語和你交流。有什麽問題,你盡管請教他。”

秘燈應聲起身,謙遜地朝法老颔首,以便那名叫阿什卡爾的使節能夠看見他。阿什卡爾感激地道謝,又絮絮叨叨地說,“我為王妃殿下帶來了純金打造的本努豎琴,”他擡起頭,視線落在我身上。能坐在拉美西斯旁邊,毫無疑問就是他剛剛迎娶的王妃了,“王妃殿下的眼睛很迷人。”

在這座古老的宮殿裏,還是第一次有人誇贊我的眼睛好看。我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才回應道:“……謝謝。”

大臣帶着阿什卡爾離開後,請願才得以繼續進行。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人們遺忘,不斷有請願書送上寶座臺。

我開始陷入難熬的無聊與疲憊當中,默不作聲地等待處理一封又一封寫滿象形文字的請願書。大多數都是赫努特米拉轉交給我的,在她送過來之前,那些卷軸都已經被她批改好了。我只需要在下面寫上同意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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