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薩凡納貓(一)
“姐姐?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回過頭,看見身着祭司披風的阿蓮卡,她的身後跟着一列年輕的女祭司們。衆目睽睽之下,她就這樣沖上來抱住了我。
“快告訴我你有沒有受傷?太可怕了……”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那些信徒太可怕了!”
我總覺得阿蓮卡有什麽地方變得不一樣了。她只不過在神廟裏上了幾天課,就越發像個大姑娘,舉手投足間隐隐散發着成熟的氣韻。
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看見一位新的阿蒙祭司。笑容溫婉,舉止得體,像所有的女祭司們一樣。
我反手輕輕擁抱她:“我很好。倒是你,出落得更加标致了,我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姐姐總是誇我。”她皺着眉,始終對暴/亂一事耿耿于懷,“陛下有沒有徹查清楚,如果那個信徒還有同黨,一定要盡快處理。他們可都是些亡命之徒。”
“他會處理的,耐心點。”我說。但是他無論如何也查不到秘燈身上。那些可憐的信徒都會變成替罪羔羊。
我看向她身後的儀仗隊伍。女祭司們感受到我的目光,紛紛向我行禮。
“你要去哪兒?”
阿蓮卡的表情僵硬了。半晌,她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去見伊西斯大祭司……”
我立刻會意,拍拍她的肩膀,“去吧。秘燈一定有很多事要你去做。”
我轉過身,再度面向尼羅河,任由微風鼓動我的鬥篷。阿蓮卡站在那裏始終沒有挪動腳步。
“姐姐,不管你信不信,陛下其實是愛你的。”
“愛我的?”我一下子就笑出了聲,“他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我的時候,沒想到會給我帶來這麽大的麻煩吧?他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事實上我卻幾次差點死于非命。而他把我拉下這趟渾水,緊接着就風流快活去了,原來這就是他表達愛意的方式?”
認識阿蓮卡這麽久,我還從來沒對她發過脾氣。看她又露出那種怯生生的眼神,我不禁感到有些內疚。
“抱歉……我最近太累了。”我低下頭,眨眨眼睛,驅散眼眶的酸澀,“我想念故鄉,想念我的家人。以前,我從不用提心吊膽着生活。”
阿蓮卡溫柔地握住我的手。她試圖說些好聽的話來安慰我,但她總是詞不達意。
“會好起來的。你已經是法老的王妃了,這是多少埃及女人都夢寐以求的事。”
我眺望遠方,執拗地搖頭,“這不是我想要的。”我看着斯芬克斯旁邊那片繁茂的無花果林,嘆息道,“總有一棵樹會長得比其他果樹都高。也總有一棵會長到林子外面,即便它很孤獨。”
我和阿蓮卡就這樣并肩而立,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身後不遠處的長廊轉角,年輕的法老久久伫立,他注視着我的眼神悄怆幽邃,仿佛染着一層暮霞。
可惜,這一幕我永遠都不會看到。
看望賽提法老的整個過程我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像入秋的石榴花。老人的腿痛已經好了不少,我走進夏宮的房間時,他正靠着軟墊閱讀圖紙。
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我想傳令官的聲音足夠他聽得清清楚楚,他麻煩不斷的兒媳來了。
他比我想象中顯得年輕。頭發摻白,人卻很精神,如果忽視臉上那些大煞風景的皺紋,可以看出他少年時代絕不輸于拉美西斯的英俊。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和我講話的口氣就像家人一樣親切。
他并沒有對我的樣貌以及婚禮上發生的一切多做評價。在他示意我坐下來之後,他開門見山地對我說:“赫努特米拉告訴了我谒見廳裏發生的一切。你很了不起。”
我知道他是指我過人的語言天賦。我心虛地編了個幌子:“我的語言老師曾經在亞述居住過。他精通阿卡德語。”
“很少有父母會給自己的女兒聘請一位語言老師。在埃及,女孩都忙着學習舞蹈和唱歌。”他爽朗地笑道,“你可能不知道,連阿杜巴都沒有幾位合格的語言老師。如果能早些掌握阿卡德語,恐怕我年輕的時候就會嘗試征服亞述。”
我忽然意識到,不僅僅是阿卡德語,赫梯語胡裏特語夏蘇語,我可能都會說。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賽提法老并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他感慨道:“如果你是個男孩,一定會成為優秀的外交官。”
當他慈祥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我才直觀地感受到那眼神中滴水不漏的銳利。飽經滄桑讓他懂得如何收放本質,雖然他看上去就像是個坐享清福的老人。
他突然說:“我的生母曾是紅極一時的宮廷舞娘。成為法老的侍妾後,她經常受到別人的欺辱。所以,她生下我不久便郁郁而終,于是父王将我指給斯特拉王後親自撫養。”
我驚愕地瞪大眼睛。歷史文獻上可不是這麽記載的。無論是壁畫還是碑銘,賽提一世都有足夠輝煌的身世背景。
“……您想告訴我什麽?”
“不要讓陰謀詭計左右你。不要貪勢弄權。”賽提法老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告誡我,“從王宮這個俗套的圈子裏跳出來,把你的價值發揮到有用的地方。”
毋庸置疑,這是個善意的提醒。我原以為賽提法老只是個熱衷遠征的好戰分子,除了訓練士兵和擴張領土,再沒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了。然而我對他的看法是何等狹隘。
他又哈哈一笑,沖淡了對話間的嚴肅氣氛:“或者,早點為王室生下幾個繼承人。”
********************************************
當我回到瑪爾卡塔的卧房,已經接近日落。一整天的奔波忙碌讓我疲憊不堪。我走進拱門,褪去鬥篷,在那張長而舒适的躺椅上,我看見了一只體态優美的薮貓。
它全身布滿黑色的斑點,四肢纖細修長,乍看上去很像誤入歧途的獵豹幼崽。但它卧在鹿皮墊子上的姿勢是那般高傲慵懶,就算我靠得足夠近,它也沒有跳起來逃走的意思。
“送給你解悶的。”坐在桌邊的赫努特米拉一手撩起面紗,将茶水送到唇邊。“王室成員都愛養些寵物,我小的時候,母後為我選了一只羊羔。”她不滿地擰起眉,我能看到疤痕肆虐的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我可不喜歡羊羔,它只适合被做成下酒菜。”
我走過去抓了抓薮貓的腦袋。它露出享受的表情,脖子伸得老長,仰面就躺了下去。
“有趣的小家夥。”我被它逗得直笑。
赫努特米拉站起身:“前幾天妮特茹送了幾只薮貓給我,我的卧房現在都快變成寵物市場了。”
“我們那兒的人管它叫薩凡納貓。”我說,“我的姐姐曾經帶回來過一只,但是父親讨厭貓,不到兩天就把它轉手送給了別人。”
“……你還是頭一次對我提起你的家人。”赫努特米拉頓了頓,試探着問我,“他們還好嗎?”
我頗為無奈地搖頭苦笑:“說實話,我也想知道。”
“你們一直沒有聯系?”赫努特米拉有些驚訝,“書信,貨物……哪怕一個口信?你看見了,現在的商隊比比皆是。”
我仍是搖頭。我和他們唯一能夠相見的地方,只有在夢裏。
赫努特米拉感覺到我對這個話題的抵觸,便也沉默了。過了會兒,我聽見她低沉地嘆口氣:“也許,我不該把你推上寶座臺。昨晚的事我也有責任。我該陪他們一起回宴會廳的……”
“這不是你的錯。拉美西斯早晚都會娶她。”
“為什麽?我不明白。”赫努特米拉回憶道,“就算伊西斯奈芙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人,陛下也從未對她動過心思。這一點我能用我的人格擔保。”
我看着她,良久,才找到一個準确的表達方式:“這是命中注定的。”
拉美西斯二世迎娶過他的妹妹。并且,還讓她成為了自己的王後。依照眼前的情形,一準是伊西斯奈芙特沒錯了。
從古至今,所有試圖改變歷史的行徑最終都成就了歷史。既然知道這是既定的事實,又何必去做無謂的掙紮?
我倒反過來勸解赫努特米拉:“你可以試着放棄某些東西。雖然這對你來說很吃力,但并不代表它就是錯的。
赫努特米拉沒有說話。她好像在思考我話中的含義。
“在回到空蕩蕩的哈索爾神廟之前,我可以一直陪着你。”我抱起薩凡納貓,放在臉的一側。感受到我的親近,那只貓溫順地湊過來開始舔我的臉。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見它琥珀色的瞳孔閃過一道奇異的光。如此近的距離,我看得十分真切,那眼神絕不是一只貓會有的。
我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把它從懷裏扔了出去:“赫努特米拉,這只貓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