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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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遲梁骁送裴琢去機場。
恸哭過的裴琢神色憔悴,遲梁骁陪他排托運行李的隊伍,快輪到他們了,還是沒忍住問:“要不就不去了吧。”
虛無缥缈的alpha第六感作祟,遲梁骁擰着的眉一直舒展不開,總覺得有大事會發生。
“不行。”裴琢搖頭,機械地說道,“工作都分配好了,我臨時不去,也找不到人來替我。”
“那好吧。”遲梁骁依依不舍地,辦完手續後将人送到安檢口附近。同行的講師教授都在那兒等待,全都斯斯文文的,遲梁骁的身高和氣質過于出衆和不同,吸引不少餘光和眼球,讓他不好意思久呆。
“保溫杯裏有綠豆湯,你想喝就喝點,不想喝的話過安檢前倒了就成,”遲梁骁把公文包遞給裴琢,“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
“好。”裴琢終于不低着頭了,他昨天哭得太兇了,到現在眼尾都是紅的,看起來很沒精神,也很喪。
“那我先回去了。”遲梁骁捏了捏裴琢的臉頰,“下個星期見。”
他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轉身,走了幾步後他聽到裴琢叫他的名字,喜出望外地回頭,裴琢确實有話要說的樣子。
“其實你也可以——”
“裴琢!”許寧拿着一個文件夾跑過來,湊到裴琢身邊翻開給他看,“我算是服了這幫人了,換住宿都要走流程,來,你看,我們倆終于一個房……”
許寧臉上的笑慢慢消失了,因為他注意到裴琢臉色真的很差,盡管他很努力地沖自己擠出笑容。他不由看向遲梁骁,遲梁骁微微駝背,讓自己顯得不那麽高大,非常禮貌地問:“你們到時候住一起?”
許寧點頭,說主辦方給所有參會人員安排的住宿都是四星酒店的标準雙人間。
“那裴琢就麻煩你照顧了,”遲梁骁說,“他這兩天胃口一直不太好。”
“沒事,包在我身上。”許寧樂呵呵地,讓遲梁骁別擔心。遲梁骁默默地又站了會兒,見裴琢沒什麽要和自己說的,就真的走了。裴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姿勢都沒動,許寧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過神來。
随後他們一起過安檢,等裴琢的公文包被單獨拎出來,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裏面有保溫杯。工作人員擰開瓶蓋,問裴琢還要喝嗎,裴琢愣愣地搖頭,等倒了一大半才突然伸出雙手緊握瓶身,把周遭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我喝的。”裴琢也尴尬,但還是把剩下的全喝掉,也沒嘗出甜淡。他本來就不太舒服,喉嚨口一直泛酸,這麽囫囵灌了小半瓶綠豆湯,在等候區沒坐多久,就去衛生間吐了。許寧看着裴琢拖着步子從洗手間出來,手上臉上都還有水沒擦幹淨,連忙過去扶一把。裴琢回到原位,一直是捂臉的動作,久得許寧都擔心他可能在哭,他才重新坐直,面色和之前比至少有個人樣。
“發生什麽了?”許寧關切地問。
“沒事。”裴琢的聲音很輕。
“你現在可不是沒事的樣子,”許寧湊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看上去很累。”
“大家都累。”裴琢說這話的時候,不遠處另一個等候區發出一陣嘩然。那趟飛往邊境城市的航班最終還是取消了,空乘人員安撫躁動的人群,給他們看官方最新發布的安全條令,但依舊有人不接受,說他們有工作和家人在那兒,他們必須去。
裴琢很用力地揉了把臉,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再開口,就又是許寧熟悉的那個裴琢了。他們分到的崗位不同,許寧是同聲傳譯組裏的,裴琢則是康盛制藥代表團的随身翻譯,比許寧的輕松,但工作時間長。裴琢問他丈夫為什麽沒來,許寧努嘴聳肩,說他還在實驗室焦頭爛額,這兩天連家都很少回。
飛機抵達c市已是下午,他們随接機人員去往指定的酒店,然後就可以休息,或者出去逛逛看看。許寧貪玩,蹦迪他都會去,但裴琢就是狀态好的時候也和酒吧夜店絕緣,何況是現在,無精打采的。他們于是就近吃了點便餐,回到酒店,裴琢還在資料上做标注,許寧躺在他的那張床上啪啪啪地打字,不知和誰聊得熱火朝天。裴琢聽那聲音,突然想到自己下飛機報平安後就沒給遲梁骁發過消息,靜坐片刻,放下筆,掏出手機,手指劃到和遲梁骁的對話框下面不知怎得一抖,按到了“視頻通話”。
裴琢正要挂斷,遲梁骁就接通了,速度快得好像他一直在等。他在自己媽媽家裏,裴琢不在,住遲媽媽那兒更方便照顧骁骁。裴琢連忙坐正,待遲媽媽入鏡,她看到的裴琢和以前沒什麽兩樣,笑起來不會露牙齒,但眼睛是彎彎的,溫柔恬靜得讓看到他的人都覺得舒服。遲媽媽正給骁骁喂奶,裴琢也跟骁骁打招呼,但骁骁心思全在奶瓶上。
“骁骁現在能喝奶粉了。”遲梁骁一晃鏡頭對着自己,然後又對着骁骁。他發出各種各樣的拟聲詞逗兒子,那些聲音完全是從記憶裏無意識地浮現出來的,來自農田,山林,湖泊,被城市征服的自然。
喝完奶後,遲媽媽要哄骁骁睡覺,沖遲梁骁使眼色,讓他們倆個單獨聊。遲梁骁就進了另一間屋,問裴琢在飛機上吃了什麽,晚上吃了什麽,好不好吃。裴琢的答案都是潤色過的,因為他都沒怎麽吃。
“綠豆湯我也喝了,”裴琢突然想到,覺得很有必要告訴遲梁骁。遲梁骁笑,問味道怎麽樣,裴琢也笑,說好喝,很甜。
他們又沒什麽話可以說了,就這麽隔着屏幕看着對方,若是面對面,肯定會有些無所适從。裴琢正想說他還有資料要看,遲梁骁問他這次回來後可不可以一起回老家。
“……回中城?”裴琢覺得這個提議很突然,但看遲梁骁的表情,他應該是深思熟慮過的。
“嗯,想帶你去我們家村子旁邊的森林。”遲梁骁撓了撓頭發,挺不好意思的。中城的城區和農村貧富差距極大,裴琢家境優渥,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心性又細致入微地按未來成為某個alpha的omega來培養。但遲梁骁不一樣,他就是個山林裏的野孩子,如果沒入伍,他或許會在那個小村莊裏自給自足一輩子。
“現在是初夏夏天,采蘑菇最好的時候。”遲梁骁振振有詞,“有一些很漂亮,當然了,很漂亮的都只能看看不能吃,但還是有很多是可以采的,比如粘團子、松菇、黃白杯傘、淺白綠杯傘……”
遲梁骁說的這些品種裴琢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很認真地聽。他活到這歲數,離開城市的次數屈指可數,最近的一次都是八年前,他随陸悠參加她朋友的婚禮。那朋友已經是城裏人了,但沒忘本,包了村莊裏的一條側道做午宴,擺了八十多桌請全村人來吃,且沒收一份份子錢。
但那個村莊并不靠近森林,裴琢對遲梁骁的描述依舊陌生。他也曾有過親近自然的年紀,但那份好奇早已被世俗生活中的瑣碎磨平,他在遲梁骁這個年紀,都未必會提到森林裏的蘑菇就雙眼發光有神了。
“我們一起回去,就當是散散心。”遲梁骁問,“你想去嗎?”
“好。”裴琢想了一下,答應。遲梁骁笑,見裴琢手邊有筆,就沒再打擾他。
他們說完再見,裴琢看着漆黑的手機屏幕,沉沉地吐了口氣。許寧從他們開始講話後就關了電腦,一直趴在床上聽,見裴琢挂斷後是這麽個反應,問:“你不是說你這輩子都不想回中城了嗎?”
“……我說過這話嗎?”裴琢下意識地撥大拇指的指甲蓋。
“當然說過啊。”許寧可是做同傳的,記性好着呢,“你懷孕的時候我問你,你家裏人為什麽不來看你,你說他們不願意來c市,你也不想回中城,然後你停頓了一下,說這樣挺好的,反正你這輩子都不想回去了。”
裴琢沒反駁,雖然他真的記不得了,但就是現在,這樣的話他也說得出來,因為他在那個祖輩生活的城市不需要自由。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他呢?”許寧卧躺着,托着下巴看着裴琢。裴琢瞥向別處,手還在撥另一只手的指甲,說:“他想我們一起回去。”
“但他問你想不想。”許寧說,“他關心的是你的想法,而不是要你一味的遷就——”許寧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往桌子邊上沖,把突然淚腺失控的裴琢抱住。
他們站了起來,但裴琢的腿時常會軟,需要許寧撐着他。裴琢很瘦,omega也不會覺得他特別重,許寧抱着他坐到更為柔軟的床上,手忙腳亂地給他抽紙巾擦臉。
“到底怎麽了?”待裴琢的情緒沒有方才那麽激動,許寧問道,又焦灼又擔憂。
“沒什麽。”裴琢緊緊攥着手裏的紙巾,強迫自己冷靜。
“我很好,”他說,“一切都很好。”他嘗試去笑,但這只會讓他的眼淚更洶湧。
“那你肯定逃避了什麽,”許寧把桌上的手機拿過來,遞給裴琢,“你需要給遲梁骁打電話。”
“我不能讓他看見我這樣……”裴琢沒解鎖,“他會擔心的。”
“你們還真是成年人啊,自己的痛苦自己承受消化,不麻煩別人。”許寧笑了一下,但随即正色。
“可他是你的丈夫,而且誰都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許寧說,“遲梁骁一定很愛你。”
意料之外的,他的話并沒有起到安撫的作用,裴琢的捂住嘴也沒能把哭聲咽回去,好像那份愛他承受不起。
“為什麽啊……”許寧焦頭爛額,“我知道你們相處的時間很短,但聽你說過去的那些事,你們還是很有緣份的啊。”
裴琢頭低到下巴幾乎抵着脖子,閉眼搖頭,良久,才婆娑地睜開。
“我在遇到遲梁骁之前,讀研究生的時候,談過戀愛。”
許寧憋着笑:“什麽年代了,婚都可以不止結一次,談戀愛怎麽了,而且你那時候才……二十四五吧,你還不是和那個前男友分了,才遇到更合适的遲梁骁啊。”
“不是的,”裴琢的聲音逐漸清晰,“……他們真的很像。”
許寧握住裴琢的手,突然也想到了什麽,瞪大着眼:“你是說那次發情期——”
“我沒想到會這樣,我沒想到……”裴琢再一次閉上眼。他以為自己會瞞一輩子,這對一個不善交際的人來說并不是難事。但當他得知遲梁骁是真的喜歡他,喜歡到放棄大好前程,而不是像他一樣得過且過地将就,他面對遲梁骁那雙赤誠的眼,無時無刻不覺得自己身後有懸崖峭壁。
“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裴琢聲色艱難又奔潰,“我以為那天有檀香信息素的人,是葉瑞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