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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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言走後,葉瑞澤重新回到房間。銳氣殆盡的裴琢已經不像三個月前那樣警惕他了,但當他的手劃過裴琢的臉落在鎖骨上,裴琢還是遲鈍地像後一躲。
“別緊張,”葉瑞澤并沒有上前一步,笑着,“以為我會像遲梁骁那樣着急?我都等了那麽久了,不差這幾天。”
葉瑞澤紳士,也講究儀式感,但過了訂婚宴,裴琢再抗拒,他就不會像現在這麽溫柔和退讓了。他和往常一樣并沒有留宿,裴琢昏天黑地地希望自己能睡死過去,但當他睜開眼,窗外的天依舊是黑的,只有那只鷹的雙眸炯炯猶如碎星。
它又來了。躺在床上的裴琢心想着,并沒有動力坐起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會在清晨或者是失眠的夜裏看到窗沿上立着一只鷹,只要周遭稍有動靜,它就飛走了。
裴琢原本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因為中城是個經濟發達的城市,除了濕地保護區,城市裏連雀鳥都很少見,何況是鷹。
但那雙眼極其銳利有神,是裴琢混沌蕪雜的思緒所不能想象的。有一次裴琢走近,推開窗,那只鷹并沒有離開,不怕生地仰頭,直到傭人來敲門。今天的夜靜寂深沉,沒有人會來打擾,裴琢沒開燈,在黑暗中同它對視,突然如被擊中般打開電腦,搜索邊境戰況的相關信息。
他這次沒看官方的報道,而是用外網登陸一些社交網站,限定發表日期後尋找中心根據地的現場圖。看了幾張後裴琢就因畫面太過于血腥而捂住嘴,那些原本蒙面的恐怖分子全都被摘了黑紗,脖頸處血肉模糊。
這不像是割傷。裴琢敲了敲腦袋,努力回憶白天那個和林言一起來的小戰士都說了什麽。但kc247再怎麽厲害,遲梁骁也只是凡體肉身,難以用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根據地兩百餘名恐怖分子以及殺傷性武器。他繼續往下翻找,照片裏開始出現啄食屍體的禿鹫,裴琢強迫自己凝視鳥類的喙和被啄食過的痕跡,再重新看那些alpha的脖頸,眼睛良久沒眨過一下。
他又打開了一個窗口,搜索那些曾經被注射過kc247且還活着的人接受的采訪。這不是什麽機密資料,網上文字和視頻都有,有人變得力大無窮,速度迅猛,有人記憶力超群,思維敏捷……這些改變全是現實生活中的普通人能夠想象的“超能力”,直到裴琢點開一段錄像,裏面的老爺爺笑得像個頑童,指了指自己腳邊,說這裏躺着一只豹子。
鏡頭往下,那裏什麽都沒有,老爺爺依舊笑,說記者看不見很正常,這是他的“精神體”,只有跟他建立過親密關系的人才能看見。
記者問老爺爺相伴多年的妻子,老奶奶做出撫摸貓科動物的動作,好像那不是空氣,而是真的有一只豹子。
裴琢關了所有的網頁,電腦屏幕的熒光将他毫無血色的臉映得更加蒼白。大約一分鐘後,裴琢強迫自己打開z國軍方的官微,找到那張有林棠又有遲梁骁的照片,他看着那雙眼,再轉向窗外的鷹,那種熟悉感将他推向某種不可能的可能。
他撕了張便條,緊握住筆在上面寫下三個字,然後從絲質的睡衣抽出幾根綢線,推開窗,将那張字條綁到鷹的腿上。
他一松開手,那頭鷹便振翅高飛,之後幾個晚上再未出現,讓裴琢等待訂婚日期的到來如同等待審判。訂婚宴放在葉瑞澤的老家,那地方和遲梁骁的村莊一樣靠近濕地森林,葉瑞澤要娶裴琢,也要衣錦還鄉。
訂婚宴的前一天晚上,裴琢被送到另一棟更氣派的鄉間別墅,明天的宴席就擺在別墅前的大道上的,規模很大,又土又豪,葉瑞澤還給裴琢準備了鴿子蛋那麽大的鑽戒——是真的有鴿子蛋那麽大,他在前不久的訪談裏給記者看過,嘴上說着要給未婚妻驚喜,但本質就是炫耀。
他在外界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跟明星發通稿似得頻頻提及他跟裴琢的過往,時刻把兩人有多般配挂在嘴上。他的權力還受制于前妻的家族,但對他們來說,葉瑞澤選無權無勢的裴琢做第二任妻子對他們沒有威脅,再好不過。陸悠也在媒體面前露過面,她收到了以千萬計的各種聘禮,怎麽可能低調。
而裴琢,“被愛人保護的很好”的裴琢終于在訂婚宴現場現身。在受邀記者的鏡頭下,三十五歲的裴琢擁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他端莊得體,學歷高氣質好,回歸家庭前是某知名高校的副教授,與那些只知享樂的年輕二代有天壤之別。他的孩子不在身邊,但從葉瑞澤的只言片語中可以推測,那個孩子是他和裴琢的結晶,如今兩人訂婚,再也不會有人說那是個私生子。他們擁有國內外衆多房産,宴席用的豪華婚車全是葉瑞澤自己的。
要是別人擁有這一切,此刻定是歡喜得合不攏嘴,只覺人生無憾,但被葉瑞澤挽着的裴琢不管見誰都是寵辱不驚,神情淡漠,時不時地仰頭看飛鳥掠過,收回視線後依舊魂不守。葉瑞澤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才抿嘴微笑——嗯,他說的肯定是他們夫妻之間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只有兩人才懂,才會笑。
之後的一切都很正常,葉瑞澤在國外待了這麽多年,回鄉後還是按着老一輩的規矩給各桌的長輩敬酒,裴琢杯裏的是飲料,葉瑞澤高興,全程沒讓人替他擋。眼看着敬酒就要到尾聲,他們很快就要走到宴席的最前端,那枚鴿子蛋大小的鑽石在陽光下散發熠熠光彩,裴琢身邊的那桌酒席上,突然飛下來一只鷹。
那桌人當然驚叫,但并未覺得恐懼,而是拿出手機給那只鷹拍照。旁邊的幾桌也三三兩兩地圍上來看,有膽大的做出上撲動作,想把那只鷹抓住,鷹掙開雙翅,臂長堪比成年男性。
這個動作極具挑釁和攻擊性,不用發出聲音,原本坐着的各位都紛紛起身後退,葉瑞澤也察覺出事态有些微妙,正欲護住裴琢的肩膀帶他離開,那頭鷹目光一瞥,正對葉瑞澤。
葉瑞澤身形一滞,待他反應過來,頭頂黑壓壓一片全是鳥獸,向各桌賓客襲來。場面瞬間不可控制,葉瑞澤正要抓住裴琢的手,他慘叫一聲,手背被不知道什麽動物啄出血肉。
“裴琢,快跟保镖們走!”葉瑞澤大喊,但跟他被圍困的慘狀不同,裴琢在這場混亂中毫發無傷,沒有受到任何攻擊。他轉過身,同那只鷹對視了一兩秒,然後看着它緩緩展翅,往森林的方向飛去,裴琢沒有絲毫猶豫随它而去。
他被軟禁了太久,根本沒有機會鍛煉,跑了幾分鐘就氣喘籲籲。但那只鷹鷹極通人性,時不時地等等裴琢方便他跟上,裴琢腿腳越來越軟,但他沒停下,因為他知道前方就有柳暗花明,有遲梁骁心心念念的無涯森林。
他看到前方有座簡陋的小吊橋連接兩段四五米寬的溝壑,只要過去就是自由。裴琢放慢了腳步,但他身後突然傳來幾聲槍響,其中一枚子彈恰好擊中吊橋的鏈條,“匡啷”一聲,吊橋轟塌了一半。
裴琢站在溝壑前,扭頭,他的母親舉着手槍,那應該是她從保镖那裏拿來的。
“回來,”陸悠緩緩靠近,“回來,兒子,回來訂婚……”
裴琢往吊橋那邊挪,正要抓住時機沖,陸悠把所有子彈都打光,吊橋的另一邊也坍塌。
“你過不去了,回來吧,到媽媽這兒來。”陸悠扔了槍,無盡疲憊。她知道自己兒子什麽心性,他不可能跳下去的,他不肯朝自己走過來,那他們就這麽耗着,等那些保镖趕來帶裴琢回去。
裴琢搖頭,又退了一步。陸悠有些動搖,也急了,拔高嗓門,再也遏制不住地控訴道:“你怎麽就這麽不懂事,怎麽就不乖,想一出是一出?!你怎麽就不體諒體諒我的苦心,十年前我要是答應你們了,他葉瑞澤能有今天?現在我同意,我祝福你們兩個,我什麽都給你安排的好好的,你怎麽偏偏還要逃,和我對着幹?!”
她氣得眼冒黑點,胸膛劇烈起伏,同冷靜的裴琢形成鮮明的反差,裴琢的聲音也沒她大,緩慢而堅定地說:“可是現在的我,一絲一毫都不喜歡他。”
“做葉太太不好嗎?你不想過這樣人人羨慕的美好生活嗎?”陸悠又走近一步。裴琢沒再後退,這讓她終于有了些欣慰,但裴琢卻在她站在離自己只有一米距離時說:“不想。”
然後她看到裴琢笑了,輕松暢然地咧嘴露齒,陽光打在他身上,燦爛明黃,比那枚鴿子蛋大的戒指閃耀千萬倍。
他說:“現在只想做裴琢。”
他轉身像那溝壑跑去,沒抓住他的陸悠癱倒在地,因為她以為自己要失去裴琢了,那溝壑的寬度連alpha都未必能跨過去,何況是體弱的裴琢。
裴琢确實在一躍之後短暫、沖破一切桎梏般地騰空,但下落是無法違背自然規律的宿命。陸悠提前感受到了失去摯愛的鑽心之痛,但當她絕望地閉上眼又睜開,他的兒子站在了對面。
這不可能。陸悠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面,依舊癱坐着,直到那從深淵溝壑展翅飛起的鷹占據她的視線——
除非裴琢中途踩在了鷹背上。
“我現在是裴琢!”她聽到裴琢沖她喊,明明是笑着,但聲音全是哭腔。
“不是誰的兒子,誰的妻子,誰的父母,誰的omega,不是!”裴琢捂着臉,不讓眼淚湧出來,“只是我自己,裴琢!”
那是陸悠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正午見到的關于裴琢的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