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對我的智力投資,已連本帶利地回收。一個清晨,我攔住了出門上班的父親,遞給他一個紙條,說:“能給我再買本書嗎?”
按照紙條上的書目,他買回一套《博爾赫斯文集》。
博爾赫斯——我終于看到了他。書的封面登着他青年時代的照片,和我一樣的懦弱。書的扉頁是粉紅色,以白色影印出他老年的輪廓,他右眼失明後整張臉開始轉變,轉變了三十年,成了另一個模樣。
我喜愛他老年的面容,也許那便是我三十年後的樣子,一個智者,是人類但沒有人類的表情。
對于自己的右眼,他沒寫過任何東西,也沒有一篇失明者的小說,而對于妓女或是妓女般的女人,他有許多描述,手法雷同,不是“鮮亮的紅發”就是“鮮亮的黑發”,這重複的貧乏詞彙,也許對于他是津津樂道,他就喜歡女人的毛發。
我喜歡女人的什麽地方?我喜歡她上衣圓領露出的鎖骨,喜歡敲點她鼻梁的硬骨,她——我的骨感女子,不知她的身體現在何處——
我的右眼以前是模糊的光璇,而今已然是一片昏暗,也許不久便潰爛凹陷。當我尚且面部正常,不惹人注意的時候,母親交給我一個任務——監視父親。
作為一個鬧過婚外戀的人,積累了多年經驗,我的父親具備一股難以形容的風度,甚至還有令小女孩動情的力量。他可能的确分離了多年前的那一情人,卻很難擔保沒什麽新的舉動。
随着他,我到了一所咖啡館,一所理發店,最終進入了一所澡堂。
一進澡堂,便失去了他的蹤影,這時一高個女子走來,問道:“先生,修腳嗎?”竟然是馬姑娘。自從和她的東北老鄉一起下車,她便消息全無,見到我,她激動得眼圈發紅,又叫了一聲:“修腳嗎?”我說:“修。”
在修腳室,她一邊把我的腳劃得鮮血直流,一邊又講起了白俄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一個白俄在雪地死了,他是餓死的,這個故事就是一點點講述饑餓的過程,說完這故事,我流血的腳上滴滿了她的淚水。我不知該如何勸她,就說:“再講個土匪的故事吧。”
她講的土匪的故事是,一個土匪搶了個村姑,這個故事就是一點點講述強奸村姑的過程。故事講完,她停止了哭泣,恢複了正常,在我的腳上又劃了一刀。她說這兩個故事是她的精神支柱,每當難過得吃不下飯,就給自己講白俄的故事,每當她膩煩,就給自己講土匪的故事,憑着一點興奮,生活下去。
她問我是否對土匪的故事有些許感觸,我說:“否。”然後請她幫助尋找我的父親。詢問了父親的音容相貌,她兩眼泛起深海魚類的光芒,說:“他呀,誰知道跑哪去了。”
猜想馬姑娘與我父親的關系,令人無法忍受,我匆忙告辭,一走出修腳室,耳邊響起一聲:“踩背嗎,先生?”——這個聲音分外熟悉,正是我蒙古的寬臉姑娘。她見到了我,淚眼汪汪,激動地又說了一遍:“踩嗎?”我說:“踩。”
我的後背冰涼閃閃,那是她的眼淚落下。她說在澡堂的諸多工種中,她最喜歡踩背了,站在別人的背上,立時感到自己命運逆轉。
她站在我背上喝完了一瓶酒,醉态可鞠地問我,是否将彼此的關系逆轉,我說:“否。”然後請她幫助尋找我的父親。詢問了父親的音容相貌,她煥發出八百年前成吉思汗侵略中國的豪氣,憑空一指:“那裏。”
按着她指明的方向,我到了一個黑暗的單間,裏面有一個姑娘的身影,輪廓的邊線已讓我認出了她——骨感女子。她的身體聳動了一下,在即将上演相認的悲喜劇前,我張口描述父親的容貌,她說:“剛走。”我便推門出去。
奔跑在回家的路上,由于缺乏右眼的視線,跑得非常颠簸。跑到離家相隔三條馬路的一戶石庫門前,我敲了敲門。多年以前我的離家出走,實則是被父母所棄,父親的态度容易理解,而母親不單是為了交換條件,我拳打一個半裸女人時臉上的表情,也令母親對我産生了極大厭惡。
沒人開門,如果我在十七歲的時候沒有随母親走進這扇門,也許我就是另一種命運,那時要沒人開門該有多好——
我奮力地又捶了一下門,引發出二十步外的一聲大叫:“什麽事,我在這!”父親的情人出現在弄堂口,款款地走來。
許多年過去,父親的情人依然美麗。她的皮膚沒有了當年的水靈潤澤,但她依然美麗,不知父親在何時将她抛棄。我說:“我有件事,必須跟你談談。”她詫異地看着我,點了點頭:“你說吧?”我說:“我可以進去嗎?”
她猶豫了一下,問:“你是好人嗎?”我說不出話,她以為傷害了我,贖罪般地說:“進來吧。”我感慨着,經此一問,我知道了她是善良女性,還有些幼稚單純。
一進她家,我迅速地将門關上,以極大力量将她頂到牆上,在她的胸骨上打了一拳,然後剝下了她的乳罩。
對着她赤裸的胸膛,我極度哀傷,她的乳房已垂軟萎縮,乳頭是暗淡的咖啡色澤。我轉身離去時,她說了聲:“混蛋!”我罵了聲:“婊子!”
然後我又開始了極不協調的奔跑,到達澡堂,抓住骨感女子:“跟我走吧,我能把你藏住。”我倆強作鎮定地經過澡堂門口時,門口的大漢問了一聲:“幹嗎去?”骨感女子回答:“客人請吃飯。”
走出澡堂二十步外,我握在她腰上的手,感受到她肋骨的一陣痙攣。
我有一個藏身之所。我曾經在開車時反複思考世祖逃逸之謎,按照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說法,當速度接近光速,時間變得無窮,那時的我,心靈滞懈在右眼失明的焦慮中,相對而言,出租車的速度便接近光速,所以我有無窮多的時間思考這一問題。
我早已破解了世祖的逃逸之謎。
世祖不是逃逸到遠方,而是躲進了家裏,這一所有人思維的盲點,讓他躲過了被憤怒國人打死的厄運——這是我的邏輯推斷,如果能被證實,便可以藏住一個姑娘。
我給家裏打去電話,說我眼睛全盲,迷失在黃浦江邊,需要讓他們将我領回家來。父母出門後,我拉着骨感女孩走進我家。
經過了細致搜尋,我發現了屋頂與房脊間有一段距離,這是一個只能躺着的空間,推想一下,一個人長久地躺在這裏,能夠自由活動的只有兩手,我躺了下來,果然在頭部正對的位置發現了用指甲的劃痕,隐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外國軍官——這裏就是世祖一百五十年前的藏身之所。
我和她躺在了這裏。
這裏很好,與天空只有一層瓦片相隔,雨打在瓦片上就仿佛打在身上,晴天的時候,會有鴿子降落在屋頂,爪子在瓦片上滑動的聲音清晰無比,她說:“比雨還要好聽。”
在這狹小空間,我和她緊緊相擁,有時父母會聽到頭頂的響動,母親說:“是老鼠吧?”父親說:“可能是燕子安窩。”我和她捂着嘴,才沒有笑出聲來。
我從沒有如此漫長地和女人相擁,血液與骨骼都在分裂,即将演變成一個新奇物種。在深沉的甜蜜感中,我問出了一個困擾許久的問題,你會怎麽知道博爾赫斯?
她說,她的行業是古老的行業,唐朝供奉觀世音,宋代供奉呂洞賓,五六年前,不知行業中的哪一個人何種緣故讀到了博爾赫斯,心靈極為震撼,從此廣為宣說,博爾赫斯就成了她們供奉的第三個人。
我問,是不是因為博爾赫斯寫的“鮮亮頭發”?她搖搖頭,說她并沒有看過博爾赫斯的作品,在行業中流傳的只是博爾赫斯的傳記。
這個出生在動蕩南美的人,他的生活,并沒有他的小說般慘烈詭秘,他有着博學文雅的祖輩,從未被金錢困擾,一生在母親身邊,飽受寵愛,畢業于最好的學校,工作于圖書館,完全與生活脫節,獲得了無盡的悠閑時光。
行業中最早看到他的人,之所以心靈震撼,因為他的生活是她從小的向往,那是一個淑女的生活。這篇博爾赫斯的傳記,在她同行姐妹心中,猶如西方極樂世界對一個佛教徒的意義,将一個女人的理想描繪得具體周詳。
但博爾赫斯為什麽會寫下那麽多的詭秘故事?很快我倆就知道了答案,藏了十幾天後,我和她的心理出現了幽閉症患者的跡象,對我們所逃離的外界,感到越來越深的恐懼。
骨感女子開始衰竭,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