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懷抱中骨骼松軟。對她将死的預感,折磨得我兩腳反複摩擦,終于碰到一塊涼物。
那是塊石頭,鑲嵌在瓦片間隙,顯現出武器的光芒。一百五十年前,世祖躲藏到此,帶一塊石頭的理由只能是,這是他令馬受驚的工具。
我用雙腳夾出了這塊石頭,讓它落在肚腹,一把握在手中。如同所有的神兵利器,它蘊含着巨大力量,令我的指節不住顫抖。我對她說:“走,咱們什麽也不怕,到外面去。”
站在熙攘的街頭,享受着落日的寧靜,她凹陷的肌肉中血流加速,漸漸擺脫我的攙扶,挺立起脊骨。她的康複,令我産生巨大狂喜,此時遠遠走來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在馬路對面站成一排,正是我見過一次的那幾條大漢。
她說:“我得走了。”
我:“我還欠你多少錢?”她:“算了。多得數不清了。”她過了馬路,走到那夥人中間,與他們手挽手迎着落日向西而去,我大喊一聲:“你們都是鞋油廠長派來的吧?”那夥人一臉困惑,她幫他們回答了一句:“傻瓜!”
他們的身影模糊在馬路的灰色中,在光天化日下神秘地消失。我呆呆地看着,許久後方想起手中還有塊石頭。這塊石頭,非同小可,一百五十年前世祖扔出它,發生了上海誕生這一巨大的歷史事件。
我扔出了它,等待着山河巨變,但是什麽都沒有發生,它飛出二十米,摔在地上,招來一個騎自行車人的叫罵:“你X幹嘛呢!”它滾了滾便不動了,它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四、】
我的情況很好。回到家,活在父母身邊,越來越熱衷文化,買了許多書,用一只左眼瘋狂閱讀,如博爾赫斯般博學——這便是我的生活目标。
在深夜時分,父親時常會悄然離家,每聽到關門聲,我都有一種想跟随而出的沖動,但每次都制止了自己,也許他去的地方便有她——我的骨感女子。
父親後來出了事,在過馬路時,一輛經過的翻鬥車遙控失靈,将整車的石子倒在父親身上。據目擊者講,無數石子像乒乓球一樣在五十米範圍的馬路蹦跳,這宏大的場面,令父親壯烈得像一個英雄。
由于被石子砸碎了整個頭顱,他沒有給我留下角膜。父親的死,令母親在一夜衰老,直到葬禮上,父親多年前的情人出現,母親方恢複了她兇狠的目光。那女人冷冷地掃視着母親,當看到我時,神情大變,掉頭而走。母親以為我也在瞪她,欣慰地拍拍我,說:“真給媽撐腰。”剎那間我感到重獲母愛。
以後我就是個廢人了,買了墨鏡,等待着完全瞎眼的一天。我獲得一種知天知命的寧靜,不料接一紙醫院通知。醫院有了一個将死的病人,指名點姓将角膜捐我。
我趕到醫院正是那人彌留之際,走廊裏坐着我熟悉的幾條大漢。她正是我的骨感女子,見到我,“哎呦”了一聲立刻死去。她得的是急性腎衰竭,送來了十一個小時便搶救無效。幾個大漢對我說了聲:“節哀。”威武地離去。
我為死去的她付了醫療費,為自己付了手術費,躺在手術臺上說了聲:“換吧。”
手術結束,醫院将我尚好的左眼也包裹在紗布裏,母親找來了一個生活保姆,握到她滿手的硬繭,我說:“你是不是手倩?”就聽到啼哭響起。
手倩那晚下車後,究竟有了怎樣的遭遇,她說那是她一生的秘密。而今她已棄武從文,作為生活保姆,十分細致體貼。
我和手倩日久生情,她也恢複了自己的天性,每當和我一起散步,有東西擋在我面前,她就“啊”地一聲劈去,聽到電線杆接二連三地倒下,我的心情就變得很好。我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五十天後,紗布拆線,我莫名其妙地看到右眼中有一個我自己。醫生解釋,人往往在臨死前會将最後看到的視像凝固在角膜上,所以我就見到了一個哀傷的自己,那是她死時我的表現。
這個哀傷的我存在了兩個月時間,然後就開始淡化,半年後完全不見,現實的影像開始淺淺地浮現。
我複明了,永遠失去了博爾赫斯的眼睛。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