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程彥突然生出一種自己被調戲了的錯覺。

程彥擡眉去瞧李斯年, 李斯年潋滟眸中是盈盈笑意,程彥便明白了,這不是錯覺,而是确實在發生的事情。

她, 一個将世家朝臣耍得團團轉的安寧翁主程彥, 竟然有朝一日被一個清心寡欲的臭道士給調戲了。

盡管這個臭道士生平最會的便是僞裝,說出來的話比山路十八彎還要彎,但這位道士不近女色不喜男色是刻在骨子裏的——小時候經常被人當娈童面首看待, 這種屈辱感讓他生性淡漠,最不喜與人親近。

這種人來調戲她, 不異于鐵樹開花。

可程彥不喜歡這種開花。

李斯年之前坑她的事情, 她還沒找李斯年算賬呢。

程彥道:“淩虛子那麽超脫自然的一個人,怎就教出了你這種徒弟?道家清靜無為, 道家上善若水, 你的道家經義,全部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殿外清風拂過, 枝頭上的積雪撲簇簇落下,如大雪飄飛又降臨人間。

李斯年就着窗外落雪輕啜一口茶,淺淺一笑, 一如舊日高潔出塵模樣,道:“美色惑人心, 三清也奈何不得。”

這句話本不是什麽正經話, 可自他口中說出來, 便了故意調戲人的輕挑感, 反而多了幾分虔誠的贊美之意,讓人根本無法狠下心罵他是個輕薄男兒。

他靜靜看着程彥,道:“我本修道心不修道,誤入歧途又何妨?”

他的目光太程澈,讓人移不開眼。

程彥秀眉微蹙。

這該死的皮相骨相美,美色惑人心,李斯年雖整日裏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可這句話卻是說對了。

程彥道:“你本就沒往正道修,又怎麽算得上誤入歧途?你的道心是折騰天下,報複世人,也不知道世人做了什麽孽,偏跟你這種喪心病狂的人生活在一個時代。”

李斯年笑了笑,道:“喪心病狂?”

似乎的确如此。

他自出生便在三清殿了,他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母親隔很長一段時間才會看他一次,告訴他,要乖,要聽話,不要生出不該生的心思。

他不知道不該生的心思是什麽。

他只知道,他沒有拜入淩虛子門下,淩虛子很忙,只有在教授他道義的時候才會見他,旁人不知道他與淩虛子的關系,從不将他當做道士,他與這裏格格不入。

在三清殿裏,他是沒有名分的存在,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宮人。

道士們不與他一起玩,往來三清殿的宮人內侍們見他生得好看,時常撥弄欺辱他,甚至還有那等有特殊癖好的貴人們,也把他當做玩物一般肆意侮辱。

他對母親說,他在三清殿待不下去,讓母親帶他走。

母親的淚大滴大滴便落了下來,一顆一顆砸在他手背上。

他一下子便慌了神,對母親道:“我說笑的,我就是想母親了,我在這裏很好,母親你不要擔心我。”

母親把他抱在懷裏,低低抽泣着:“是我對你不住。”

“好孩子,你再等一等,我們馬上就能自由了。到那時,我帶你看天下最美的華京花燈,看完花燈,我們便回梁州,帶你回故鄉,你說可好?”

他點頭,笨手笨腳擦拭着母親臉上的淚水。

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向母親訴過苦,他學會了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道醫不分家,醫毒更是不分家。

他殺人了。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心裏怕得很,一個人躲在竹林裏,閉上眼,便是那人七竅流血的模樣。

正當他心緒難定的時候,嬌嬌俏俏的小女孩走進竹林。

她醉了酒,小臉通紅,身披霞光,闖入他晦暗無光的人生,撫平了他心底所有的不安與恐懼。

她說她還會再來,下次相見,要他告訴她他的名字。

他點頭說好。

春去秋來,又是一度寒暑,他在竹林等了一日又一日,卻始終沒有等到她。

這些日子裏,他陸陸續續殺了好多人。

聽人講,那些人死狀凄慘,死因成謎,讓見慣死人的衛尉們也不忍細看他們的面容。

他靜靜聽着,心中一點波瀾也沒有。

沒有人懷疑到他,他只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存在。

淩虛子告訴他,被人遺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置可否,手指轉過經書,忽而想起,母親似乎已經很久沒來看過他了。

母親死了。

他終是沒有等到母親說的那一日,他們恢複自由,看華京璀璨迷人的花燈,回故鄉梁州。

大夏的天,變了。

謝家被滅了滿門。

他在時常等候母親的地方坐了良久,最後也不過說了一句,母親,一路好走。

淩虛子說,天家奪嫡,成王敗寇,讓他不要恨。

長公主能讓他活着,已經是種恩典了。

他恨嗎?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那麽一瞬間,他想讓天下去跟母親陪葬。

淩虛子又告訴他,天命早定,在謝不在李,讓他切莫走入歧途,辜負母親的一番籌謀。

他垂眸聽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淩虛子來找他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教他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淩虛子說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困在三清殿實在可惜。

他淡淡笑着,手指夾起棋子,落在棋盤中。

仔細想想,他似乎的确辜負了母親與淩虛子的期望,現在的他,唯有一副好皮囊尚值得稱贊,至于其他,一無是處。

程彥說他喪心病狂,确實貼切。

李斯年輕輕一笑,道:“喪心病狂?”

“也好。”

總好過委委屈屈過一生,一輩子默默無聞,一朝死去,不過是亂葬崗上多了一具無名屍。

李斯年這般想着,耳畔又響起程彥略帶焦急的聲音:“你到底與我兄長說了什麽?”

殿外忍冬待人守着,尋常人根本進不來,程彥說話并無顧忌,問道:“他是個耿直人,心中沒你那麽多的彎彎腸子,又不曾招惹到你,你幹嘛要害他?你恨我恨我母親,沖我們來便是,對我身邊的人下手算什麽英雄好漢?”

李斯年眉頭輕動,垂眸飲了一口茶,道:“放心,你這麽在意他,我不會要他性命。”

李夜城的挺好,哪怕身上流着胡人的血,備受世人冷眼,可有這麽一個緊張自己的人,旁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麽?

而他,從無一人在意。

李斯年放下茶杯,道:“我雖不會主動害他,但戰場上刀槍無眼,他結果如何,便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程彥一聽,越發緊張。

李斯年見此,便将天山牧場上的洗星池告訴程彥。

程彥還未聽完便炸了:“你與他說這種事,他肯定二話不說便會兵行險着。”

邊疆戰事雖然殘酷,但她相信李夜城的實力,不會輕易便被胡人取了性命,只要他按部就班執行母親的部署,待戰事大勝,他也能身披戰功凱旋。

可李斯年的法子,卻是叫李夜城去搏命——天山牧場是軍事重地,又是産馬所在,無論是大夏,還是北狄,都十分看重。

北狄在天山牧場派了重兵把守,母親數次出兵,皆铩羽而歸。

而現在,讓李夜城帶一支并不多的人馬走劇毒無比的洗星池去取天山牧場,不異于懸崖之上走鋼絲。

若是旁人,或許會覺得此招太險,不一定敢闖,偏李夜城一心渴望立功,哪怕前路有死無生,他也義無反顧。

有那麽一瞬間,程彥認真地覺得李斯年是在讓李夜城去送死。

李斯年瞥了程彥一眼,淡淡道:“北境戰事僵持,小翁主難道有其他辦法取勝?”

程彥一時無話。

她還真沒有。

且不說她對軍事一竅不通,縱然略通兵書,可北境形勢複雜,夏軍又無好馬,與北狄作戰,天然便落了下風。

夏軍若想在戰場上不被北狄甩下太多,只能取回天山牧場,有了天山牧場的良駒,夏軍才有與北狄一較高下的資格。

這個道理她明白,她的母親更明白,想來已經無數次對天山牧場用兵,皆無功而返。

如今讓李夜城走洗星池取天山牧場,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

只是這個選擇,或許會搭上李夜城的性命。

程彥閉目沉思,心亂如麻。

李斯年見程彥如此,心中有些複雜。

他知道李夜城在程彥心中位置頗重,只是不知,竟重到這種程度。

李斯年道:“李夜城是一條狼,你将他當成狗來養,便是浪費了他的天賦。”

“他的身份,若無不世戰功,不可能在大夏立住腳。”

程彥揉了揉眉心,道:“道理我都懂。”

可九死一生的事情,她怎麽放心得下?

李斯年斂眉,道:“我保住了世家林立的局面,你不喜,我破了戰事膠着的局面,你亦不喜。”

“小翁主,你的脾氣,也太難伺候了些。”

程彥道:“別扯有的沒的,兄長的事情我還沒跟你掰扯清楚——”

話未說完,忽而想起李斯年之前幹的缺德事,面上一冷,脾氣便上來了,道:“你還好意思跟我替你之前做的事?”

若非李斯年橫生枝節,現在世家獨大的局面早就解決了,她不僅不用煩心世家們拖後腿,還能舉全國之力抗擊北狄,哪還用得着在這裏擔心李夜城的安危?

程彥道:“怎麽?你還嫌不夠亂?”

李斯年淡淡一笑,道:“這倒不是,只是我忘了提醒翁主一件事。”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他的話說的極慢,一句一句砸在程彥心口上,程彥的眉一點點蹙了起來。

程彥道:“舅舅不是那種人。”

“是麽?”李斯年淺笑,道:“那他為何只殺了崔莘海,留下了李承璋?又為何一邊百般寵愛薛妃生的八皇子,一邊又有意打壓薛妃的娘家?”

“因為他知道,如今這些成年的皇子裏,只有李承璋繼位,才不會如他一般,成為翁主母女手中的傀儡。至于薛妃的八皇子,一個有強勢母族做靠山的皇子,路會更好走,不至于像他與李承璋一般艱難。”

“我的小翁主,咱們的天子,沒有你想象中的那般仁弱。一個李承璋,一個八皇子,他為自己想了兩條後路。”

“英王也好,敬王也罷,從未在他的考慮之中。”

李斯年平靜說完話。

程彥一時語塞。

程彥垂着眸,殿內的燭火揉着殿外的雪光,映在她過分精致的臉上,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她不是沒有想過舅舅留下李承璋的用意。

她從來不信舅舅是一個仁弱之人——一個能殺死自己發妻,又殺死自己兩個兒子的人,又能仁弱到哪去?

只是舅舅待她極好,又待她母親極好,能給她的,不能給她的,統統都給了她。

所以她從未質疑過,舅舅待她的心。

耳畔是李斯年風輕雲淡的聲音:“小翁主,你為大夏殚心竭慮,可也要為自己留條後路。”

“你比我更明白生于天家的無奈與殘酷。”

太陽緩緩從雲層躍上九天,殿外的積雪開始融化,滴滴答答自長廊屋檐垂下,輕扣在地板上。

一聲又一聲。

程彥閉了閉眼。

“類似于今日的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程彥睜開眼,直視着李斯年,斬釘截鐵道:“我一腔赤誠熱枕待舅舅,舅舅也當以國士待我。”

“他不止是李家的天子,更是大夏的天子,萬民的天子,也是我的舅舅。”

飛鳥盡,良弓藏?

她能做的,不止是幫舅舅對抗世家,更能幫舅舅提供對抗北狄的糧草,将這個風雨飄搖中的大夏重新拉回盛世太平。

程彥低頭抿了一口茶,道:“不過,你的話倒也提醒了我。”

“世人都有後路,唯獨我沒有,我是時候給自己找條退路了。”

李斯年笑了笑,用茶杯遙敬程彥,道:“那便預祝翁主,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那條後路。”

此事就此揭過,二人不再提起。

仿佛數日前,程彥大怒捅了李斯年一劍,又打了李斯年一巴掌的事情不曾發生過一般。

二人還是極有默契的盟友。

李斯年道:“再過一月,便是翁主生辰,天山大捷這種禮物,不知小翁主喜歡否?”

程彥道:“戰前賣命的是我兄長,與你有甚關系?”

“莫借花獻佛,若想送我禮物,便換個其他東西來。”

李斯年輕笑不語。

..........

如此又過了數日。

八百裏加急,天山捷報傳至華京。

李泓大喜,說要重賞立下戰功的猛士,問一騎當千取下天山牧場的将士名字與家世。

老黃門雙手捧着軍報,猶豫片刻,低聲道:“李夜城。”

李泓沒聽清,問道:“誰?”

老黃門只得又報:“是鎮遠侯的獨子,身帶胡人血液的李夜城,時常跟在安寧翁主身邊的那一位胡人。”

李泓想起來了。

阿彥身邊似乎的确有這麽一號人。

他以前瞧着不像樣,還說過阿彥,阿彥笑笑說,什麽胡人不胡人,他爹還是鎮遠侯呢。我就是喜歡留他在我身邊,舅舅若是不喜他,我以後少領他在舅舅身邊走動便是了。

自那之後,他便甚少見李夜城了,更不知李夜城也随長姐奔赴邊關,還立下了這等戰功。

可立下戰功又如何?

李夜城終究是胡人之子,身上流着胡人的血,胡人在邊關肆意燒殺搶掠,與夏人的血仇何止百年?

豈是區區戰功便能化解的?

李泓曲拳輕咳,沒再提重賞李夜城之事。

程彥絲毫不意外李泓的決斷。

夏人對胡人的恨意是刻在骨子裏,李夜城立下的戰功,尚不足以洗去他身上的胡人血液讓夏人崇拜。

但這并不代表,李夜城的付出,是毫無意義的。

這日春和景明,雲淡風輕,程彥尋了個李泓沒在昭陽殿陪薛妃與八皇子的時間,去找了李泓。

程彥把之前楊奇文上的奏折翻出來,李泓看了看,皺眉不解道:“阿彥是想執行募兵制了?”

“是,但也不是。”

程彥道:“上古時代,禹王治水,将天下劃為九州,啓後大才,一統天下,立朝為夏,言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夏土。後世蒼海滄田變遷,我大夏不複上古時代強盛,被蠻夷小族列土封國,侵擾欺淩。”

“可是舅舅,哪怕蠻夷不認可我們如今的大夏,但仍是認可上古時代雄霸天下的大夏,我們如今的大夏,與當年啓後立朝的大夏乃是一脈相傳,他們認可那時候的大夏,便是變相承認我們的存在。”

李泓微微一怔。

上古大夏何等強盛,南蠻北狄西戎東夷,無不年年朝賀拜天子。

而他們的大夏,被北狄欺壓了百年不說,就連南蠻西戎兩地都不平闊。

也就是程彥,敢拿現在的大夏攀附上古大夏。

可轉念一想,程彥說的話也頗有道理,身為天子,哪個不想受天下人的敬仰,蠻夷之輩俯首稱臣呢?

程彥的聲音仍在繼續:“夏之所至,蠻夷皆臣,舅舅,您是大夏的天子,便是天下人的天子,而非華京一地的天子。如今蠻夷作亂,您為天子,當摒棄夏夷之見,以力打力,用蠻夷而打蠻夷。”

“像李夜城這種人還有很多,他們不被胡人接受,更要受夏人白眼,縱然有心投靠,卻也投效無門。若舅舅使用得當,他們将是插向北狄心口最為鋒利的長劍。”

李泓捋着胡須,頻頻點頭。

他是天子,天下人的人天子,蠻夷都是他的臣子,如今一方北狄作亂,他調取其他地方的蠻夷打北狄,再正常不過了。

次日早朝,李泓允許募兵制的執行。

世家們大喜,這可是充實他們實力的大好政策!

然而這種歡喜情緒并沒有持續多久——李泓執行的募兵,只針對夏人之外的胡人,招募而來的胡人只受天子統帥,不歸任何世家所有。

這些胡人常年掙紮在關外,不被夏人與北狄所容,聽聞只要上戰場立了戰功,不僅又飯吃,甚至還能封蔭蔽子,在大夏有立足之地,個個争先恐後去應征。

不過數日,便組成一支悍勇不畏死的隊伍,由李夜城帶領對北狄發起進攻。

李斯年找到程彥,淺笑道:“将士與戰馬都有了,下一步,便是糧草了。”

“小翁主,你何時與我回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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