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程彥上下打量李斯年一番。

算一算時間, 她與李斯年相識一年半了,這一年半的時間裏,她信任過李斯年,質疑過李斯年, 争吵過, 怒罵過,最後還能摒棄前嫌“和樂融融”繼續合作,委實是一種奇跡。

仔細想一想, 大抵是因為李斯年的确聰明好用,其次便是這張臉賞心悅目, 叫人看了心中歡喜, 若是不然,憑着他除卻臉和智商一無是處的性子, 她早就容不下他了。

今日他提出梁州之行, 想來是覺得自己這一段時間乖順勤勉,彌補了他之前幹的缺德事, 想向她要第二個心願的緣故。

梁州,是李斯年的故鄉,也是李斯年曾經說過的第二個心願。

更是曾經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的梁王的大本營。

如今梁王雖已死去多年, 他的部下也被歷任天子分化而治,但誰也不能保證, 現在的梁州沒有梁王殘餘的勢力, 且日日盤算着如何将李斯年劫走, 繼續梁王之前的争霸天下道路。

帶李斯年回梁州, 是一場前途未知的冒險。

程彥猶豫着沒有說話。

李斯年笑了笑,道:“過幾日便是小翁主十四歲的生辰了,小翁主常說,天山大捷乃是李夜城悍勇所致,與我沒甚關系,即是如此,我再送小翁主一份大禮可好?”

程彥有些意動。

不暗搓搓搞事的李斯年,還是非常好用的。

一個人能當一千人,甚至一萬人十萬人去用。

李斯年轉動着輪椅,道:“小翁主左右無事,不妨跟我走一遭。”

程彥便跟着李斯年來到三清殿。

李斯年并非正統的道士,不與道士們一同居住,但又不能離淩虛子太遠,這樣不方便淩虛子教授他東西。

三清殿也有觀星臺,淩虛子住在觀星臺的道觀,觀星臺東面,便是一望無際的竹林,竹林清幽,建造着幾所小竹屋。

李斯年便住在裏面。

這個地方除卻日常送飯的小道童外,只有李斯年一人,道路上的積雪都不曾被清掃,輪椅碾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響。

李斯年打開籬笆,推門入屋。

屋裏細銀碳還在燒,和着月下香的幽香,暖洋洋的讓人有些犯困。

正對門的牆壁上,挂着李斯年閑暇時寫的字畫,字跡清俊無俦,一如他的模樣一般。

李斯年帶程彥來到竹屋書房。

許是照顧他是個瘸子,這裏的書架做的并不高大,半人高,一排一排整齊擺放着,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

程彥随手抽出一本,上面的字并不是這個時代的小篆,鬼畫符一般讓人看不懂。

掃了一眼書架上李斯年備注着的字,才知道這一排書架上的書全是上古書籍。

程彥有些佩服李斯年。

她仿佛看到,漫長時光裏,小小的李斯年與三清殿格格不入,便只能整日裏将自己關在書房裏,與這一摞摞的書籍為伍。

遇到看不懂的字,便寫下來,待來日見了淩虛子一問究竟。

遇到看不懂的地圖,便一本一本去翻查古籍來源,探尋究竟。

時間一寸一寸溜走,手背上有着肉窩的小男孩慢慢成了少年,他遍閱群書,仰觀星象,終長成曠世奇才,淩虛子最得意的弟子。

可惜他的生活與往年沒甚麽兩樣,偶爾出門一次,過分漂亮的臉被人看見,依舊會遭人調戲淩辱。

不想被人當做娈童面首,便只能繼續窩在這一寸方地中,與群書竹林作伴,壯志不可酬,雄才偉略不可施展,懂得越多,便越痛苦壓抑。

明明伸手便能觸摸到星辰,卻被關在籠子裏,做一個被人好奇圍觀嘲弄的猴子。

程彥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谪仙風華背後的喪心病狂。

程彥擡頭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如玉的手指拂過整齊擺列的書籍,停留在一本紙張略微泛黃的書上,輕輕一抽,将那本書拿了出來。

桑茶色的書,将積冰色的指襯得分外好看。

李斯年轉身回頭,眸光輕轉,潋滟不可方物。

李斯年淺笑道:“小翁主,你來看看這本書。”

程彥有一瞬的失神。

這樣的一個人,不應該一輩子困在這裏。

片刻後,程彥回神,連忙走過去,笑了笑,掩飾着自己的失态,道:“你這裏太靜了,讓我有些不習慣。”

李斯年含笑道:“翁主來的多了,便會習慣了。”

程彥看一會兒李斯年手中的書,面色微尬,道:“我不大認識上面的字。”

說起來,這個時代的字是小篆,她剛穿越那會,跟個睜眼瞎一樣,好在剛出生,年齡小,無人去問她字,後來自己又勤學苦練,才将大夏的字認了個七七八八。

可饒是如此勤奮,她也跟才女沒甚關系,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學神李斯年面前,她跟睜眼瞎沒甚區別。

可轉念一想,似李斯年這種人,百年來也就出了他一個,莫說是她了,哪怕華京城有名的才女,在李斯年面前也是大字不識一籮筐——什麽上古書籍,什麽鬼畫符一般的文字,全大夏能認出來的也沒幾個。

李斯年絲毫不意外程彥的反應,娓娓将書中內容道來:“上古時代,華夏勢弱,蠻夷強盛,中原大地飽受異族欺淩。然天佑華夏,天子與賢臣良将降世,掃外夷,肅朝綱,定江山,九州一統,華夏自此恢複太平。”

“這位天子認為自己功蓋三皇五帝,日漸膨脹,晚年昏聩,冤殺太子,滅良将滿門。”

程彥耳朵動了動,覺得這個故事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那位被滅滿門的,是不是叫衛青?”

李斯年點頭:“不錯。”

程彥:“......”

這特麽不是漢武帝晚年時期的巫蠱之禍嗎?

還扯什麽上古時代,講得神秘兮兮,頗有神話色彩,她信了李斯年的邪!

可轉念一想,她身處的大夏是個架空朝代,不同于她認知裏的任何一個朝代,中華史上的漢朝,在這個時代,的确是上古時代,甚至于這個世界的很多姓氏,都來源與漢朝與三國。

比如說天水姜氏,便起源于漢末三國的天水姜伯約,直至今日,姜家仍以麒麟作為圖騰——畢竟麒麟兒姜伯約是他們的先祖_(:з」∠)_

程彥揉了揉眉心,好脾氣問道:“那後來呢?”

按照歷史進程,後來被冤殺的太子的孫子劉病已繼承了皇位,将漢武帝窮兵黩武後大廈将傾,重新治理成盛世太平。

不過,這與她現在的大夏有甚麽關系?

這本書難道是劉病已留下的治國良策?

程彥看了看,雖然她不認識上面的字,但瞧着上面頗為抽象的畫,她覺得不像甚麽治國方針。

再說了,大漢與大夏中間相隔多少年,只怕夏人都不知道,多少次的蒼海滄田農民起義,兩朝之間的衰敗原因根本不同,拿大漢皇帝的策略去治理大夏,執政的天子怕不是腦袋有坑。

程彥這般想着,然後聽李斯年講了一個她完全不知道的“歷史”故事:“傳聞衛家人為躲避追殺,遠走中原,去了塞外龍城居住,自此再無音訊。”

“龍城?”

程彥想了想,這個地方她知道,匈奴人的祭天聖地,衛青出戰的第一功,龍城大捷,幾千年後,依舊是武将戰功之最。

可是龍城跟李斯年送她的大禮有甚麽關聯?

她所了解的歷史裏,衛家雖然被巫蠱之禍牽連,但并未被漢武帝滅門,根本沒到遠走避禍的程度。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李斯年道:“龍城所在,如今已不可考,但我知道一點,龍城遠在關外,若能尋到龍城,與居住于此的衛家人聯手,必能殺北狄一個措手不及。”

程彥白了一眼李斯年,道:“我也知道龍城在關外。”

“但你怎麽能确定,龍城這個地方還在不在,衛家人還在不在,你也說了,衛家人是遠走避禍,去往龍城的,又能有多少人?幫得上我們多少忙?”

衛青是不世出的将才,七戰七勝,可沒聽說過他的子孫們繼承了他在戰場上的天賦。

“往好處想,龍城還在,衛家人仍活着,可關外氣候那般惡劣,他們縱然活着,只怕也剩幾人,縱然被我們說動,願意幫我們打北狄,其作用,大抵也就是一個向導。”

——西漢最璀璨的将星衛青,其流傳千古的,不止是他一生無敗績的傳奇,更有無論如何都不會迷路的天賦。

天知道,讓文人墨客哀嘆不已的難以封侯的李廣有多羨慕他這項天賦。

李斯年搖頭輕笑,轉動輪椅,走到竹屋的窗臺下,推開窗戶。

春天夜長日短,不知何時,金烏悄悄遁去,月兔約着銀河,一起爬上夜空。

李斯年指着滿天星河,道:“天上的星象與地上的山川河流是相互呼應的。”

“星象告訴我,龍城仍在,衛家仍在。”

程彥順着李斯年的手指看向星空,看了半日,沒看出個所以然,回頭半信半疑問李斯年:“若是不在呢?”

李斯年笑了笑,道:“若龍城衛家不在,我便親臨北境,替你取了北狄,如何?”

程彥看着李斯年身下的輪椅,認真地覺得,李斯年在說笑。

“那我是不是還要提前找人給你治好腿?”程彥打趣道。

李斯年淺笑道:“道家講究一個緣,我這腿,緣分到了,自然便好了。”

程彥:“......”

她就不該對李斯年有任何期待,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是他刻在骨子裏的東西。

程彥道:“行了,知道你房子不錯,我該走了。”

就當閑來無事逛風景了。

她這般想着,剛轉過身,袖子便被李斯年拉住了。

程彥蹙眉回頭,李斯年身後是窗臺映着的竹林蕭蕭,越發襯得他清俊無俦,超脫出塵。

李斯年道:“你若信我,我便繪制去往龍城的地圖,送往邊疆給你最緊張的李夜城。”

在說最後幾個字時,他的咬字有些重,少了幾分往日的風輕雲淡。

程彥想了想,似信非信點點頭,道:“也好。”

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李斯年連洗星池這種無人知曉的事情都知道,指不定他說的龍城也是确實存在的,繼承了衛青戰無不勝的衛家人也是存在的,安靜待在龍城,等待命運的召喚。

李斯年轉着輪椅來到書桌前,程彥給他磨墨。

李斯年找了一張羊皮紙,平鋪在書桌上,占去了半個書桌,須臾之間,便畫出一個程彥看不懂的地圖來。

“此圖只有我與李夜城看得懂。”

李斯年将羊皮地圖折好,交給程彥,笑道:“你若有興趣,改日你得了空,我細細教你。”

程彥接下羊皮地圖給忍冬,讓忍冬派人拍馬加鞭送給李夜城。

“我才不耐煩學這些東西。”

她活了兩輩子,太清楚自己的長處和短處了,沒必要在自己的短處上與旁人争長短。

程彥道:“我只盼着,我們早些尋回番薯,這樣日後對北狄用兵,也不用再仰仗世家們提供糧食了。”

李斯年眉頭輕動:“你願意與我回梁州了?”

程彥環視一圈李斯年的書房,道:“不錯。”

李斯年便笑了起來,道:“小翁主這是可憐我?”

程彥道:“你愛怎麽想便怎麽想罷,我只是想找到番薯。”

這個竹屋,太清淨了,清淨到讓人以為世間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孤獨壓抑地活着,讓人不知歲月。

可出了竹林,便是永無止境的調戲欺淩,被當娈/童,被當面首,被當出氣筒。

李斯年驚才絕豔背後的喪心病狂手段陰毒,并非空穴來風。

........

程彥把出發梁州的時間定在自己生日後的第二天。

臨出發之前,她将朝政細細理了一遍。

世家林立的局面雖然沒有改善,但沒有一家獨大的世家,世家們相互牽制,只要天子心中有數,不偏不倚,便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年前薛家送往北境的糧草仍有一些,再加上程彥又去其他世家那裏籌集了許多,算下來,這麽多糧草,是能堅持到今年七月的。

但六月之後,中原大地冬麥便成熟了,收了麥子送往邊疆,絕不會讓将士們忍饑挨餓。

樁樁件件都不會出問題,程彥這才坐上去往梁州的馬車。

梁州不同于清河郡,朝廷派往梁州的官員只起到制衡作用,并不能號令全境,又加上李斯年身份特殊,程彥這次帶了許多衛士們一同前去——怕死,她還想多活兩年。

路上雖有沿途的官員的護送戒備,但前來給程彥送土特産的百姓們仍是絡繹不絕,還追着程彥的馬車讓程彥在當地多留幾日。

李斯年有些意外。

半夏炖了百姓送來的土雞,香氣四溢。

程彥抿了一口,舒服地輕呼出聲,對一旁小口輕啜着雞湯的李斯年道:“別看我在華京不招人待見,可到了這裏,我便是比白花花的銀子還要招人喜歡的存在。”

綠蘿忍俊不禁,道:“有了翁主培育的苗子,這些地方很少出現饑荒了,在百姓心裏,翁主比神明還管用呢。”

程彥道:“我沒甚麽大才,寫不出流傳千古的文章,又不通軍事,立不了不世之功,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人活一世,若能深受愛戴,誰又願意背負罵名?”

土雞熬制的雞湯實在太香,程彥讓半夏又盛了一碗,邊吃邊道:“我是個頂俗氣的人,贊美之類的說辭,我偶爾也想要一要的。”

李斯年看着面前大塊碩朵的少女,雞湯的霧氣在她面前升騰,她的笑比冬日裏的陽光還要暖。

似是察覺了他的目光,她擡頭大大方方一笑。

少女的笑實在太燦爛,如暖陽穿過層層雲霧,直直照在終年不化的積雪上。

李斯年被晃了一下眼。

李斯年收回目光,默念着她說的話,眉頭輕動,神情若有所思。

.........

梁州離華京頗遠,程彥一行人走走停停,三月中旬,才抵達梁州。

程彥在當地郡守的陪同下來到曾經巍峨威嚴的梁王府。

梁王府早已荒廢,暮春三月,野草肆無忌憚生長在斑駁的宮牆旁,不曾融化的積雪堆在破碎的琉璃瓦上,似乎在無聲訴說着梁王府過往的輝煌。

跟随程彥而來的衛士們推門而入,将裏面翻了個天翻地覆,也不曾找到程彥所說的番薯。

李斯年看了看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梁王府,又帶程彥去梁王曾經種植番薯的地方。

這裏是一片茂盛的樹林。

樹林一眼望不到頭,程彥回頭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低眉淺笑,面上毫無忐忑之色,道:“莫着急,掘地三尺,或許能找到一只半塊。”

剛掘過梁王府累得不輕的衛士們:“......”

臨近傍晚,程彥在驿館住下,派人出去打聽梁王曾經的親衛是否還有尚在人間的。

如此又過幾日,綠蘿問到一個之前在王府做事的老兵,如今住在華寧的一個小山丘上,請他請不過來,非要程彥親自去見他。

番薯實在太重要,程彥整了整衣袖,道:“左右無事,去有一趟華寧也無妨。”

程彥一行人去往華寧。

隐藏在蔥郁樹林上的人見程彥的馬車走得遠了,才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對身後幾人道:“老何住的地方在山丘上,容不下許多人,她只能帶幾個人上去,咱們等她上了山丘再動手,替主人報仇。”

衆人紛紛點頭,其中有一人道:“她身邊的衛士個個武藝不凡,需将衛士支走。”

為首的那人道:“這個我知道,除了衛士,還有她身邊那個叫忍冬的侍女,也是個厲害角色。到時候咱們來個調虎離山之計,只留她與那個瘸子在山丘。”

“一個死瘸子,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咱們去二十個人,盡夠了。”

........

程彥的馬車走到老何居住的山丘下,便走不動了。

山路陡峭,又剛下了雪,路上難走得很,程彥只得棄了馬車,只帶幾個貼身衛士上山。

李斯年被人用擔架擡着,聽周圍并未鳥獸蟲鳴之聲,低頭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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