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程彥有些意外。

她的母親, 生平最恨的便是謝家人,李斯年身上流着謝家人的血,自然便成了母親深惡痛絕的,哪怕李斯年幫了她許多, 又助夏軍大勝北狄, 但在母親眼裏,李斯年仍是不可提起的禁忌。

然而今日,母親竟然要見李斯年了。

程彥道:“母親準備何時見他?我提前安排一下。”

雖說她與李斯年剛鬧了不痛快, 現在正是冷戰的時候,可她答應李斯年的事情, 不會因為二人的矛盾而不去做。

李斯年脾氣怪得很, 又與她剛吵完架,她母親又是一個剛烈的性子, 生來從不讓人, 若有個言差語錯吵了起來,那她那她想要幫李斯年恢複身份的一番苦心便白費了。

她得提前給李斯年打個招呼, 讓李斯年收收脾氣。

程彥這般想着,聽李淑道:“明日未時三刻。”

程彥颔首,讓半夏去三清殿安排下去。

李淑是數年前兵變的主導者, 此次出征又大勝北狄,在大夏的威望遠勝于有些仁弱的天子李泓。

三清殿的道士們聽聞李淑明日降臨, 早早地開始準備起來。

李斯年喂養白鶴舒展着翅膀, 掠過蓮池, 飛向李斯年所在的竹林, 小道童一路追随而來,見李斯年坐在輪椅上,正在喂着白鶴,便道:“覺非,明日長公主駕到,你好生看着你的白鶴,莫讓白鶴沖撞了長公主。”

李斯年漫不經心點頭。

翌日清晨,道士們照常誦經,三清殿瞧上去與往日沒太大不同,只是往來之間的衛士們多了許多。

李斯年在竹林的竹亭中泡了一杯茶。

到了飯點,白鶴們仍未飛來竹林,過了好一會兒,才三三兩兩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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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年喂白鶴東西,白鶴吃的不多,李斯年便将吃食收起來,漠然道:“小沒良心。”

“我平日裏沒少喂你好東西,怎地旁人招招手,便跟旁人走了?”

他的聲音剛落,竹亭外突然響起一個女子清冷的聲音:“你這話意有所指。”

李斯年轉動輪椅,向外面看去。

她與程彥長得很像,不過大程彥很多,看上去三十多歲,一雙鳳目向上挑,威儀萬分。

她并未穿繁瑣宮裝,一身薄甲讓她身帶殺伐之氣,讓人絲毫不懷疑,她腰間的佩劍,頃刻間便能取人性命,而非只做裝飾用。

“長公主殿下?”李斯年道。

李淑只身前來,不曾發出一點聲音,他又在喂白鶴,故而不曾發覺。

李淑颔首,大步走過來,在竹亭李斯年的對面坐下。

李斯年給她斟了一杯茶,說道:“并非斯年意有所指。”

“而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溝。”

李淑輕啜一口茶,笑笑沒答話,而是道:“你與你娘長得很像。”

李斯年有些意外。

謝家滿門上千口人物,李淑竟然還能記得他的母親?

轉念一想,李淑最恨的是先廢後謝元,他的母親是謝元的嫡親妹妹,也是謝元最為看重的妹妹,李淑恨屋及烏,對他母親有印象也不足為奇。

李斯年道:“我已經不大記得母親的模樣了。”

李淑雖然穿甲而來,但對他并無殺意,李淑來此,當是為了旁的原因——不是為了夏軍大勝,便是為了他從梁王宮帶回來的東西。

李淑與心無大志的天子李泓不同,李淑一心真正沙場,将北狄徹底消滅,一洗百年來夏人飽受北狄的欺辱,他提點李夜城的話也好,給程彥的那些東西也罷,對于李淑來講,都是無價之寶。

程彥說得對,只要李淑看到了他的價值,他恢複身份的事情,便不再是夢想。

只是李淑恨謝家人入骨,只怕未必肯輕易放他自由。

李斯年突然又想起程彥。

在這個世道上,程彥大抵是唯一一個真心幫助他的人。

淩虛子雖教授他知識,可并不管他的處境如何,其他人更不用說,他是逆賊梁王之後,母親又是謝家人,他生來便受世人冷眼,活在陰暗潮濕的角落。

只有程彥,才肯将她身上的溫暖分給他半分。

盡管他們的相識,源自于一場算計。

李斯年閉了閉眼,嘴角噙了一絲淡淡的笑。

這樣也好。

李斯年道:“殿下能否與我講一講,我的母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并不恨李淑殺了謝家滿門,滅了梁王一脈,那些把他母親當成棋子利用的人,殺了也罷。

李淑放下茶杯,蹙眉想了一會兒,而後上下打量着李斯年,遲疑片刻,最終道:“你的母親,是個很美的人。”

饒是她恨毒了謝家人,也不得不承認,李斯年的母親,是謝家一潭污水裏唯一一顆明珠。

只可惜,這顆明珠最後也蒙了塵,一生斷送在謝家人自己的算計中。

少女的情窦初開,在家族興衰王朝更疊中,不值一提。

“她雖是謝家女,卻完全不像謝家人,她太單純,被旁人算計了,還以為旁人是在為她好。”

李淑輕啜一口茶。

李斯年淡淡一笑。

他那單純到有三分傻氣的母親,怎就遇到了機關算計的父親?

父親利用母親謝家女的身份翻身,母親還以為遇到了命中注定之人,從天之嬌女,變成家族棄子,最後飲恨而終。

李斯年道:“我當感謝殿下替我母親出了心中惡氣。”

李淑不置可否,審視着面前看似風輕雲淡的少年。

盡管她知道面前人無辜至極,可那張與先廢後謝元略有幾分相似的臉,還是叫她難以喜歡。

恨屋及烏,她這一生,都放不下對謝家人的刻骨恨意。

李淑道:“淩虛子曾告訴我,天命在謝不在李,縱然我屠謝家滿門,數年後,謝家依舊主天下。”

“當年我兵變逼宮,盡殺謝家人,唯有兩人逃出生天,一是程仲卿妹妹的女兒謝詩蘊,另外一個,便是你。”

說到這,李淑話音微頓,鳳目輕眯,道:“我很好奇,主天下的,是你,還是謝詩蘊。”

李斯年眉頭微動,道:“殿下以為呢?”

李淑道:“老四是我一手扶上太子之位的,甚至還為穩固他的位置,讓阿彥與他訂婚,他卻為了謝詩蘊,想盡辦法與阿彥退了婚。如今他求仁得仁,與阿彥退婚之後,自己也失了儲君之位,母親失了皇後之尊。”

“但這并不代表四皇子被天子厭棄。”李斯年淡淡接道:“天子膝下八子,長子次子殇于國難,三子莽撞,五子文弱,六七子早年吓破了膽子,八皇子為薛妃所生,仔細算來,未來有機會繼承大統的,無非是四皇子與八皇子。”

“四皇子珍愛謝詩蘊,他若為帝,謝詩蘊必主後宮,她的兒子,自然便是未來皇儲。”

李淑眸中精光一閃,道:“如此看來,像是謝詩蘊了?”

“非也。”

李斯年輕輕搖頭,垂眸飲了一口茶,繼續道:“北狄雖然退兵,但并未傷及根本,他日養精蓄銳,必會卷土重來。朝中戰将與鎮遠侯一起,盡折于十五年前謝家人的算計中,如今在沙場上能獨當一面的,唯有長公主殿下。”

“殿下揮師北上,三皇子五皇子跟随左右,無暇顧及朝中世家林立皇權勢弱之事,四皇子沒有強勢母家作為靠山,太傅崔莘海已倒,數年之內,唯有韬光養晦以圖将來。八皇子雖有薛家支撐,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夏日涼風襲來,竹林蕭蕭,李斯年迎着李淑淩厲目光,輕輕一笑,道:“殿下以為,此二人,是我李斯年的對手麽?”

涼風卷起落下的竹葉,一直刮到李淑腳下。

老四與小八自然不會是李斯年的對手。

莫說老四與小八了,就連她,得知李斯年的那些手段後,也沒有十全的把握勝下李斯年。

阿彥說的不錯,李斯年是一把極其鋒利的雙刃劍,只是這把劍是傷人還是傷己,只能看自己的造化。

“當主天下的,還有可能是我這個謝家人的餘孽。”

李斯年清潤的聲音仍在繼續:“我如今身陷三清殿,殿下若想免除後患,大可現在便将我的性命取了去。”

“只是這樣一來,北境何處有密道,龍城衛家究竟藏身何處,安寧小翁主孤身在華京,又該如何抵禦世家迫害與天子忌憚的事情,便無人替殿下分憂了。”

李淑長眉微蹙,目光驟冷:“你在威脅我?”

“斯年不敢。”

李斯年微微欠身,道:“斯年只想替殿下分憂。”

“殿下心懷天下,從不拘泥兒女情長,宮中城外,既是如此,殿下可願與斯年做上一筆交易?”

李淑眉梢微挑,李斯年道:“我為殿下手中之劍,殿下許我一諾。”

竹林中李淑與李斯年說着話,竹林外,程彥焦急地等待着。

李夜城與程彥相對而坐,程彥的坐立不安映在他碧色的眼眸中,他斟了一杯茶,半盞茶下肚,他問程彥:“你很擔心李斯年?”

“自然。”程彥道:“母親生平最恨謝家人,他的母親是謝家人,便天然遭了母親的厭惡。”

其實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她不敢說,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天命在謝不在李。

母親為李家江山鞠躬盡瘁,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旁人觊觎大夏天下。

李夜城見程彥并未理解他話裏的意思,斟酌片刻,又問道:“你是當心長公主殺了他,無人再幫你,還是擔心其他?”

“這兩者有區別嗎?”程彥有些不解。

李夜城道:“自是有區別。”

“你将他當左膀右臂,最不可缺少的盟友,還是——”

後面的話,他有些說不下去,只是微擡眉,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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