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樣的話他懶得說兩回,承譽不耐的斜了她一眼,巧姨心下一驚,很快反應過來,生怕得罪這位主兒,也不敢多說,立馬在前方帶路。
繞過翠郁竹林,再走過一段石塊鋪就的曲徑小路,前方就是一間小屋,幾人才走近,那埙聲便停了下來,大約是聽到了動靜。
巧姨上前扣了兩下鐵門環,揚聲道着,“把門打開,有貴人來訪。”
豈料裏頭的女子一口拒絕,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碰撞出不甘屈服的倔強,“我說過不見客,任憑沒飯吃也不見客!”
看來這巧姨在威脅她,不見客就不給飯吃,他似乎有些強人所難,但承譽其實并無惡意,純粹是對埙聲有興致而已。
巧姨怕的就是這個,萬一這姑娘沖撞了客人,還得她來收拾爛攤子,但眼下這位貴人定要見人,無奈之下,巧姨只好立在門邊好言哄勸,
“只要你肯給這位公子吹首曲子,我便答應你,明兒個就去幫你找人,如何?”
想着她可能有所顧忌,承譽事先講明,“姑娘的埙聲低沉悲涼,聽着很有故事,我只是想聽曲兒,并無歹心,你若不願面見,大可坐于屏風後。”
為了聽曲兒,這位貴人居然願意這般屈就,實屬難得,巧姨也在旁繼續勸說,最終那扇門終是有了動靜,應是那姑娘将裏頭的門栓抽走了。
巧姨暗松一口氣,停留片刻才推開門請他入內,而後悄然關上房門。
跨過門檻的承譽邁着悠然的步子向裏走去,止步于屏風前,并未再靠近。
這人倒是遵守承諾,隔着絹紗蘭草屏風望了一眼那坐于桌前的模糊人影,裏頭的人兒心暫安。
知她可能有些緊張,承譽先與她閑聊起來,“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流落在煙花之地,文寧疏是不敢報本名的,即使她的閨名無幾人知曉,若然說出來,她也覺得有辱家門,思量片刻,終是用了化名,
“小女子名喚聞雪。”
初聞這兩字,承譽當即想起了陸游的一句詩,随口吟誦道:“聞道梅花坼曉風,雪堆遍滿四山中。”
Advertisement
她的确是因為喜歡陸游的這句詩才給自個兒起了這麽一個名字,沒想到這人竟一語道破,聲音輕緩,不疾不徐,恰好可以安撫她緊張的情緒,暫安的文寧疏點頭應道:
“公子博學,名字的确出自此處。”
閑敲着手中的玳瑁扇,承譽笑贊道:“看來聞雪姑娘也是個愛詩詞的,想必也曾讀過書吧?”
生怕他再繼續追問,文寧疏不敢再細說下去,只謙虛道:“略懂皮毛而已,不敢在公子面前獻醜。”緊跟着她又道:
“不知公子想聽什麽曲兒?”
适合埙來吹奏的曲子還真不多,略一思量,承譽握住玳瑁扇,摩挲着光滑的扇柄,沉吟道:“《蘇武牧羊》你可會?”
“會,但許久未奏,可能不太熟,或可一試。”道罷,文寧疏暫緩片刻,調整氣息,而後擡指将陶埙放置在唇畔,開始吹奏。
當埙聲響起的那一刻,承譽便覺有一股悲怆之意自心扉蔓延至腳底,令他渾身發寒,一如當初親眼目睹他父皇的死狀時的心境,至親亡故,他卻什麽都做不了,為了報仇,他必須得茍延殘喘,活在趙易澤的統治之下。
心底的屈辱無法與人抱怨,唯有将所有的仇恨埋藏起來,而這埙聲悲涼的曲調仿佛在替他抒發內心深處的情緒一般,以致于他聽着格外動容!
蘇武有氣節,是條硬漢,堅持不肯投降,可他承譽投降了啊!誠如旁人勸他之言,他不能以卵擊石,必須等自己真正強大起來之後才能反擊。
他佩服蘇武的氣性,卻也深知自己若想報仇就不能與趙易澤硬碰硬,眼下的屈服是必然,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當他的思緒沉浸其中,被這幽幽然的埙聲感染時,不知不覺,一曲終了。
悠長的尾音漸低漸緩,屋子裏開始歸于沉寂,那位貴人也沒出聲,未作任何品評。透過屏風,她隐約能看到那位公子似是陷入了沉思之中,目光虛無的落于擺在他前方的那樽蓮花香爐內,
盤旋而上的青煙缭繞在室內,這樣的寂靜令她有些無措。
文寧疏還是頭一回以這樣的方式給人吹曲子,是以她也不曉得該如何說這結束語,但又不願讓他一直坐在這兒,思量片刻,終是鼓起勇氣開口道:
“曲已終,這人……是否也該散了?”
她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像是一條溪澗緩緩的自心底流淌而過,給那幹涸皲裂的心田注入幾股清泉。
聽出她在下逐客令,承譽也沒那個耍賴的心思,當下起了身,由衷感恩,“多謝姑娘奏樂,如聞天籁,榮幸之至。”
道罷他自袖中掏出一張銀票,置于桌面,而後朝着屏風後面微颔首致意,就此離去。
人走後,文寧疏長舒了一口氣,那始終繃緊的肩膀也終于松弛下來,像是完成了一件十分艱難之事。
回想自己的遭遇,她至今覺得這是一場夢!當日她原本歡歡喜喜的準備去看她母親,怎料途中竟遭人襲擊,待她清醒之際,竟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一名丫鬟見她睜眼立即出去報信兒,緊跟着進來的就是巧姨。
巧姨也沒說旁的,只說她得罪了權貴,被賣至此處。即便巧姨沒明言,她也猜得出來,那所謂的權貴就是許總管!
那日她忤逆許總管之意,不肯去侍奉太子,後來幾天裏,她的日子尚算平靜,她還天真的以為這茬兒便算是過去了,孰料許總管留着後招,想方設法的報複她,居然喪心病狂的将她賣進這聽月樓中!
大約是因為她曾罵他是閹人癡心妄想,揭其短處,他才會惱羞成怒,将她送到這兒打算折辱她吧?
那麽當時她去擡馊水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提早安排?對此寧月是否知情?她也是被人利用,還是與人合謀坑害她?
種種猜測壓得她意亂神慌,如今她身陷囹圄,也探查不出個答案。
令絕望的她稍稍安慰的是,那巧姨并未對她用強,只因曾經有姑娘不願接客,她愣是強迫,結果那姑娘竟失手傷了那位公子的命根子,偏那公子他爹還是個當官的,害得巧姨惹上官司,這聽月樓險些被封,還是她多方打點,花了不少銀子才将此事擺平。
自此後,巧姨也就不在對姑娘實施強硬手段,只用溫軟的方式來勸她們心甘情願的待在這兒為她掙銀子。
瞧這位姑娘姿容清絕,巧姨便覺只要好好培養定是花魁級別的,是以對她還算客氣,每日都來游說,力求讓她松口。
文寧疏自是不願應承,一直不妥協,巧姨曉得她的來歷,也知道她還有個弟弟,便抓住她的弱點,說要幫她找人,但前提是,她必須掙夠五千兩銀子!
文寧疏認為這是陷阱,縱使她很擔心弟弟的境況,也不願輕易毀了自己,是以并未答應。
今日那位貴人突然要見她,她還是拒人千裏之外,無奈的巧姨只得退一步,說是吹首曲子就幫她找人,文寧疏猶疑片刻,這才打開了門。
雖說吹曲子對她而言易如反掌,但所在之地不同,意義也就大不一樣。
先前受了那麽多苦,她都不曾哭過,認為只要足夠堅強就能挺過去,可是這一回,她終是忍不住泣不成聲,為自己的悲苦命運,也為祭奠自己逝去的自尊。
想她堂堂尚書府嫡女,一朝宮變,父親入獄,母親在宮裏受苦,弟弟也不知所蹤,做宮婢再苦再累她都情願,但如今她竟流落至煙花之地,還要給人賣唱吹曲,她的骨氣漸漸被現實磨滅,倔強也所剩無幾,今日有第一回 ,往後便有第二回,往後的她,怕是再無尊嚴可言!
初入此地時,她只是緊張惶恐,但仍抱有希望,想着該如何逃出去,一直都堅信天無絕人之路,對抗了半個月之後,她才發現所有的努力都毫無用處,這裏如同銅牆鐵壁一般,周圍盡是護院,她根本無法逃脫,
巧姨的條件又令她心動,是以最終她選擇了妥協,只要能找到弟弟,救他脫離苦海,即使讓她賣唱,她也甘願。
沒多會子,巧姨推門而入,笑眯眯地問道:“貴客給了你多少賞銀?”
屏風後的文寧疏趕忙收回了飄飛的思緒,反手擦了擦面上的淚痕,淡聲回道:
“都放在桌上,我也沒瞧。”
旁人瞧見銀票眼都紅了,這位竟是混不當回事,看來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不知人間疾苦啊!
美滋滋的收下銀票,巧姨暗贊自個兒的眼光果然夠毒辣,一眼就知道這個美人胚子是棵搖錢樹,
“哎呀呀!你這頭一回奏樂,只吹了一首曲子,居然就得了兩百兩的賞銀,比旁人侍奉客人幾回都多得多呢!”
兩百兩嗎?她并不覺得光榮,只覺得是恥辱!不過看巧姨那麽開心,寧疏趁機與她講起了條件,“那我也就不用陪夜了吧?”
吹曲子都能掙這麽多,巧姨當然不會強迫她去做別的,“自然是不用的,你只做個淸倌兒即可,我可舍不得浪費這麽好的苗子。”
她還要留着這閨女賺更多的銀子呢!唯有淸倌兒才更令男人神魂颠倒!
文寧疏不稀罕這銀子,但她在乎她弟弟的現狀,提醒巧姨莫忘了她的承諾。
愣了一瞬,巧姨才想起來方才情急之下的許諾,當下點頭笑應道:“放心吧!我可不是食言之人,這都城裏當官的我也有幸識得幾位,明兒個就讓人去打探你弟弟的下落。”
巧姨倒是樂呵,這畫婵卻是不悅,只因丫鬟藍翠跟她說,今晚她的牌子又被挂上了。
畫婵甚感疑惑,兩道才精心描過的秋波眉登時緊蹙,“巧姨不是說我今晚要接待貴客嗎?按理說我的牌子該撤下才對。”
走近主子兩步,藍翠小聲道:“奴婢聽聞那位貴人來了之後本是要到您這兒的,可半路竟又拐至旁處……”
得知是那位新來的姑娘搶了她的生意,畫婵那雙桃花眸不悅眯起,鼻溢冷哼,
“看來我真該去會會這位聞雪姑娘,我倒要瞧瞧,她究竟是何等天姿,居然能搶走我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