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修)
當寧疏快到枕風閣時,恍然瞥見左側方的海棠樹下有一抹紅豔的身影漸行漸近,不是旁人,正是那位畫婵姑娘。
即使她覆着面紗,畫婵也能透過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認出她便是聞雪,當下譏諷一笑,“就你特殊,來到這聽月樓還裝清高,見客居然覆面紗,當真不尊重客人。”
這是她的自由,寧疏實在想不通她在酸什麽,“巧姨已然同意,礙不着您吧?”
看她行路的方向似是與她相同,畫婵面露嫌棄之色,掩唇撇嘴道:“你該不是也要去枕風閣奏樂吧?巧姨怎的安排你與我一道,這不是故意膈應我嘛!”
“巧姨的安排,我也無從選擇。”懶得與她起争執,寧疏連一個眼神都不願多給她,徑直向前走去。
張口閉口都是巧姨,不服氣的畫婵快走兩步,故意撞了她一下,揚眉警示道:“新來的果然不懂規矩,不曉得應該讓前輩先行嗎?我是斷不會允許有人搶在我前頭!”
她喜歡事事争先那就由着她,反正寧疏也不在乎這些,客客氣氣的退至一旁,請她先行。
畫婵邊走便側眸提醒,“待會兒進去可別再想着出風頭,一切以我為主,由我來招呼,免得你出了什麽差錯,惹惱了客人,連我也會被你連累。”
寧疏點頭稱是,她恨不得別過來見生人,又怎會與她争鋒?能避則避吧!
先前都是在那間小屋子裏,她倒也沒什麽感覺,而今頭一回到這樣的場合見客,聽聞裏頭有幾人談話的聲音,寧疏難免緊張。
到得廂房內,她不敢随意亂瞄,緊緊跟随畫婵的步伐,到西邊落座。
雖未擡眼看客人,但聽着他們的聲音,寧疏便能很快的分辨出來,這屋裏并沒有那位安公子,皆是些陌生人。
看來這世事往往不遂人願,她既待在這聽月樓,終歸是要見其他客人的。
好在此時無人注意到她,衆人皆被身着茜色衣裳的畫婵給吸引了。此時的畫婵正懷抱着她最珍視的紅木琵琶,坐下為客人談了一曲《西施浣紗》,而寧疏則坐在一旁撥動筝弦為她伴奏,時刻謹記畫婵的教誨,以她為主,絕不喧賓奪主。
曲調一響,清澈明亮的音色真如珠玉一般,敲擊着人心,使人沉醉其中,饒是文寧疏不喜歡她這個人,也不得不感慨,畫婵的琵琶彈得的确是出神入化,想必平日裏沒少勤學苦練。
略帶一絲閨愁的旋律仿佛将人帶至春秋戰國時期,讓人忍不住想窺探西施那令魚兒都沉入水底的容貌究竟有多美,是否像眼前這位畫婵姑娘這般,眉目含情,妩媚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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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終了時,衆人意猶未盡,其中一位身着靛藍衣袍的男子帶頭鼓掌,“聽聞畫婵姑娘色藝雙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畫婵站起身來,盈盈一拜,“多謝公子謬贊。”
打量着她那姣好的容色,藍衣男子頗為贊賞的摸着下巴,那含笑的雙眼在燭火的映照下仿佛泛着幽光,而後又看向上座之人,迫不及待地與他探讨着,
“趙兄以為如何?”
趙令州并未太過注意畫婵,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畫婵身側那位覆着面紗的女子身上。
因着有面紗作覆,她那雙瑩亮的眸子便顯得格外動人,尤其是眨眼時,微垂的睫毛像是蝴蝶般在人的心頭撲閃着,使得趙令州很想揭開那層面紗,一賭她的真容。
那畫婵正等着誇贊,卻半晌不聽回應,擡眸便見這位趙公子的目光根本不在她這兒,心下微惱,暗恨巧姨為何要将聞雪也安排進來,還覆着面紗,這不是故意搶她的風頭嘛!
她若不戴面紗,想必旁人看一眼也不會在意,越是戴着,旁人越會多看她兩眼,譬如這會子她已經成功引得趙公子的注意力,
“這位姑娘緣何以紗覆面?”
一直在發呆的寧疏未料會被人問話,心下一怔,她沒敢再愣神,當即起身回道:“容貌醜陋恐吓着客人,只賣藝為生,遂以紗作覆,還請公子見諒。”
眼看着大皇子似是來了興致,藍衣男子當即呵斥,“是嗎?莫不是诳人吧?取下面紗讓我們瞧瞧,小爺倒想開開眼,看看你究竟能醜到什麽地步。”
實則趙令州也只是随口一問,總覺得這樣仗勢欺人有些不太地道,遂擡手制止,“哎---越峰,不可強人所難。”
大皇子發話,闵越峰自不敢再亂來,颔首稱是。
實則趙令州今日來此別有目的,并不是為了看女人,合上手中的紫檀扇,趙令州客氣詢問道:
“兩位姑娘應該都會唱很多小調吧?我曾聽過一首小調,沒詞兒,只有幾句哼唱,偏就那幾句,令我印象極為深刻,可愣是不曉得那曲子叫什麽,頗覺遺憾,今日特來向二位姑娘請教。”
畫婵在這樓裏待了那麽久,聽過的曲子多不勝數,是以自信滿滿,“只要公子能哼唱兩句,我大約就能分辨出來是什麽曲子。”
一心想探曲兒的趙令州也不顧忌什麽,當着她們的面輕哼了兩句,畫婵反倒愣了,思量半晌也尋不到關于這曲調的記憶,遂問他可還記得更多。
趙令州遺憾搖頭,腦海裏僅只有這一段記憶。
“你們都不知道嗎?”眼看着畫婵皺眉不語,趙令州頓覺失望,“唉!看來我是沒機會知曉了。”
寧疏本不願多言,可看這位公子那失落的模樣,料想這曲子應該對他很重要,他來到這樣的場合也不為尋歡作樂,就只為問一首曲子,若然失望而歸,必定還會惦記。
遲疑半晌,她終是開了口,“倘若我沒猜錯的話,這首曲子應是吳江那邊的小調兒。”說話間,寧疏試着哼唱了兩句,
“青葉兒黃,離枝入河江,彎月兒涼,君可思遠方,
遠方有故鄉,還有那住在心尖兒的小姑娘。
姑娘織就明月光,送君衣華裳,奈何君骨埋戰場,夢裏河山複開疆……”
寧疏試唱了一段,趙令州只覺被一塊石子擊中心湖,記憶中的片段頃刻翻湧而來,情緒激動的他點頭連連,“明月光,我好像記得的确有明月光三個字,曲調也一模一樣!”
欣喜若狂的趙令州再次追問,“你确定這是吳江的小調兒?”
寧疏十分确定,只因她的奶娘便是吳江人,奶娘時常哼唱,是以她記得很清楚,“的确是吳江小調,公子若有懷疑,大可找個吳江人再問一問。”
心底的疑惑總算有了方向,趙令州暗嘆這趟果然沒白來,一高興就大手一揮,直接賞了她五百兩銀票。畫婵見狀心裏自是不平氣,她彈得那麽好都還沒得賞,怎的這聞雪就哼了一首破曲子就讨了這位主兒的歡心?
銀票多少于寧疏而言并無差別,這些都是有數的,下人們肯定會上報巧姨,是以這五百兩還是會到巧姨的腰包,與她無關,她也沒什麽可開心的,只覺自己受之有愧,遂起身婉拒道:
“不過一首小曲兒,實在不敢勞公子如此破費。”
擺了擺手,趙令州示意她不必擔憂,安心收下,“這首曲子對我意義非凡,我問過許多人,大約是我哼唱的不夠标準,也有可能是這首曲子并未傳唱開來,竟無一人知曉。今日姑娘解了我的心結,我自當報答。”
既如此,寧疏也就恭敬不如從命,收下了銀票。此時的寧疏尚不知曉,自己無意的一句指引,竟能改變一個人,甚至多個人的命運。
實則巧姨也只是想讓她跟着畫婵見見大場面,哪料她如此幸運,竟得了五百兩的賞銀,而畫婵後來只得了兩百兩,還是闵越峰賞她的,這闵越峰即使再喜歡畫婵,也不好當着大皇子的面比他賞的更高,只能減半。
數着銀票的巧姨心裏樂滋滋,笑贊寧疏,“你這姑娘莫不是錦鯉吧?回回都那麽幸運,得客人青睐,這銀子掙得如此容易,你可就別再愁眉苦臉了,多笑笑,客人才更喜歡嘛!”
想她尚書府嫡女流落至此,這也算幸運嗎?賣藝為生,雖不受苦,卻受屈辱,煎熬的是那顆心啊!可惜這世上沒有什麽感同身受,巧姨不會明白她的苦楚,她也不願與人訴苦,便只笑笑,向她請辭,而後回了自己的房間。
自到聽月樓之後,她幾乎日日都将自己關在屋裏,不願出去,每每靜下來時,寧疏總會想起自己的父母,父親入獄後定然受了不少折磨,母親在淨房之內做那辛苦活兒,想必她的腰肯定受不住,還有她弟弟,怕也是遭受非人的虐待!
她每回看見巧姨都會詢問,可有之儀的下落,然而巧姨總說礦場那麽多,逐一打探沒那麽快,讓她稍安勿躁,也不曉得她真有打探還是在敷衍。
三個月之內她尚且可以做清倌,一旦過了三個月,只怕她也難逃被賣出去的命運。所以她必須得在這三個月之內找到她弟弟的下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日外頭飄起了小雨,聽到雨聲的她忍不住推開了窗,一陣夾雜着微雨涼意的風順勢旋了進來,雨聲也格外清晰,淅瀝瀝如清歌一曲,旋律悠揚。
看着窗外雨打美人蕉的畫面,寧疏的心境漸漸被安撫,照舊戴上面紗後,她拿起立在門後的一把油紙傘,輕提裙擺,向雨中走去。
細密的小雨落于紙傘,再緩緩流瀉于四周,順着傘檐滴落。
雨露如珠簾,天地串作線,
風揚簾微斜,沾濕美人面。
就在她轉彎準備走向涼亭之際,忽聞一聲輕喚穿透雨簾,傳至她耳畔,“聞雪姑娘。”
這聲音雖不常聽,但每每入耳,她都能很快分辨出來。手持紙傘的寧疏轉身回眸,便見一道黑靴銀裳的身影立在她後側方,當她微擡傘檐時,那位安公子的真容不期然映入她眼簾。
長眉如峰飛入鬂,朗目似星耀古今。
龍章鳳姿渾天成,落入凡塵震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