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喪事

湯豆到家時天還沒有大亮。

工作人員敲響王家的鐵門,正在刷牙的湯母拉開門看到湯豆站在門外,一瞬間有點迷糊,下意識地回頭看看湯豆和葉子住的房間。

“孩子半夜跑出去,遇到工廠巡夜的人。”工作人員抱怨“孩子不好讓她亂跑的,我出來的時候聽說昨天夜裏郊野有野獸,咬死了好幾個人。”

湯母連連致謝,還請他進來坐。

工作人員擺擺手,轉身下樓去,轉彎時回頭看了湯豆一眼。

湯豆明白他眼神在提醒自己什麽。

關上門湯母臉上客氣的笑容就消失了“你半夜幹什麽去了?”她又生氣又憤怒,手裏拿着牙刷,嘴上的泡沫都沒擦。

“沒幹什麽。”湯豆沒有什麽能對她說。

湯母還想再說什麽,去看到她背後的二胡盒子,她愣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就給了湯豆一巴掌,怒吼“誰讓你拿出來的?”一把抓住盒子從湯豆背上扯下來,放在桌上打開,急切地端詳,檢查了半天發現并沒有損壞才松了口氣,好像那是什麽無比珍貴的東西,不只是一盞燈而已。

湯豆從來沒有被打過,捂着臉有些懵。她想過回到家會是狂風暴雨,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媽媽會打自己。“體罰是父母最無能的表現。”那時候媽媽坐在客廳裏督促她寫作業的時候,聽說她學校的事時曾經略帶責備的語氣這麽說過。

“你用過了?”湯母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表情審視她,既恐懼又焦慮。

湯豆默默搖頭。

“真的?”

“嗯。”

湯母這才完全松了口氣,立刻把盒子收起來,原本因為湯豆半夜跑出去的事而惱火,恨不得狠狠地教訓她一頓,叫她知道什麽事絕對不能做,但現在卻覺得,只要沒有用過這個燈,一切都只是小事而已。只是看着面前略顯沉默,不願意正眼看自己的女兒,突然微微有些喪氣。

最後只說:“以後不要再這麽做。”就轉身繼續刷牙去,用餘光看着湯豆回房間,停下動作,怔怔地盯着洗手臺上的污漬出神。

湯豆回到房裏,葉子已經早就醒了,坐在床鋪上,衣服也穿好了,只是沒有出去。

見她進來,立刻起來關好門,低聲問“你真的去查我哥的事了?”她本來有些懷疑湯豆會做什麽,但晚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等她醒來,身邊是空的。一夜都睡不着,即希望湯豆這次會有什麽發現,又希望她這麽大膽包天半夜一個人出門,一定要被發現狠狠地教訓一頓。

直到聽到那記響亮的耳光,驚得她的心都跟着顫了一下……

“查到什麽嗎?”

很多。湯豆想,但是搖搖頭。

“那……你沒事兒吧?”葉子問。

湯豆又搖頭。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默默在衣櫃裏找幹淨的出來換。

被打耳光似乎應該是一件很大的事,對于曾經的湯豆來說,這關乎尊嚴!小小一耳光都能叫她深思人生的意義,在被窩裏哭上三天三夜,并且發誓絕食再也不和家裏的任何人說話。可現在,她只感到有一些煩躁,并且竟然有些慶幸,這些事能就這樣快速地過去。

她對于自己的這種反應,感到新奇,穿好衣服之後,從殘破的半身鏡裏看着鏡子裏的那個少女。

那少女穿了一件打着補丁的海軍衫,頭發随手紮的到處都是毛毛躁躁的碎發。

真奇怪。

湯豆看着自己想。

以前她總在乎衣服上的補丁是否會讓別人輕視自己,可今天并沒有考慮這樣的問題。

就好像像昨夜之前所有會困擾她的事,都一下變得微不足道。連臉頰上的手掌印,都并不讓她怎麽傷心欲絕,更不會因為感傷媽媽對自己愛已經如何稀少,而自怨自哀。她心裏隐隐約約地感覺到,真正重要的是別的事。

可是什麽事,她卻并不是那麽清楚明白。

“你媽怎麽為那個燈生這麽大的氣?那燈是什麽很貴重的東西嗎?”葉子小聲問。

“是家裏傳下來的老物件。”家人都沒有了,只有它了。湯豆想,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爸爸在的時候也很珍視那個燈。

外面傳來明亮不肯刷牙的尖叫聲。

不一會兒湯母就叫吃飯了。

一家人擠擠攘攘地坐下,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各自悶頭吃飯,沒有人提昨天夜裏發生了什麽。

王石安吃完後簡單地交待了一句“永昭的後事工廠那邊說出面來辦。晚上我們一起過去就行了,不用自己準備什麽。”

衆人都默然。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再繼續吃。

一向很多話的葉子,也默不出聲,只拿着筷子,盯着自己面前的飯碗。

“行了。”王石安抹了一把臉。打斷了這種沉默,站起來夾着破舊的公文包出門去。從永昭死了之後,他的背就再沒像以前一樣挺直,就好像已經失去了站直些的力量。

葉子也起身拿着書包走了。

此時樓下已經鬧翻了天,好多人聚集在下面議論着昨天夜裏的事。

湯豆下去正聽到鄰居阿姨與樓下阿姨竊竊低語,讨論一樓那家的大兒子被野獸咬死了的事。

“也許是野狗群。那些玩意兒真的吓人。”許多人在議論。

曾經的家養寵物,現在已經變成了很危險的存在。偶爾能看到它們成群結隊在荒野上游蕩的身影。

“不只他,對面樓、前面幾幢,都有。死了總有十來個。”有人咋舌。

……

“哪有十來個,好像就四五個。”

……

說什麽的都有。

大家計劃着要組織青壯年去周圍把流浪狗群清理掉“不然到時候傷更多人。”

鄰居阿姨冷笑“好好呆在家,怎麽會被咬死?”許多只有女兒的家庭,對于那些放任兒子在外游蕩惹事的家庭都深感不滿。

當那些受害者的家庭也有話說“男孩子嘛,就是會精力比較旺盛。”

最後,這些人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

說的時候都挺起勁,要報名出力的時候又都不吱聲了。

鄰居阿姨拉着湯豆上樓,低聲囑咐她“你家就一個男人了,可不能叫你爸去。你和你媽都要勸着點。事雖然是好事,可到時候出了事,你一家人怎麽辦?誰賺錢養家?”

下午時,1樓的喪事已經擺開來,整個居住區域十來家都辦白事,聽上去像是滿居住區域都在放哀樂。

許多百無聊賴的人去看熱鬧,圍上一大圈,人擠人。

湯豆跑到對樓,找到老人住的那一層,他家的門緊閉着,鄰居和他也不熟。

說他是新遷入的,在這裏沒有親人,想必也沒來得及交朋友。湯豆下樓的時候遇到有個胖胖的老頭站在紅門牌的屋子門口,他和老人一樣,門牌和其它人不同。

他似乎是聽到湯豆在樓上的動靜才開門的。但見到她下來問“你問他幹什麽?”

“我想知道喪事在哪兒辦。”湯豆連忙說。

胖老頭沉默了一下,說“死了就是死了,喪什麽事,有什麽用?不知道。”就回身把門關上。

她跑下去敲門,想多問幾句,但對方沒有理會。她沒辦法只得坐在門口等。到了中午這一家才有動靜,門一開她就連忙站起來,但出來的并不是老人,而是個少年。

對方沒料到這裏有人,吓了一跳,瞪着她。

她也沒料到出來的會是個少年,他又白又瘦,五官秀美,黑泠泠的眼睛一眨不眨。樓道狹小,兩個人站得太近,湯豆聞到他身上有樹林的清洌味道——在這個居住區域,湯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幹淨又清爽的男孩子,大家似乎都莫明其妙地要以粗魯、無禮、肮髒為傲。

并且他身上一個補丁也沒有。手上戴着一塊舊的機械表。睫毛又長又密,皮膚細膩得像假人。

樓上有人下來,見少男少女面對面堵在那裏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動,低聲笑,走過了還要回頭看兩眼。

少年連忙一退步,結果頭撞在鐵門上,‘砰’地一聲,他一定很痛,但強作鎮定。湯豆臉一下就紅了,整個人要熟了似的,一陣發慌,卻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腦子裏一片空白,慌裏慌張轉身同手同腳大步跑下樓逃竄回到家裏,坐在自己床上許久,心跳才慢慢平複。

晚上工廠有車來接,王家一行人擠坐在一輛車裏。湯豆手裏捏着兩朵雛菊,她在陽臺上種了很久,只開了兩朵花。

靈堂冷清,只有三兩個人。湯豆進門就看到老人的骨灰和照片就擺在永昭的旁邊。

她以為,喪儀上大家會哭,但卻并沒有。

一家人一一上前和早逝的青年作別,面上并未顯露出什麽的悲痛。但在一切結束,工廠的車送他們回去的路上,王石安突然要求停車。

他拉開車門,在荒野上一聲不吭地迎着夕陽悶頭向前跑,一直跑到很遠的地方,遠到別人聽不到的地方,才停下來。

站在原地的葉子看着王石安無聲抖顫的背影,捂着臉大哭起來。

湯豆把自己手腕上的玻璃珠解下來,系在葉子手腕上。她現在已經不需要這個了,就算沒有這顆珠子,她也永遠會記得永昭的樣子。

還有那位老人。

她走時把手裏的花,放了一朵雛菊在老人的骨灰盒上。在她心裏,他是一個英雄。除了她,老人一定救過很多人,有過很燦爛的人生。

而那朵花,是現在唯一陪伴他的東西。

湯豆最初,為他們感到悲涼。但很快又明白,死者是不會再在乎這些,對他們來說,一切早已結束在死亡的瞬間。不論有沒有人記得,不論喪事多麽盛大或者簡陋,都只是慰藉活着的人而已。

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是在活着的時候怎麽活着,死的時候為什麽而死。

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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