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繼承
湯豆還沉浸在老人的死給她帶來的震驚與難過之中,此時與盯着自己的青年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會對自己做什麽,下意識地大聲說:“我哥哥是王永昭。我是來調查他為什麽會死的。”帶着濃重的鼻音。
看着她的兩個人,此時表情都微微有些變化。
“王永昭就是那個本地的瞭望者。”站着的人對青年小聲說。
湯豆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壓低聲音,夜這麽安靜,站得這麽近,很難聽不到他說話,這個人看着不太聰明的亞子……她才有這個想法,就與青年的目光對上,一時莫明心虛,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心裏卻知道,這個青年應該就是彙報時被提及的隊長諸世涼。
“你幾歲了?”諸世涼想點根煙,掏出來看看湯豆,又把煙塞回去。
“看着十四五歲吧。”那個看着不太聰明的隊員說。
“20”湯豆立刻更正。
兩個人明顯都不太相信她的話。但她随身帶着居住身份證明。上面确實是她的頭像,年齡也無誤。
他們并不是第一個懷疑她年齡的人。
每個都似乎對她的年齡存有疑惑。
席文文也二十,與她同齡,但席文文和她站在一起,像她的大姐姐。她私下總暗暗地與好友比較,不論是身高,還是……那個,她即不夠高,又不夠大。席文文已經來大姨媽好幾年了,她今年才剛開始。
更甚至是從心智上……她聽到媽媽私下和王石安解釋,那是因為自己女兒生活無憂無慮且沒有經受過任何磨難,哪怕是在最兇險的時候,她都被保護得非常妥帖。所以才會顯得那麽‘天真’——湯豆知道這個字只是幼稚的另一個說法。
她不喜歡被當成小孩。
“我是成年人了。”她努力做出鄭重其事的樣子“我不是出來玩的。我覺得王永昭死得不正常,但王石安不相信,我要證明給他看。”
“王石安又是誰?”諸世涼回頭看隊員。
“我媽媽的新老公。”湯豆回答。
“那你原本打算怎麽證明?”諸世涼好奇。
“停屍房可能會有什麽文件之類的東西,他們不給我們看的那種。”她怕對方以為她腦子不好,拍拍身後的二胡盒子“我帶了燈”又拿出那把用來削水果的刀“還有自衛的武器。”
站着的隊員‘哧’地笑。
湯豆漲紅了臉,她看向躺在不遠處的老人,小聲說“我當時應該保護他的。我有武器。”但是她當時腦子一片空白,甚至水果刀都沒有拿出來,只是呆呆地站着,等着別人來救自己。
這一瞬間,她感到懊惱與委屈,她明明可以做得更多,卻連把刀拿出來這個動作卻都沒有做到,更別提其它。簡直像一個怯懦的白癡。
眼淚很快就充盈了眼眶,她克制着,努力地瞪大眼睛,不願意在任何人面前像沒用的小丫頭一樣哭起來。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飛快地講述起自己為什麽會覺得王永昭死的不正常。但因為太慌張,顯得前言不搭後語。
當她停下來時,更為自己羞憤起來。
諸世涼點點頭“明白了。”
這讓她好過了些。也許自己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差勁。
“那些是什麽東西?”她問。是什麽殺死了這些青年,殺死了老人,殺死了王永昭。
但諸世涼沒有回答。他起身叫了一聲“大頭”示意身後的隊員把她帶走。
對方過來,不客氣地拽着她走。
她掙紮了兩下,沒掙脫。扭頭努力看着後面,但霧氣很快就把一切都擋住了。
大頭拿出腰上的手電筒,強光隐約能透過霧氣,讓人看清腳下的路,兩人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高高的舊堤上視線才好些,湯豆回頭看,下面的居住區域也好,廢墟也好,都被埋在霧海中。
“王永昭是被迫做瞭望者的嗎?”她問大頭。
大頭粗着嗓子說:“小丫頭,咱可還沒到那一步啊,你別亂想。大家都是自願的。不帶強迫那一說。條件都擺開來,願意幹就幹,不願意幹就別幹。”
“你不是說他什麽也不知道?”湯豆盯着他看,想從他臉上看出謊言的痕跡。
“他知道有危險,知道怎麽觀察,只是不知道那具體是什麽東西,怎麽來的。”大頭分辨了一下方向,帶着她往東走,嘴裏叨叨着“制度上講,瞭望者是本地編制,但從管理關系上講,瞭望者是要向分局彙報的。懂不懂?他觀察到征兆,向上級示警上報坐标,然後我們被派來駐紮,等待滲出,消滅滲出完成任務後撤走,再去下一個任務點。我們是正規的,又不是土匪。”
“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追上大頭。王永昭死的那天,到底經歷了些什麽。
大頭停下步子。這件事諸世涼不會告訴她,但大頭卻一定會。
她有這種感覺。
大頭果然也沒有過多掩飾,他大概認為死者的家屬有權力知道死者都做過什麽“淩晨時因為供電問題,瞭望塔有短暫地電路故障。隊長認為,瞭望員在停電前發現了征兆,但因為斷電,電路故障,無法進行确認,如果等待修複後重啓線路進行檢查,時間上來不及,因為天一亮就無法再進行掃描。如果等到晚上,那又太遲了,因為滲出一但開始,天亮也不會終止,在午夜前滲出就會完成,我們也就趕不及在完全滲出前達到這裏。”
大頭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聲音比之前更加沉重“最後他選擇放棄電子設備,進行身體接觸。結果證明,他的判斷是對的,他死亡後,其它工作人員發現異常,立刻進行了上報。我們趕了過來。”
他說完,看向一臉茫然的湯豆,她身上沒有成年人的油滑世故,像一汪清水。
她太小了,太稚氣,不懂的事還有很多,她不懂王永昭為什麽要去做這件事,念叨着“他死了王石安該多難過?王葉子該多難過?……”還有她,她也非常非常的難過。王永昭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大頭悶頭在前面走,許久都沒有說話。
就在她以為對方不會理會自己的時候,大頭的聲音傳來“就是因為想着家裏人,才會來幹這件事。”
大家都是有家人的。
為活着的家人更安全的生活,為死去的家人複仇。
湯豆看着他的後腦勺想,所在大家都是一樣的,爸爸也好,王永昭也好,這些隊員們也好,都因為‘必須得做的事’。
“再說收入也不錯。”大頭爽朗地大笑起來,企圖把剛才的沉郁甩開。
他比諸世涼好說話得多,雖然和諸世涼相處得并不久,但湯豆就是會有這種感覺。
“為什麽不讓大家知道?”她不能理解。
“再引發□□?”大頭語氣帶着譏諷“□□會比滲出死更多人。人啊,你還小,不懂的。”
“我們知道危險是什麽,那我們就可以保護自己呀。”
“用什麽保護?”大頭拍拍腰上的劍“那東西什麽牆都擋不住,視若無物,還只能用這劍能殺,但你看,這劍為什麽這麽短。不知道吧?你要說做槍多好呀,為什麽做冷兵器,是不是傻啊?并且還做得這麽短,一寸短,一寸險,事關人命的。是不是傻呀。不是傻,是真的沒辦法呀,沒材料知道嗎?你要做成子彈,用一發少一發,用兩天就沒得用了。劍要做成正常尺寸,也完全不夠用,只能盡量地短,盡量地薄。但再怎麽縮減尺寸,都只造出二百五十把。再說鏡片吧,不戴看不見,非戴不可,但一共就幾百來斤的晶體,用一片少一片。愁死人了。還好現在滲出還不算太頻繁,但以後可怎麽辦?”說到這些大頭顯然心情并不好。嘴裏不停地低聲罵罵咧咧。
兩個人到達工廠時,已經有接送過湯豆的工作人員已經在門口等,見到湯豆十分意外。
大頭并不需要返回現場,和他們一起到了舊樓之後就地找了個角落,躺下就睡。不一會兒就呼聲震天了。
工作人員給了湯豆一杯水,一點吃的,讓她在小房間呆着。
外面的大辦公室,正在開會。關于死的這十人和一名退體人員的後續安排。
湯豆向外面張望,看到見過幾次面的居住區域管理所的所長,她和湯母進入這個居住點的時候,他在歡迎式上講過話,學校開學的時候他也講過話。
三十多歲的人,一頭白發。
為了是否要将真相公布的事,與音箱裏傳出來的那個中年婦女的聲音争執了很長時間。
“學院也建成了,本屆學生中将會有第一批參訓者……”
但中年婦女不答應:“所有考入者,都将會離開居住區域,前往學院,之後才會進行再一次大招考。學院區域與外界不會有太多私人通訊。信息擴散的可能性非常小。我們沒有必要現在冒風險将信息公開。引起動蕩呢?你打算怎麽辦?你們本地有多少武力可以維持穩定?”
……“但大家有知情權力,并且我們可以通過民主的投票來……”
中年婦女立刻打斷他的話“我們沒有時間搞民主。你不要太理想化!”語氣可以說毫不客氣“如果投票結果偏離設想呢?你不要把一切以個人的智力程度與道德高低來做賭注。”
……
他們就這樣你來我往,不知道争執了多久,後來又就資源匮乏的問題讨論了很長時間。蟲子的血導致很多土地都無法再耕種,食物一直是大問題。
中年婦女只說:“不建議進行生育控制,我們很缺人,食物的解決方案已經在商讨中。”
他們結束對話時,天已經快亮了。
湯豆聽到所長走前有提到她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有個工作人員進來,似乎想讓她放松些,臉上帶着笑,但這笑非常勉強,顯然他正為什麽事憂心忡忡。
“我不會亂講話的。”湯豆沒有等他開口就說道。
工作人員愣了一下,為了保險起見還是以非常婉轉的口吻向她描述了一下如果告訴任何人,會有多麽嚴重的後果。總結起來卻是非常殘酷的一句話——違反保密法案的話,全家人都會被驅逐,不會得到任何居住區的收留。
湯豆從辦公樓出來的時候,諸世涼他們正在收拾行裝上車。
大頭落在後面看到湯豆,拍拍她的肩膀“小丫頭。好好讀書吧。我們也不知道還能挺多久,總之過一天算一天,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
雖然他的手移開了,但湯豆卻覺得那份重量始終還在,壓得她喘不上來氣,可同時,胸中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翻湧。她過于懵懂,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麽。
只是在回味着大頭的話,心想,他之所以會這麽說,也許和徐大媽口中的‘新的知識’有關吧。
因為還要辦一些手續,工作人員讓她暫時在大廳中等着。
諸世涼的車隊遠去,又有工廠的車進來。
工作人員領着一個看着沉默寡言的少年邊向這邊走,邊不停地給他描述他的工作職責:“每天傍晚18點開始,早上6點結束。工作時間不能離開瞭望塔,發現異樣立刻上報,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堅持職守。絕對不想接觸滲出點。你想像一樣,一個猛獸卡在牆縫裏,它雖然不能移動,但你走過去它咬不咬死你。所以,絕對不要這麽做。除非……”工作人員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除非你覺得非這樣做不可。”
少年沒有因為這些話而退縮,低聲詢問另一些自己需要知道的事情。
他們從湯豆身邊走過。
湯豆想,如果自己能進那些大人口中的‘學院’,也許有一天,她就能拿起武器,像老人保護只見過一次面的自己一樣,去保護素不相識的其它人。
雖然這個行為太傻了。但那位爺爺一定會感到欣慰。因為他的生命沒有虛擲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工作人員辦好手繼,帶她上車,她望着窗外不停後退的景象、看着朝陽下殘破的舊址廢墟。
默默地想着,那些被爸爸幫助過的人,現在也一定也像爸爸一樣幫助着別人。
就像,被王永昭守護過的人們,以後一定也會有人站出來,像王永昭一樣守望同胞。
她有些想哭,但決定要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