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換作平時的鯨魚,宋若可能會猜想她是不是又要使什麽壞招之類,但今天直覺告訴她,她在裏邊真的有事。門吱呀一聲推開,鯨魚窩在浴缸裏,兩手抱着膝,她選的這款浴鹽沒別的,就是泡泡多。孟璟坐在一座紫色泡泡山裏,雙手抱膝,露着薄薄的肩。氤氲的水汽蒸騰下,皮膚白得晃眼。
“怎麽了。”宋若在她背後問,手還握着門把。
“若若幫我擦背。”鯨魚扭過頭來,頭發也打濕了,臉上挂着個微笑。
宋若關上門,走到側邊蹲下來。直到她挽起袖子,手指觸到她沾了水的光滑皮膚,宋若還是寧願這頭大鯨魚是孩子氣發作,叫她進來耍着玩,但是鯨魚一直很安靜很乖。這才真的讓她感到疑慮。輕柔的浴花擦在背上,摩挲出來更多細膩的泡泡,宋若自己的臉上也沾染了點,擡起衣袖揩拭幹淨,然後繼續。背都擦過一遍,宋若說,“好了。”
孟璟轉過身來,把手臂伸給她,“還有手手。”
“……”兩個人改成面對面的姿勢,連手也給她擦好,“手也好了。”
“那,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一不做二不休,老婆幫我沖沖呗。”鯨魚勾着唇角。
宋若到現在才松了口氣,敲敲她的頭,“自己沖。喝不喝牛奶?”
“喝。”鯨魚兩只眼睛淚光點點。
宋若起身出去。她将袖子捋下來,拿了張紙巾擦擦額頭的薄汗。看了眼房間裏儲存食物的小冰箱,裏頭沒有牛奶,孟爺爺帶來的東西裏邊,也沒有奶。
她深吸口氣。夜已深,叫助理也不太好。随手拿了張名片代替房卡,拎着房卡下樓,去酒店隔壁的便利店,給鯨魚買牛奶。她回來時,孟璟已經鑽進被窩裏躺好了,頭發幹幹爽爽,閉着眼抱着被子,顯然是個睡着的模樣。
回酒店的路上,她腦海裏的景象一直都是大鯨魚坐在房中央,等待她來幫忙吹頭發的樣子。假如自己不理,她還要撒嬌撒癡等等。這下子,見她這麽乖,又覺得自己錯怪了她。
鯨魚懂事起來是非常靠譜的。
開熱水壺燒水給她熱牛奶,勢必要有噪聲,她去床沿蹲下,在孟璟跟前晃了晃手,淡淡的影子掠過她的臉,鯨魚毫無反應。
宋若把牛奶關進冰箱保存。自己也到床上躺下,按照慣例給鯨魚留了盞燈。
可她剛躺好,大鯨魚就窸窸窣窣蹭過來了,頭蹭在她懷裏,将嘴唇送到她唇邊索吻,好像懵懂的小動物。宋若不能動彈,任憑她閉着眼睛吻了去。不深不淺的一個吻,親到一半,鯨魚就消停了,意料之外地并沒有發散,也沒有叽歪,摟着她的肩使得她微微側卧,一整顆鯨魚頭都埋在她懷中。想盡辦法把自己縮成一小團。
這親吻是很甜蜜,但是并沒有勾起半點邪思妄念。
她現在有帶孩子的感覺。
上輩子啓蒙太晚了。有些事情,她不太知道具體步驟。
上次對蘇卿和岑蕊的模拟,僅止于孟璟的手指碰到她腰。她渾身緊繃,被孟璟發現,她的鯨魚眼裏頓時溢滿促狹的笑意。
她惱羞成怒,屈膝一使勁,将大鯨魚從身上掀了下去。
孟璟人長得高,險些翻下床。劫後餘生般地抓着床單哭唧唧“哇,老婆,是你自己害羞,我又沒做錯什麽,怎麽能踹我!”
宋若想起來她那副震驚臉,現在倒有點好笑。
活力四射的鯨魚雖然鬧騰,也比悶頭悶腦的鯨魚更好一點。她想問問今天拍攝時,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可是孟璟的呼吸均勻綿長,顯然已經睡熟了。她想起剛剛進行到一半的親親,有點好笑,原來不是親到一半沒興趣了,而是累得睡着了,進行不下去。
宋若親身體會,趕戲很辛苦,最不願睡到一半被人吵醒聊天。
有話可以明天說。
也許鯨魚這個輕微的反常恰好是因為太累的緣故。
休息好就沒事了。
她就這樣放任鯨魚把自己當成抱枕,小心翼翼地陷入了睡眠。
這一睡卻半點都不安穩。她仿佛坐了一架雲梯,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來回。夢裏也知道是夢,可是醒不來。她像是看走馬燈一樣,俯瞰着故事的發生,然後忽然福至心靈地明白了,秦萌所說的在夢裏看到劇情是真的。就像她現在經歷的一樣。
她仿佛看到故事原本的後續。
大清早醒來,睜開眼,滿額都是冷汗。
鯨魚還窩在她胸口的位置。
宋若下床來,到樓下給柴鑫打電話。
被吵醒的導演顯然有點起床氣。
“昨晚發生了什麽?不就拍戲嗎?”
宋若說請他吃早飯。
兩人在樓下大廳相見,柴鑫叼着煙,又灌了兩杯濃咖啡。
“你這麽一說,确實,昨晚拍那場擒拿戲的時候,很不對勁。”柴鑫扶着額頭,“蘇卿被逼到地下室,她尖叫了一聲,開始我還挺喜歡她這個額外發揮的,但是慢慢地覺得不對,我們再把燈打開,發現——”
宋若默默聽到這裏,問“把燈打開?為什麽要熄燈?”
柴鑫解釋道,昨晚拍攝現場線路故障,恰好那時候,全場黑了幾分鐘,“我們哪裏知道,她膽子這麽大一個人,會怕黑。我們把燈接上以後,看見她臉色不好,我還提議讓她休息下,接着走戲她就ng了好多次。我說,要不然等今天晚上再補拍,孟璟不同意。我也不是不顧演員死活的柴扒皮啊,看她情況不好,我還讓她那助理注意來着,回去發生什麽事了嗎?”
宋若眉頭微微蹙着。地下室,黑暗,尖叫。她有點不太舒服。回到樓上,孟爺爺也起來了,在房間吃早餐,應當是孟璟叫的客房服務。宋若把那個夢境按捺下去,像在家時候一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吃了早飯。
楊叔說到做到,八點多就趕回來接人。
送走爺爺以後,兩人去了片場。
今天是蘇卿受拷打的戲。開拍之前有個小插曲,宋若向導演提議,這一段不拍,只拍“折磨後”的結果,柴鑫和孟璟雙雙提出了反對。
柴鑫是挑眉笑“小宋,我一直覺得你知進退,怎麽這下子管起我的工作來了?孟璟要是……”孟璟不等他說完,扶着未婚妻的肩去了一邊,含笑看着她,那是個“你擔心我我知道,但是沒關系,我應付得了”的眼神,宋若與她對視了一眼,繃着的身體忽然放松,她拍拍她的肩,“你記住,別入戲太深。”
孟璟噗嗤笑出聲,擡手揉揉她的頭發。
她義無反顧地坐上了那張老虎凳……
——這後來也成為了電影史上的名場面。
宋若念大學的時候,表演課老師的範本裏,就有孟璟這場。對于輪番上陣的嚴刑拷打,雖然并不是真的刑具加身,卻活生生演出了那種“雖然痛入骨髓但是老娘不在乎”的狠辣勁兒。
那時候教室陽光正好,帶金絲眼鏡的教授切了切鼠标,對下邊的衆人說道“錢鐘書先生說過,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有時候在鏡頭面前,我們不得不成為那只不能說話的動物。觀衆要領悟到的一切,都必須從你的眼神,你的微表情來獲取。你诠釋的這個角色她現在是不安還是狂喜,是恐懼還是害羞?都說大眼有神,這位的眼睛可能還不如你們在座的某幾位大,但是她,屬于坐着演戲能封神那一類,為什麽,神魂都在她眼裏了。”
這是很掉書袋子的一種說法,教授可能自己也意識到了,咳嗽兩聲,又切了下一個短的段落。
被激怒的特務最終采取了最殘酷的刑罰,雙手被捆在身後,嘴上也貼了黑色膠帶的蘇卿,瞪大了一雙恐懼的眼,眼看一鍋滾鐵水朝自己急速滑翔而來,瞪大的雙眼裏那種蜂擁而出的情緒攫住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一刻她甚至忘了叫喊,她暈了過去。
親歷過現場的宋若,知道孟璟為什麽能将蘇卿這個并不完全讨喜的角色塑造成經典。她心裏是有數的。孟璟最開始全靠本能演戲,鄭遂心那個角色,她就是頭天晚上溫習一下次日的戲份。但是蘇卿,她除了熟讀劇本,還學着她寫了人物小傳,甚至在暑假,戲拍到中段的時候,把劇本背了下來,錄了音,然後自己反複聽。
鯨魚确實做任何事都有天賦。包括努力這種事也是。她對于蘇卿這個角色,入戲到殺青後很久都還在做噩夢。
當天拍完那場拷打的戲,雖然沒收到其他實質性的傷害,手腕上的捆痕卻是真實存在的。捆出了淡淡的淤青。宋若帶着藥去她房間,蘇助理來開門,進門只看見鯨魚沉默地坐在陽臺,面對着廣袤的黑夜,一言不發。
宋若皺眉看着那個背影。
助理帶上門離開。
兩個人坐在床沿塗藥。宋若拿指腹将清涼的藥膏輕輕摩挲開,一邊對孟璟說“拍完這個,就回家學習去。”
孟璟搖搖頭“我陪我老婆。”
宋若看她一眼,“我也回去。”
孟璟有些訝異,“真的嗎?”
“嗯。”宋若點點頭,“高三了,就別三心二意了。”吹了吹塗藥的地方。
塗好了藥,孟璟正打算和太太晚安吻,聽見未婚妻說“要不要我在這兒睡?”
孟璟滿臉訝異,臉緩緩漲紅,露出兩人見面後的第一個迷之笑容,低聲道“可是我手受傷了耶。”說完一臉痛悔莫及,“原來你說不拍這段是這個原因啊!”
“……”宋若無語死了,穿好了鞋就走。
“哎,老婆你別走呀,我還有別的辦法!”
門嘭地一聲摔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