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餐桌上擺的飯盒熱騰騰地冒着氣,菜色看着就讓人食指大動。洗手間外是方飲, 慘白着一張臉, 磨磨蹭蹭的, 對着陸青折欲言又止。
氣氛凝固了幾秒鐘, 陸青折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走進廁所張望了一下,發覺挂鈎正好失去了黏性,掉在地上。
然後,他轉身看向方飲拎着的東西,好似在看一顆随時會引爆的地雷,而方飲無辜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半是茫然半是猶豫地說:“你現在方便嗎……”
方飲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不承認不行:“如果我有第三只手的話,我是方便的。”
陸青折過去幫他拿了吊瓶, 他尴尬到無語凝噎,走進廁所, 甚至一時半會沒有了之前的念頭。
方飲最開始心想, 都是男的,有什麽別扭的。
等到脫褲子的時候,他再想,要不要把水龍頭或者淋浴器打開, 好歹蓋住點聲音?
他的手腫得厲害, 動動指關節都疼,這會病號褲的系帶還被人打了個結,他東扯西扯, 沒解開。
陸青折全程把臉側向門口,感覺方飲那邊沒有動靜,問:“好了嗎?”
“沒呢。”方飲甕聲甕氣的。
過了兩分鐘,還沒響動,陸青折原先不太想催,可這現象很奇怪:“還沒好?”
“還沒還沒。”
滿腹疑慮,醞釀了半天,陸青折終于鼓足勇氣去看方飲,見方飲苦惱地低着頭,他問:“怎麽了?”
“那個,系帶好像被我弄得解不開了。”方飲越着急越容易出錯,這下好端端的活結變成了死結。
陸青折湊過去,同樣都是單手,他要靈活許多,指尖輕輕松松解開了系帶。方飲浮出“哇哦怎麽這麽賢惠”這種想法,并且差點說出來,在他正要感嘆的同時,護士敲了兩下門,問:“病人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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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但暫時不太方便進來。”
陸青折答完,雖然沒有推門而入的聲音,但他還是把吊瓶遞給方飲,走過去把廁所的門完全關上,并順手打開了洗手池的水龍頭。
方飲在原地和個木頭人似的,晃着神,害羞得耳根微微發紅。
陸青折瞧着他緊緊捏着吊瓶,沒有要交給自己的架勢,道:“是要我幫你扶嗎?”
“不不不。”方飲回過神來,匆匆忙忙地把吊瓶塞給陸青折。
沒再忸怩,他低頭解決完,沖了沖手,垂着腦袋走出廁所。然後護士進來,給他說了一遍最近的注意事項。
喉嚨和胃都出了血,給他打過止血針,再檢查了身體,小問題一堆,沒什麽**煩,這身子就慢慢養吧。考慮到他去年做過手術,所以要他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另外說了飲食問題。
“你這一年的飲食怎麽樣?有沒有少食多次?”護士道,“沒喝過酒吧?”
方飲覺得無奈:“真保持得那麽健康的話,我會一年不到就進來嗎?”
護士一臉怪不得的表情,說:“以後千萬要小心了,高考之前開刀,是讓你高考之後放飛自我的嗎?是讓你好好休養。”
方飲點頭點得很快:“我一定不會了。”
被護士再三關照了重點,方飲坐到餐桌邊,看着飯盒裏彼此隔開的小菜,番茄炖牛腩,鮑汁扣遼參,還有青菜豆芽和玉米,不自禁舔了舔嘴角。
接着,陸青折把這上層飯盒拿開,露出下面兩層來。
中間一層是噴香飽滿的米飯,第三層是清湯寡水的米湯,完完全全的湯,香是香,可惜一粒米都沒有。
陸青折遞給他勺子,說:“醫生說了現在不可以加重胃的負擔,只能吃流質,這碗米湯是你的。”
方飲:“……”
米湯有點燙,要放涼一些才能喝。他倍感無趣地用勺子攪着湯水,盯着陸青折吃飯。
方飲嘆了一口氣,試圖引起陸青折的注意,然而陸青折不管他,吃不完的菜就倒掉,反正不能進他的嘴裏。
攪得手腕累,他把勺子擱在碗裏,摁着自己的胃,百無聊賴地仰着脖子,望着吊瓶裏的點滴慢慢流進自己的身體。
這下陸青折倒理他了:“胃還在不舒服?”
“嗯,你幫我摁着吧。”方飲道。
這要求提完,陸青折還真的伸手幫他摁住。他心思活絡,繼而補充:“我舌頭也被泡騰片弄出兩個泡,要不然你……”
“喝湯。”陸青折打斷他。
方飲怕陸青折以為自己在騙他,重複:“真的有兩個泡,不信你看看。”
“我知道了。”陸青折道。
“哎,我舌頭疼。”方飲抱怨。
陸青折妥協:“那別喝,完全禁食是最好的。”
“可是不喝很難受。”方飲心事重重道,“光打營養液,不動嘴,感覺就是沒吃飯。”
那位專家和陸青折說過方飲的習慣,因為幼年長期飲食不規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胃,所以留下了陰影,每天一定要按時吃一日三餐,即便昨晚熬夜,今早也要起床吃早飯,否則整個人壓力極大。
在去年動手術的階段,對方飲來說是最折磨的,連着很長一段時間要禁食,連流質軟食都不可以碰,他就整夜整夜焦慮到睡不着,為此還産生了心理作用,總是覺得自己正在胃痙攣。
別人看到醫生,問的最多是“我的情況怎麽樣”“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而他是“我什麽時候可以喝水吃飯”。
想到這裏,陸青折一邊摁着方飲的胃,一邊請教道:“那要怎麽樣呢?”
“也不能怎麽樣。”方飲嘟囔。
陸青折說:“你自己捂着胃吧。”
方飲乖乖捂着,扯了條椅子上的小毛毯,裹成一團擱在自己胃上,旁觀陸青折握着勺子,碰了碰碗沿,确認不燙也不冰後,撈了一勺喂他。
在喝下去前,方飲有認真思考過,是擡手接過勺子比較好,還是直接低頭把湯喝了比較好。
等等,自己什麽時候那麽矜持了?他嫌棄完剛才的自己,随即喝了半口湯。
喝了半口便已經心滿意足,似乎只是舌尖沾了一下湯水。緊接着他就表示自己飽了,好像在給自己做暗示,做完暗示便對進食沒有任何興趣。
要不是醫生提醒過陸青折,陸青折一定會以為方飲在耍人玩。不過,即便早有準備,現在親眼見到方飲這樣,他也覺得不可思議。
他道:“你的病怎麽會弄得那麽嚴重?”
“吃東西吃壞了。”方飲解釋。
“高中的時候沒見你有哪裏反常。”陸青折說。
方飲道:“我正餐吃得少,總是吃小零食啊。”
“我以為你貪嘴。”
“也算吧,一下子吃不了很多。”方飲說,“食堂阿姨比較愛我,每次都給我打很多的飯,還給我加葷菜,我就很心虛,每次只能吃一小半。”
這麽碗米湯,他嘗了半口,也不知道有沒有心虛。
面對菜肴,方飲的種種表現顯然是配合着想吃的,甚至是催促自己要去吃,可真的拿起了餐具,那點食量真的和喂了一次小貓沒多少差別。
方飲用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笑嘻嘻地問:“接下來是不是吃蛋糕?”
陸青折道:“只有蠟燭是你來吹的,其他和你沒什麽關系。”
方飲抓狂:“一點點。”
“不行。”陸青折說。
方飲可憐巴巴地縮在一邊,關掉燈,輸着液的壽星要開始吹蠟燭了。
“我之前過生日都是在學校裏過的。”方飲突然說,“可你都沒來吃過蛋糕,今年倒是蛋糕全給你吃了。”
陸青折對此做出評價:“待遇升級了。”
方飲笑了幾聲,回答:“以前也沒不讓你吃吧!”
沒不讓他吃,也沒邀請他吃,三層的大蛋糕被送來學校,年級裏幾乎每個班都有人來分一塊,全是不請自來的。同齡人之間沒什麽顧忌,大家都是自來熟,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這其中确實沒陸青折的身影。
“下次給你留一塊。”方飲道,“每次蛋糕吃不完,都給紀映拿去禍害人,把奶油抹在別人臉上,真讨打。”
臉上映着微弱的火苗,他的臉仿佛長年浸潤在清泉裏的羊脂玉,光潔無瑕,白得可以透光。眼睛裏含着些許笑意,和火苗一樣閃爍着。
“許個願,平平安安畢業吧。”他說。
平安和畢業,陸青折道:“這不是兩個願望嗎?”
“壽星想許幾個許幾個!”方飲回。
陸青折好奇:“你們在上微積分嗎?”
“在啊。”方飲道,“我邊上那男的總是把手機放在桌上,靜音放連續劇。”
說到這個,他就來氣:“那人每次都想看劇,每次都被老師的魅力所吸引。倒是我,在之前幾堂微積分課上,用他的手機把劇看完了。”
陸青折:“……”
方飲盯着蛋糕,陸青折怕他對蛋糕下手,把蛋糕放到櫃子上去,不擱在他面前。
“那你對課豈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陸青折道。
方飲說:“還好吧,第一堂課是複習高中內容,初等函數這些,一眨眼就變成各種……”
他描述不出來那堆稀奇古怪的符號,講:“各種亂七八糟的。”
“比如?”
“不記得了,我就記得零點準則。”
“零點準則是什麽?”陸青折一臉問號。
方飲有些僵硬:“唔,難道我記錯了嗎,那就是零點定理!”
他和陸青折比畫了下零點定理是個什麽玩意,陸青折恍然大悟:“原來它還是定理,這個知識點也能出題嗎?”
方飲不服氣:“不要鄙視它,雖然它看上去是入門……”
“事實上它的确是入門。”陸青折說實話。
方飲:“……”
不要在數學這個話題上,繼續和這人聊天了。他暗暗捏拳。
陸青折安慰他:“其實上課漏聽也不是很要緊,只要自己抽空看看書上的例題,及格不難。”
“我覺得我理解了。”方飲不認輸,“之前布置的作業,我還會做連續性的題目。”
陸青折其實想問問,連續性以外的題目是怎麽做的,但話到嘴邊,決定還是別給自己找刺激。
“那你說說看?”陸青折道。
方飲組織了下語言,組織了大概有兩分鐘,沒組織成功:“嗯,說不出來。”
陸青折忍笑忍得很辛苦:“那不就是沒學會,學會一個東西最重要的是能把它講出來。”
方飲吹滅蠟燭,說:“那你給我補課吧。”
“沒空,你要補的太多了,找輔導機構比較好,那種三個老師圍着你轉的。”陸青折道。
方飲胡說八道:“我不要三個老師圍着我轉,一個金牌坐我對面就好了。答應不答應啊,陸青折?這是我卑微的二十歲心願之一。”
陸青折哪裏相信他的鬼話,這麽點工夫許那麽多願望,推拒:“真的沒空。”
“你考慮考慮。”方飲說。
他想開出豐厚條件誘惑陸青折,然而陸青折不缺錢,應該也不惦記方飲家的保姆做出來的美味飯菜,這個人最缺的,大概真的是時間。
管院課程多,适應全英教學需要投入一定的精力去磨合,除此之外,那麽多的學校活動都值得陸青折去參加。
就算是假期時間,陸青折的專業注重實習經驗,而實習又是極耗時間的事情,一整個假期都在忙碌,不能随意請假影響團隊,更不能渾水摸魚拖累項目,哪裏來的力氣給人補課。
思來想去,方飲想找理由勸勸陸青折,反而把自己給勸退了……
他在心裏暗罵自己,小方,no face。
陸青折沒再直接拒絕他:“我會考慮的,不過這個最重要的還是靠你自己。”
“我再也不看劇了。”方飲道。
蠟燭吹滅後,房間裏開了幾盞小燈,燈光不是很亮,在這雨夜,整間屋子被黑暗侵蝕了大半。
聊完,方飲洗漱完躺到床上,雖然沒力氣,但也沒有困意。他一手抓着枕頭,側着縮在棉被裏,盯着陸青折的背影看,思索着現在大街上肯定沒幾輛出租車,否則陸青折可以回家休息。
“睡不着?”
陸青折轉過身來,兩人直接在半空中撞上視線。
方飲抓緊了枕頭,整個人蜷縮起來,道:“啊,是、是啊。”
“醫生說你該多休息的。”陸青折說。
方飲這時候不忘瞎說:“所以我趴着一動也不敢動。”
陸青折從沙發坐到他床頭,安靜地陪了一會,方飲就松懈下來。陸青折在看雨,他在看陸青折,然後,陸青折說:“這裏沒有書,實在睡不着的話,你可以看看視頻。”
“沒什麽視頻想看的。”方飲裝模作樣。他其實蠻想再看一遍狗血劇的,可以再罵一遍人渣。
他抿起嘴,看向床頭櫃:“這兒還有糖呢。”
現在方飲不可以吃糖,陸青折聽完,馬上把那顆糖拿走了。
方飲問:“你喜歡甜的嗎?”
陸青折應聲,不知道是真是假,方飲繼續:“之前在這裏住院,護士誇我笑起來很甜呢。”
陸青折道:“是嗎?”
“嘗嘗嗎?”方飲道。
這撩撥得很明顯了,任陸青折再怎麽不解風情,也該感覺到方飲對他有點意思。
臺風天,獨處,暗處,躺在床上的人還沒痊愈,說話聲音輕輕的,有些沙啞,也有些軟糯,話音的末尾歡快又小心。
陸青折在緊張,不用把燈全開亮,方飲也知道,不然目光為什麽會那麽柔軟。
然而問出來的話就不怎麽柔軟了,陸青折問:“雖然說起來有些越線,但我還是特別好奇,你和那個小混混什麽時候分的手?”
方飲:“啊?”
我連暧昧對象都沒有,哪來的小混混前男友?
·
高三上學期的午休,陸青折返校拿材料的時候,他本來的位子正被別人坐着,八成是暫時的,因為桌面上沒有書本。
一群人圍着方飲說說笑笑,方飲埋頭瘋狂補作業,時不時和人互嗆幾句,無意間看到了自己,則揮揮手示意了一下,當作打過招呼。
那次在方飲印象裏,該是他們在Coisini再遇之前的最後一次見面,但對陸青折來說,不是這樣的。
拿完材料,陸青折走去校門口,又碰上了方飲,估計作業補完了,他臉色比之前要輕松許多,坐在小門那裏,手上端着一碗吃的。
隔着一道鐵欄杆,有個外校男生坐在改裝過的電瓶車上,坐沒坐相站沒站相,頭發染成了黃色,校服上還有充滿個性的塗鴉,嬉皮笑臉地看方飲吃飯。
“我排了很久的隊才給你買着的,你多吃點。”外校生道。
方飲說:“你給我買的,我當然吃完啦。”
不想走過去打擾到他們,再讓方飲揮一次手,陸青折等了一會,又聽到方飲說:“你晚上來我家陪陪我吧,保姆探親去了,管家也出差培訓,我家就只有我在,我媽不會發現的。”
“我又不怕她。”外校生不屑。
方飲誠實道:“我怕她罵我,她發起火來可兇了。”
随即,外校生蹦出了一個髒字,道:“她為什麽沖你發火,捏軟柿子?有本事就來打我啊,我真不怕她,到時候站你前面,我慫我就是狗。”
方飲:“哇哦,我感動到即将落淚,但願你千萬別朝我學小狗叫。”
“啧,當然會保護好你的,你到時候躲我身後就行。”
方飲埋頭吃飯,指責他:“少說點這種話,都是哪裏學來的詞?油膩死了。今天這份飯買來多少錢?我轉給你。”
外校生說:“我倆還談錢,太傷感情了吧?就是心裏頭實在擔心你,想來看看,順道帶份飯。”
“完了,我反胃了。”方飲評價,“放心不下?你是我爸媽嗎,我爸媽都還挺放心我的。”
外校生絲毫不生氣,道:“那是你爸媽不用心!我可是個有感情的人。”
在這之前,至少在陸青折去外地參加競賽前,還有人向方飲打聽過戀愛的事情,方飲說他是單身。
以方飲的性格,談了就是談了,沒什麽好遮掩的,那看這幅情景,是他不在的這段時間找的男朋友?
陸青折有些震驚,他沒猜到方飲是同性戀,也沒猜到方飲會那麽快地戀愛。曾經追求方飲的人不是沒有,都被方飲一一回絕,說沒這方面打算。
呵呵,青春期少年一天一個打算,說出來的那些話鬼知道有幾分可信度。陸青折心想。
外校生繼續說:“在這讀書累不累?要是撐不住,不要勉強,該回家玩就回家玩,知道沒?我給你撐腰。”
方飲拒絕:“少來帶壞我,我可是要考A大的人。”
“你考A大?哇哦,大白天的就做夢。哎,這幾天我反正是什麽事都沒了,可以不用去上課,能再幫你帶幾次飯,想吃什麽就和我說。”
方飲不和那外校生客氣,開始報菜譜,幾家酒店的招牌菜樣樣輪流來,外校生見狀,跨上電瓶車就走:“再見!”
“說好的有感情呢,這感情是不是有點脆弱呀?”方飲問,“甚至不值一盤春筍裏脊絲?”
“最近處處要交錢,哪來那麽多錢,你還是擦亮眼睛找個有本事的男朋友吧,讓人天天給你訂外送。”外校生打發他。
方飲沒頂嘴,把那碗飯扔了,揉了揉肚子,心情很好地哼着歌離開。
在此之前,陸青折不知道方飲的性取向,把自己的心事藏着掖着,生怕流露出蛛絲馬跡被方飲捕捉,惹得人家恐懼。
這一天,他終于得到了答案,在答案揭曉的同時,方飲也談了戀愛。
沒有比這事更致命的打擊了,自己的感情更加無處擱置,從産生至今,大概一直該被歸類為不恰當。
他明白不恰當的就是多餘的,他最好試着抛棄這份多餘,不再去想着方飲。
陸青折沉默着離開學校,保安喜氣洋洋地和他說了聲“不用來上學了?恭喜”,他一如往常,淡淡地點了下頭。
校門口的公交站臺有直達回家的車輛,他站在車牌邊上,思緒遲遲沒有回來,錯過了好幾輛班車,被保安喊了聲“開心過頭了?傻站半天了啊”,才停止了走神。
他下意識道:“抱歉。”
保安愣了愣:“你怎麽了?”
“沒怎麽,謝謝。”陸青折說。
怎麽了?他也還沒緩過神來,總之就是,唉,不是羨慕有人和方飲談戀愛,戀愛有什麽好談的,就是如果對象是方飲的話,會稍微有意思一點,有點想知道那人到底怎麽把方飲追到手的……
察覺到自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陸青折掐了一下掌心,心說,算了。
陸青折當機立斷,列了一個計劃,從下一秒起,讓自己即刻停止單相思。
這計劃做得自認為還行,要不是某次奧數練習卷的答題人下意識填了個方飲上去,陸青折可以給自己打滿分。
執行到高考出分,高中群裏整日鬧哄哄的,他去國外參加比賽的路上,閑着也是閑着,頂着可能會面對某小混混的男朋友的風險,打開來瞧了瞧。
通知的畢業典禮時間和比賽落幕時間差不多,連軸轉太累,他沒打算趕回來。
登機前,他收到年級主任的補充說明:這次發言由方飲同學上場,大家鼓勵鼓勵。
看到這句話,陸青折很沒出息地陷入了糾結,認為自己在臺下悄悄看幾眼也不算打擾對方,可是這樣,算不算對自己出爾反爾?
群裏有人道:主任,你放方飲上臺,要有好多人追求他了!你等着看熱鬧好了。
方飲迅速反駁:我是個快樂的小光棍,誰要人追求啊啊啊啊!
陸青折一頓,不住用力握緊了手機,這麽看來,方飲是和小混混分手了。
為什麽會分手呢?他推測,方飲那麽好,分手原因八成不出在他身上,肯定是那個小混混。
那方飲是不是為此傷心過?
陸青折在這方面了解得少之又少,他隐約覺得如此去好奇別人的傷心事,不太妥當,曾經明明不熱衷于探聽別人的感情,可現在阻止不了自己去想象。
他的意中人,靈魂的任何一角,是什麽形狀,是什麽顏色,他都很想知道,包括遇到的坎坷,被困住過的兜兜轉轉。
……唉,打定主意不再喜歡了,還是不小心想了那麽多。
彼時即将去參加IMO的陸青折認命,翻起了回國航班班次,買了最保險的那一班,屆時要抓緊時間趕飛機。
他安慰自己,這個審美水平不行的快樂小光棍,看一眼就夠了,經過四舍五入,他的舉措也不算對自己出爾反爾。
本年度的滿分金牌得主,如此勸着自己放下心來。
·
陸青折疑惑地說:“就是那個給你送飯來的外校生。”
“那是我鄰居。”方飲道,“紀映也認識的,和我從小玩到大,稱兄道弟的。就是他成績太爛了,沒能考到A附。”
陸青折說:“哦,還是竹馬。”
“只是竹馬,他是個直男,筆直!”方飲說。
怕陸青折不信,他積極提交證據:“談過好幾任女朋友,有次被他爸媽發現了,還妄圖甩鍋給我,說是我在和那個女的談戀愛,他是給我們打掩護!那會他辦完自己出國留學的程序,聽說我出院回學校了,就來看看我,捎了一份我和他都挺愛吃的煲仔飯。”
陸青折低沉的情緒并未好轉,莫名其妙甩了一句:“吃飯口味挺一致。”
“那是因為暑假在家總是和他一起點外賣,否則點不到起送價啊!”方飲解釋,“你怎麽會以為他是我男朋友?”
他拿出手機給陸青折看那外校生的朋友圈。經過資本主義的滋潤,外校生比去年發福了不少,留了胡子,有個金發碧眼身材火辣的美女依偎在身旁,他擺了個秀肌肉的姿勢,一條胳膊頂方飲兩條粗。
方飲一臉受傷,控訴:“再說了,我挑男朋友不看臉的嗎?”
陸青折:“……”
“我誤會了。”他道。
方飲攤開手掌,陸青折一頭霧水地低下頭,他提示:“我的心靈被傷害了,賠償。”
沒問遞泡騰片的女生要賠償,反倒問陸青折要賠償,陸青折說:“賠什麽?”
輔導功課要考慮,方飲思來想去,說:“你哄我睡覺吧。”
陸青折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他從小到大都沒被人哄睡覺過,這時候讓他哄別人睡覺?
“我很好哄的。”方飲一笑就會露出小酒窩來,道。
說是這麽說,方飲當然在騙人。開玩笑,以前他睡眠淺,也不容易睡着,保姆哄他睡覺次次折騰到後半夜,又抱又揉又親的,一點用都沒有。
今晚屋外淅瀝瀝地下着雨,陸青折橫豎得待在這裏,他想多和對方說說話。
後續他也琢磨好了,陸青折要是說困,自己就分給他半張床,天啊,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方飲你怎麽那麽聰明!這點力氣要是花在讀書上,金牌可能就沒有陸青折的事了。他這麽默默感嘆。
方飲興沖沖等待了一會,稍後,陸青折給他遞過去了自己的手機。本着“別人碗裏的飯菜更好吃”歪理,別人手機裏的視頻也應該更好看,可瞄到視頻裏是高數講解以後,他倍覺不會再愛。
沒到五分鐘,他保持着側躺蜷縮的姿勢,昏昏沉沉的,什麽也意識不到了。
陸青折心想方飲可真是說話算話,不禁喃喃:“這也太好哄了。”
臨睡前,方飲沒在輸液的那只手依舊抓着枕頭。這是個很沒安全感的姿勢,他習慣性抓着些什麽,攥被子攥枕頭,昨天在水池邊,還用盡了力氣攥陸青折的衣擺。
把腦袋往枕頭裏蹭了蹭,頭發亂糟糟的,大概姿勢終于舒服了,他抿了一下嘴角,側半邊臉上有淺淺的酒窩。
陸青折拿手指很輕地碰了一下那塊皮膚,點水一般,卻被方飲抓着了,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露餡了。
但方飲沒醒過來,把陸青折的手掌塞在自己臉下面,如同冬眠的小動物在藏存糧。
陸青折沒把手抽回來,他恍惚了一下,既然之前産生的誤會都沒能讓自己徹底斷念,那還要繼續喜歡嗎?
他微微屈起手指,撓了一下方飲的耳朵,方飲縮了縮,發出舒服的哼聲,睡夢香甜。
·
早晨,在雨稍微小點的間隙裏,陸青折去附近的公寓洗了個澡。
公寓早早裝修過了,裏面的器具設施完備,只是一直沒人來住。櫃裏的衣服不是非常多,但一年四季的都準備齊全,以便某天需要。
陸青折拿了幾套衣服,帶到醫院裏給方飲用來換洗。
雖然本市不靠海,也不是臺風最強的地方,但也是橙色預警。今天街道上沒有多少車輛,店鋪能關的全關了,A大也暫時停課一天。
他拎着袋子,等了五分鐘沒攔到出租,倒是接到了姑媽的電話。
他有預感,姑媽是來關心他第二專業的事情的。原先家裏聚會時,長輩有講過,讓他再修一門數學,這本就是他的專長,而且對他的本專業有很大幫助。
果不其然,姑媽道:“青折,想好了嗎?我這裏有數學系的書單,你可以提前看看,到時候不會吃力。”
陸青折說:“想過了。”
“嗯,所以怎麽講呢?”姑媽覺得陸青折的語氣有些猶豫,“還是你覺得沒必要?”
陸青折道:“我有個想去的專業,不過不是數學系。”
“那是什麽,計算機?”姑媽問,“還是有許多男生喜歡計算機的。”
遠遠地發現一輛出租車,陸青折一邊将其攔下,一邊和姑媽說:“到時候我想去天文系。”
·
“你就幫我把作業做了吧,讀的是文科?哦,憑你的數學基礎,我覺得你可以的。”方飲一睡醒,就開始軟磨硬泡。
紀映打電話:“我願意把我的三分之一個胃移植給你,你填上,放過我。”
“我是真的不會做嘛。”方飲道。
“大家高考都考得差不多,怎麽就你不會做呢,方飲小同學?”紀映不買賬。
方飲理所應當道:“因為我是發揮超常考進來的呀。”
“可你正常水平也能留在五道口吧,至于那麽艱難嗎?你大學開學這幾天,幹什麽去了?”
“唉,可別提了,看了一部連續劇,女主好慘,還流産,看得我好痛……”
“你沒有子宮,痛什麽?”
方飲道:“心痛!不是,我胃痛,胃痛行嗎!”
屏幕對面的紀映被他逗笑了:“思路那麽廣呢,好好做題喔,也安心養病,我相信你的任課老師知道你吐血以後,是不會怪你拖欠作業的。”
方飲:“……”
同樣來關心他的蘇未就要好說話很多,方飲抱怨自己跟不上學習進度,這次再經歷了住院,回到課堂肯定和聽天書一樣了。
蘇未溫聲細語:“別着急,到時候你有什麽不懂的,我可以教你。”
方飲道:“你那邊好吵,難道你今天還上班?”
“對啊,今天算是特殊情況,會給雙倍工資。”蘇未說,“外賣單很多,可能是停課了,大家都在寝室裏,沒有事情可以做,就喝喝奶茶吃點零食。”
“外面不是被水淹掉了?”方飲疑惑。
蘇未笑着講:“沒有那麽誇張,再說了,我會游泳。”
方飲輸液輸到手痛,和蘇未聊天之際,保潔人員進來,給廁所重新換上了挂鈎、他走過去瞟了幾眼,又盯着外面櫃子上的蛋糕看。
被盒子罩着,他還是聞到了一股香味。方飲拿下耳旁的電話,無聲地咽了一口口水。
·
挂掉了電話,蘇未當下的情形并沒有語氣中那麽輕松,過來上班的路上,他褲子鞋子全部濕透了,被空調一吹,直打冷站。
一起來加班的同事和他差不了多少,扛了半個小時,扛不下去了,兩人各自泡了一杯感冒藥,把空調給關掉,出汗了也不敢開,怕感冒。
蘇未現在就是怕生病,幸好他身體健康,被這麽折騰了一通,也不見鼻塞咳嗽,聽到同事接二連三地打噴嚏,他納悶,難道自己真的比較厲害?
在被他爸喝醉酒推下樓梯的那刻,他是發自內心地以為自己要死了,隔壁報警的鄰居,還有被他的傷口吓得尖叫出聲的小女孩,大概全在那剎那,覺得他會死。
可時隔幾個月,他不但沒死,此時還好好地在外地讀着大學,要說缺的,他只是缺了一只眼睛。
厲害這個詞不是特別合适,他爸的說法或許更貼切,就是命賤。
烏雲般無法避開的窮困潦倒,日複一日不會改變的毆打辱罵,捂住耳朵也能從指縫裏漏進來的竊竊私語,還有難以治愈的頑固病根,諸如此類,全施加在他一個人身上,他還是活得好好的,依舊喘着氣。
“欸,你眼睛傷口不會發炎吧?”同伴問,“我看你眼罩都濕了。”
蘇未的出神被打斷,他搖頭:“沒事的。”
傷疤連結的痂都慢慢褪完,留下了淡粉紅的痕跡,就是眼睛有點問題,看不清東西,只能感受到微弱的光線。
不管疤痕變得怎麽樣,本就排斥露出傷口的他經過紀映那件事,是再也不願意把眼罩摘下來了。
“多多注意比較好,看你似乎對什麽都無所謂。”同伴和他說,“一點也不着急。”
蘇未笑了笑:“好的。”
晚上收工時,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