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明明兩個人的距離沒有近到貼在一起,蘇未還是覺得慌亂, 他搞不懂這種情緒從何而來。對方是個男生, 照理來講沒什麽好別扭的。
他遺憾自己嘴笨, 接不了陳從今的話, 只能幹巴巴地回複:“沒那麽瘦。”
“你住在哪一幢?”陳從今說, “雨那麽大,我送送你。”
蘇未記得陳從今是醫學院的,和自己物院的宿舍隔得很遠。他不擅長接受突如其來的好意,正要推拒,陳從今又道:“物院是不是16幢?”
“你打聽我?”蘇未詫異。
陳從今說:“上次見面,你穿了物院的院服。”
蘇未誤會了人,忽地無措起來:“不好意思……”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哦,你們的院服是有點醜, 不過你穿了也瞧不出難看。”
陳從今撐着傘,踩在磚塊上往前走, 蘇未在他前面, 他傘前傾着,後背濕了一片。他補充:“只會注意你的臉。”
蘇未遲鈍道:“眼罩是挺有回頭率的。”
陳從今側頭看他,握緊了傘柄,問:“需不需要我的微信號?說不定我以後會當器材商, 眼罩給你批發價。”
“不用。”蘇未搖搖頭, 禮貌又客氣。
如此,陳從今知道了蘇未的态度,不繼續搭話, 把人送到宿舍樓下。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下後背濕透的衣服,手機叮的一聲,收到了微信好友申請。
開學沒多久,加他好友的人不少,可他心裏似有所感,光是聽到聲音,陳從今就覺得對方是自己有好感的那個人。
他抓起手機,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點開了消息,那人在備注上寫了:我是蘇未。
蘇未沒丢掉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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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請求以後,蘇未發:謝謝你的傘。
過了幾秒鐘,補充:以及你做的奶茶。
[陳從今]:小心感冒。
[蘇未]:哈哈哈好的,我今天提前喝過藥了,應該不會生病的。
屏幕那邊,蘇未的神色并沒有他語氣那般輕松,整個人緊繃着坐在椅子上,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
實在是緊張,他甚至擡手撥弄着自己的眼罩。眼罩彈回去的瞬間,眼睛有點發疼,說明不是完全瞎了。
[陳從今]:那你早點睡。
再回一句“晚安”會不會太暧昧了?蘇未琢磨着,他認為是的,兩個男生互道晚安,怎麽想怎麽奇怪。
他不排斥,也不反感,只是疑惑,原來男生還能流露出這麽溫柔的一面嗎?
對男性的印象首先起始于父親,他的父親是一個遭所有人讨厭的酒鬼,整日游手好閑,沒有固定的工作,每天會準時地打開酒瓶,喝到一塌糊塗。
在蘇未的記憶裏,他爸鮮少有清醒的時候,常用在父親身上的形容詞,例如穩重,內斂,還有慈愛,他都沒有感受到。
強大倒是經常體會,在毫無反抗之力的單方面的暴力發洩裏。
父親帶給了他極大的無法擺脫的心理陰影,以至于身材魁梧的男生朝他擡手,他會恐懼得下意識發抖,再加上外界的冷眼旁觀和議論嘲諷,造就了他內向的性格。他不願意去了解他人,也避免被他人接觸得太近。
原來是可以這麽溫柔的。
這幾乎颠覆了他以往的認知,或者說,陳從今在他空白的領域內塗抹上了第一筆。
看向方飲空蕩蕩的床位,蘇未猛地想起來Coisini這個地方,繼而認真地思考起來一個問題。
抛開性格不提,陳從今朝自己遞證件照,為自己泡奶茶,現在給自己撐傘,這好得超乎常理,不像是對普通同學示好時會做出來的事情。
以此分析,陳從今八成是gay。
在大學開學前,他都沒真正地接觸過這個群體。現在,先是差點被自己老鄉介紹進gay吧,再是被gay追求,搞得他發蒙。
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他對此并不排斥,更不反感。
他一邊用手指敲書桌,一邊想着,陳從今的長相和性格都很完美,不管在哪裏,都應該很受歡迎吧?這樣的人,追求者肯定非常多。
打開手機的照明燈,蘇未用手指勾着眼罩,露出那只受了傷的眼睛來,瞳孔渙散一片,只能感受到照明燈非常微弱的光線。
他幾乎把照明燈擱在自己眼睛邊上,那點光線不變,模模糊糊的。閉上正常的眼睛,他差不多與盲人無異,所見的是一片空茫。
醫生告訴過他,這只眼睛要想治好,過程必然艱難,而且費用高昂,他當時聽完就灰心了,對此不抱多大希望。
他補充,而自己是殘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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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青折推門進去的時候,方飲正踮起腳尖拿櫃頂的蛋糕,聽到開門聲,先是整個人凝固住,再扭頭對陸青折笑:“你回來得那麽快?呃,哈哈哈看我幹什麽,我就是想觀賞一下蛋糕。”
“那為什麽蛋糕刀叉和碟子都擺在桌上了?”陸青折沒信他的鬼話。
現在按醫生的話來講,方飲只能稍微喝一點水和米湯,連粥都不可以喝,吃蛋糕這也太過分了。
方飲找借口:“放心,我嚼嚼就吐掉。”
“碰也不要碰。”陸青折道。
方飲無趣地甩了甩胳膊,提着自己的吊瓶坐到小沙發上,目光盯着陸青折手上的袋子,好奇:“這是什麽?”
“給你帶了幾件衣服。”陸青折說,“都很幹淨,我沒有穿過。”
方飲不用做手術,病號服可穿可不穿。他單手翻了翻袋子,道:“哇哦,你還會穿粉色的衛衣啊,胸口的印花是兔子嗎?”
“我姑媽買的,我沒有穿過。”陸青折着重強調後半句。
彼此之間沒什麽信任,方飲半信半疑道:“喔。”
那塊蛋糕把他的饞蟲勾起來了,護士來給他換吊瓶時,他還積極提意見:“什麽時候挂的藥水也能選口味,奶青味的,烏龍味的,還有抹茶味的……”
“A大的高材生去發明一下。”護士和他說。
方飲說:“我都要挂科了。”
護士驚訝:“剛開學沒多久吧,你就說自己要挂科了?”
“是呢,要是能轉校,我就轉了,省得整天擔心自己拿不到畢業證書。”方飲在沙發上晃着腿,“我可以去學挖掘機。”
袋子裏還有本書,因為是英語原文版,所以方飲根本沒有閱讀的興趣,四處晃悠了會,又躺到床上去,背着圓周率。
他對數字遠比對英語敏感,英語死記硬背也記不住,圓周率被他輕輕松松背到了小數點後幾百位,心算速度也很快。
如果學習方面非要揪出什麽優點來充數,這可以算是一個。
陸青折以絕後患,直接把蛋糕扔掉了。随着一聲垃圾桶裏進東西的悶響,方飲心想,真浪費,說好的想吃蛋糕呢?騙人的嘛。
他的病床邊上加了一張陪護床,很簡易,小得讓方飲覺得自己看了都難受,更別提陸青折這個一米八多的個子,估計得縮着睡覺。
不講究那麽多,晚上,陸青折穿着睡衣,蓋上他自己帶過來的毯子,睡得毫無抱怨。
方飲縮在被窩裏,默默地驚了。陸青折幫別人給自己遞了一顆泡騰片,就貫徹着給自己負責到底的方針,連小破床都願意擠。
他在禁食狀态,嗓子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然而不敢大聲咳嗽,怕一咳嗽,陸青折睡着的床就得跟着晃一晃。
方飲側睡着,面對着陸青折,背後是窗。外面風雨交加,他窸窸窣窣的,多次調整着自己的睡覺姿勢,可惜毫無困意。
剛入院那會,他是身體虛弱,沒有精神,所以睡得多了。今天一整天要麽坐着要麽躺着,走都沒走多少步,現在要他閉眼睡覺,這怎麽睡得着。
“你睡着了嗎?”方飲輕輕地問。
陸青折道:“沒有。”
這床小得讓他伸不直腿,在極不舒服的情況下,他也失眠。
方飲小聲說:“現在是十一點半,不算太晚,陪病號聊聊天吧。”
陸青折非常有自知之明,他絕不是一個很好的聊天對象,當傾聽者的話,勉強夠格。他問:“你想說什麽?我可以聽着。”
“聽着睡着了怎麽辦呀?”方飲道。
陸青折承諾:“我會認真聽。”
“萬一睡着了,豈不是浪費我的感情,我已經開始醞釀講故事的情緒了。”方飲折騰他,“要罰的。”
“你打算罰什麽?”陸青折好奇。
方飲不假思索道:“罰你到了學校也不可以不理我,不能把我當成陌生人。”
陸青折解釋:“我沒有不理你,你也不是我的陌生人。”
“可你總是對我愛搭不理的,在我覺得你對我很好,以為我們關系更近了的時候。”方飲說,“我每次都被搞得很暈,不知所措。”
“不好意思。”陸青折道。
方飲歪頭:“我讓你覺得笨嗎?還是覺得不自在?”
陸青折思考片刻,說:“會突然覺得很危險吧。”
方飲笑了笑:“危險?難道我是易燃易爆品?”
“你不是。”陸青折道。他自己是易燃易爆品,方飲是火苗,靠得太近,他總是容易失控,喜怒哀樂全由別人掌控的滋味很危險。
他轉移話題:“你的故事醞釀好了嗎?為什麽從講故事變成了采訪?”
“我好奇嘛。”方飲說,“你想聽什麽故事呢,我有好多想講,給你聽聽我和那個小混混一起稱霸一方的往事?”
陸青折可能有小混混PTSD,聽到這三個字,迅速裹住了他的毯子:“不用了謝謝,我想我該睡覺了。”
方飲盯着他看,安靜地看了許久,陸青折與他對視,全程沒有別的交流。病房裏除了儀器運作的響動,就是幾乎聽不見的各自的呼吸聲。
陸青折忽然說:“你怎麽了?”
下一秒,方飲吸吸鼻子,有點哭腔,不過很快收住了:“沒事,就是、就是沒事。”
稍微冷靜了一會,他再說:“上次被傷疤痛醒,病房裏沒人陪我,我就只好自己努力去摁護士鈴,不小心把櫃子上的鮮花花瓶打翻了,玻璃碎掉的聲音好可怕。”
他身體一直不好,生病至今,陸陸續續在醫院折騰了不少時間,住了不少次病房,陸青折其實是第一個陪他過夜的人。
他去年做了一樁風險極高的開腹手術,他媽媽在外出差,忙得沒空來見他一面,他爸爸連人影都找不着。趙禾頤這個讨厭鬼,在他媽媽面前答應得爽快,其實就給自己的協議簽了個字。
而他的好朋友們,都在忙着升學的事情,被家長管得牢牢的。他怕給人添麻煩,就不讓他們來,他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然後,果真沒來……
他沒懂自己怎麽在這件事過去了那麽久以後,突然矯情起來,本來好好的,被陸青折一問,他就鼻尖發酸。
好在控制住了,不然在陸青折面前哭得稀裏嘩啦,這算什麽?要陸青折怎麽想?該被自己給吓壞了吧?
他聽到陸青折在起床,折疊床吱嘎作響,他慌慌忙忙地閉上眼睛,然後感覺到陸青折在自己旁邊彎下腰,扯了一張餐巾紙。
緊接着,陸青折猶豫了下,沒用餐巾紙擦他的臉,溫熱的指腹摩挲過他的臉龐,把淚痕都擦幹淨了。
他不肯睜開眼睛,耳邊,陸青折生疏地安慰着他:“現在不是有人在陪你嗎?哭什麽?花瓶不會再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