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方飲一怔,半張臉埋在棉被下。陸青折安慰過他以後, 垂着眼睛, 沒急着走, 在方飲床邊坐了一會。
他慢條斯理地拿紙巾擦拭手指上的淚水, 方飲呆呆地看着他, 覺得他的動作好緩慢,像是為了多留一會,盡力拖延。
不容多想,有人打電話給他。他的來電鈴聲是高一文藝演出時的音頻,當時幾個同學唱歌,他彈吉他,吵得要命,拿來當鈴聲, 倒是非常有辨識度。
他剛剛伸出胳膊,陸青折就把手機遞給他, 他接了, 擡眼看了下挂在房間裏的時鐘,将近零點:“爸,那麽晚了,有什麽事?”
此刻兩人的距離非常近, 外加沒有任何雜音, 陸青折能聽清楚對面那個男人的講話。
他在醫院裏見過方徽恒,因為待在病房外,隔得遠, 所以只瞄到了對方模模糊糊的身影,長相看不真切,聲音也沒聽着。
現在他聽到了,這人聲音溫潤悅耳,話語和語氣卻很粗魯急躁:“他媽的,剛搓完麻将,看到了你的留言消息,你怎麽又進醫院了?醫生騙人啊,不是說切完胃就能治?”
“能治不代表之後一點事都沒有啊。”方飲說。
“又他媽吐血,那手術不是白做了,白挨開膛破肚那麽一刀。”
“爸。”方飲道,“你到底了解不了解我生的是什麽病?要是沒切掉,放着那塊部位繼續惡化,指不定就癌變了,那我可能不住在醫院第七層,在地下二層蒙白布呢。”
方徽恒說:“我這不是着急嗎?我錯了,不該和你講得那麽急。你在哪家醫院啊?”
“市二,就是我去年做手術的那家。你來嗎?”方飲問。
“哦,病房號發我一個,我來。”方徽恒立即道,“你媽不在吧?”
“她在的地方和我們時差六小時,你放心好了,和你碰不上面。”
方徽恒如釋重負般地舒了一口氣,再說:“她在我也來啊,兒子落得住院了,我哪能不來。你想吃什麽水果?我頂着臺風給你買。”
胃出血不是小事,必須得禁食一段時間,每天全靠輸液。這其實是方徽恒早該知道的事,然而他還是問出那麽好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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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買水果的,外面下大雨,你注意安全。”方飲道。
挂了電話,他一邊給方徽恒發病房號,一邊道:“待會我爸過來。”
陸青折問:“在開心嗎?”
“有一點點。”方飲擡起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小段距離,不過,看他的臉色,顯然是非常開心的。
“那我……”
陸青折本來覺得,既然方飲有人陪伴,那就不需要他了,他應該離開,然後他被方飲用一句話給留住了。
方飲歪了下腦袋:“那你等他走了再睡,好不好?”
陸青折點點頭,沒躺回床上,開亮了幾盞小燈,光線不至于刺眼,坐在方飲床頭的椅子上。
他們一起等着,方飲心情好,輸液的手不太老實,用指尖敲擊床沿用作扶手的鋼管,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
“他以前是個大帥哥。”方飲說,“把我媽給迷住了,一個富家小姐倒追窮小子,結了婚,生下了我。”
陸青折問:“你的長相随誰?”
“都不太像,真要二選一的話,比起我媽,像我爸多一點吧,我和他皮膚都很白。我五歲的時候,他們倆就離婚了。因為我爸那會喜歡上了打牌,拿了家裏的錢,能在外面鬼混半個月,聯系都聯系不上他。”
方飲回憶着:“這是親戚和我說的哈哈哈,讓我別找對象只看臉。我媽在離婚前是想過挽回的,可我爸這人真的不靠譜,沉迷于打牌,勸也勸不回來,消耗掉了我媽所有的耐心。唉,離婚的時候,我爸還朝我媽哭,想着要我的撫養權。”
“然後呢?”陸青折說。
“我媽忙着事業,并且那時候打算再婚,她自認為養不好我,就把我的撫養權給他了。”方飲道,“不過,在我七歲的時候,我媽又打官司把我的撫養權拿了回來。”
他語氣稀松平常,好像在說一件和他毫無關聯的瑣事。他道:“你猜猜為什麽?”
陸青折道:“她放心不下你。”
“這不是根本原因,她的原話是,方徽恒太過分了。”方飲說,“我的身體是從小被折騰壞的,我爸每次出去打牌,一去就是好幾天不回來,給我留的菜早就馊掉了。”
“那你是在哪裏吃飯?”
“他倆離婚以前,我被幾個保姆圍着轉,細心伺候着。我爸被踢出家門,順便帶走了我,我也就不是小少爺了,是窮小子的窮兒子。我奶奶偶爾會來照顧我,她沒退休金,平常是要去工作的。”
方飲漫不經心地講:“我就吃馊掉的菜,一遍遍拿微波爐加熱。那時候我不知道這樣的菜不能吃,只感覺味道不好,餓昏頭了,勉強可以填填肚子。”
陸青折道:“你的胃病是那時候有的。”
雨聲漸小,臺風要離開了,不過方徽恒還沒有來。
方飲靠在床頭,說:“當時不算什麽病,就是我瘦得皮包骨頭。我爸知道了心疼我,找他認識的人開了個方子,給我補身體。那人是他的牌友,自稱是醫生,究竟是不是,那只有鬼知道了,反正把我坑得很慘,胃從此沒好過。”
陸青折不禁看了眼時鐘,已經十二點半了,方徽恒還沒有來。他道:“我感覺你和你爸的關系還行,他害得你這樣,你不怪他嗎?”
“怪啊,我只是覺得我爸比我的胃更重要,所以沒辦法完全不理他……”方飲道,“但我媽非常恨他,聽都不願意聽到他的名字。”
他遙遙地指了時鐘:“理智上來說,我就是這點,完全沒我媽好。你看,那麽晚了,還沒來,說明他這次又騙我,而我還是沒辦法對他徹底失望。”
“外面在刮臺風,說不定路上來得慢。”陸青折找了個恰當的理由,安慰方飲。
方飲雖然失望,但也抱着一絲希望,嘟囔:“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就是嘴上說得靠譜,實際根本沒法信任他。”
隔着幾道被窗戶框成矩形的月光,陸青折望着方飲,方飲抱着膝蓋在枯等。
去年,他也是這麽等着的嗎?陸青折疑惑。
不止是去年,那個離開了溫室的小少爺,也是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對着桌上難以下咽的飯菜,這麽等着的嗎?
或者在養尊處優的環境裏,他把自己縮成一團,縮在月光找得到的地方,這麽等着,等人一走近,就能發現他。
“但你還是信。”陸青折說,“接二連三的落空,會讓人失去安全感,是這樣嗎?”
方飲失魂落魄,盯着時鐘出神,想也沒想地就說:“說得對。欸,你爸媽也總是給你開空頭支票嗎?”
話音剛落,他就自知失言,陸青折的父母已經去世,他不該在對方面前提起,惹得人家想起傷心事。
他慌張地看向陸青折,陸青折表情淡淡:“沒有,他們一直說話算話。”
“哦,那樣可真好。”方飲松了一口氣,點點頭。
時針指向一點鐘,方飲沒打電話過去,也不發消息,就當自己等得睡着了,躺在床上,真當自己沒等過方徽恒。
他讓陸青折也趕緊睡覺,道:“別等了,習慣就好。明天臺風過了,你還得照常去上課的。”
陸青折覺得沒關系:“課表裏明天只有兩節課。”
“那也要睡了。”方飲催促他,假裝輕松道,“晚安晚安,明天就能曬到太陽了!這雨下的,搞得我蔫巴巴的。”
他配合着回到床上,重新蓋上毯子,視線卻在病房門口停留,心想,要是方徽恒這時候能來就好了,那樣方飲就開心了。
到了後半夜,方飲開始沉睡。他睡着時只有淺淺的呼吸聲,夾雜在雨聲裏,很難捕捉到,陸青折要很仔細地聽,才能聽到。
他這麽聽着,還盯着門口愣神,一直到天亮。
淩晨四點半,斷斷續續地下了一會小雨。到了六點鐘,出了太陽,光線照進來,一寸寸照亮方飲的臉,曬到了方飲的眼睛,方飲模糊地說了句夢話。
陸青折起身,輕手輕腳地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讓陽光打攪方飲的好夢。
然而方飲還是醒了,睡眠淺得一有聲響,就能被驚動起來,他揉揉眼睛,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睡眼惺忪的,顯然是沒睡飽,他拖着尾調說起話來,有點奶氣:“怎麽那麽早就起床呀?要走了嗎?”
“嗯。”陸青折說。
這個時候回學校,還可以預習一下待會要上的課程內容,這樣子,他可以在課上完成大部分作業,一下課就來到醫院,能和方飲閑散地說說話。
“我在隔壁飯店點了餐,他們六點半送過來,你再留一會嘛。”方飲道,“把早飯吃了再走。”
陸青折有些緊張,怕方飲控制不住那張嘴:“為什麽要點早飯?”
“就你吃,我看着你吃,我不動筷子。”方飲解釋。
他的衣服被他睡得亂七八糟,領口歪斜着,露出鎖骨來。在昏暗的空間裏,那片肌膚白皙得似乎能發亮,教人挪不開眼。
他卻渾然不覺,道:“別擔心,這是我單純為你點的,怕你餓着肚子出門。幹嘛這麽看着我,難道你完全感覺不到呀?”
“感覺到什麽?”陸青折問。
方飲不明說,半信半疑地和陸青折對視,在這樣坦率清澈的目光裏,陸青折甚至有些怯。
他在桌邊坐下,和方飲說:“我知道了。”
見陸青折有所回應,方飲這時候也不再遮掩:“對的,我想和你好。”
他說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害羞得把自己的臉半抵着枕頭,難為情了。陸青折正要開口,然而病房門被敲了兩下。
以為是護士查房,陸青折去開門,在門外的人沒穿護士服,沒披白大褂,一身低調禁欲的打扮,瞧着臉,真是十分眼熟。
梁思淼道:“Hello,小方同學,哎喲,陸青折怎麽也在這裏?在這小破床上陪了一整晚?”
方飲炸了:“你怎麽來了!”
梁思淼提着水果籃,道:“你知道這水果籃多少錢嗎?”
“不好意思,我胃出血禁食。”方飲面無表情地說,“你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水果籃要三百多塊錢,紀映出的。”梁思淼把水果籃往桌上一放,自顧自坐下,“他這個朋友太夠意思了,怕你孤單,得知我在的研究所離這裏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就拜托我騰出點時間來看看你,陪你聊一會天。”
方飲看着沉默地站在一邊的陸青折,欲哭無淚道:“我太謝謝他了,你讓他等着,我出院了就去找他。”
紀映昨晚問他病房號的時候,他以為紀映要過來,想也沒想地就給了,沒想到紀映這人好心辦壞事,又把自己給坑了。
他抱怨:“看病號為什麽不自己來?A大離這裏很遠嗎?”
“他這兩天感冒了,覺得你現在虛弱沒什麽抵抗力,怕傳染給你。”梁思淼道。
解釋好自己過來的理由,再誇了一遍紀映,梁思淼瞥向陸青折,說:“我最近記性不太好,好像有人在地下車庫和他妹妹說過不認識你,是誰來着?”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這兩天更新有點晚,這學期比想象中的忙很多,時間上沒安排好,最近适應了會盡力雙更補回來的,抱歉!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