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方母走進來的時候,方飲正在喝水, 在水杯上插了根吸管, 一邊嗦一邊笑。搞不懂他是遇到了什麽喜事, 方母先問:“人感覺怎麽樣?”
方飲忍着不讓自己在媽媽面前傻笑, 抿着嘴角, 道:“非常不錯。”
方母聽他這麽講,感覺有些古怪。雖然母子倆不常接觸,但方飲沒有因此對她産生叛逆心理,平常很愛黏人,或者說,渴望被她關心。
一場小感冒都要誇大了說成“難受到起不了床”,這會卻電話裏來了句“挺好的”,見面了講“非常不錯”。
這倒不像是身體好, 像是心情好,有什麽事情完全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讓他一心撲在那上面。
方母多瞧了他幾眼, 坐在他對面。她把包擱在桌上,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方飲被她這麽盯着,沒繼續喝水,把杯子放下, 指尖推着杯壁把東西挪到一邊, 不再沉浸在剛才自己的小世界裏,表情變得認真了些。
“怎麽啦?這位美女怎麽面無表情的?”方飲問。
雖然方飲喊他媽媽美女,但事實上, 方母長相普通,因為長期的操勞,外加她自己并不在乎這些,所以皮膚暗沉長了不少皺紋,看着蒼老又嚴厲。
方母道:“去了趟銀行,看了給你的那張副卡的流水記錄,覺得問題不少。”
方飲支着頭,不假思索地敷衍:“哪裏有問題?我最近勤儉節約,沒怎麽出門玩。”
說完他的後背迅速起了薄薄一層冷汗——前段時間,他拿卡刷了奶奶的治療費用,往裏面存了半年的住院錢。
被媽媽發現端倪了?
“就是朋友出了點事,問我借了一筆,年底會還的。”方飲淡淡地補充,把自己和爸爸那邊撇清關系。
方母問:“哪個朋友?什麽事?”
方飲不敢停頓太久,心思活絡,馬上給好朋友扣了一口黑鍋,道:“紀映,和人互毆,把對方打進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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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這種事情,媽媽不可能向紀映家裏求證,畢竟紀映八成是會瞞住父母,而且這等于去打聽別人家的家醜,她去問的話,真是白做那麽多年生意了。方飲覺得自己找的理由天衣無縫。
方母道:“我還以為方徽恒又來騙你錢了。”
方飲一邊觀察着方母的表情,一邊讓自己盡量說得坦然:“怎麽可能給他錢,他是我爸,還是我是他爸?”
以前方徽恒來問方飲要過錢,把情況說得緊急,講還不上錢就要被人砍手,然後方飲真給人轉了十萬塊。
拿了錢的方徽恒并沒還債,而是把那筆錢再拿去賭,企圖翻倍,最後把還債錢揮霍沒了。在債主找到方飲時,方飲才知道自己被耍了。當時他在讀初中,心理承受能力不夠好,把事情告訴了方母,方母二話不說,把他狠狠批評了一頓,讓他發誓不再和方父那邊有任何來往。
方母較真,一直在這方面保持警惕,倒不是她看重金錢,而是這點錢她扔掉也不願意給前夫。
“那就好,他沒聯系過你?”她問。
方飲搖搖頭,尴尬:“媽,你為什麽突然問起他來了?”
方母道:“沒什麽,突然興起查一下你的卡,想看看你最近在做什麽,看了又感覺不太對勁,難免往他那邊想。”
方飲解釋:“真的不是,不信你可以問問紀映。”
見方母放下心來般“嗯”了聲,他暗自松了一口氣,用指甲掐着略微潮濕的手心,讓自己放松下來。
本來自我反省了半天,檢讨自己到底犯了什麽錯,把媽媽惹怒了,從性取向被發現猜到上課不認真聽講,沒想到是自己的卡被查了。
在此之前,方母幾乎沒管過這方面的事情,讓他不禁松懈。幸好,現在這事被自己成功蒙混過關,下回就長記性了,絕對不會再被抓住把柄。
方母恹恹地說:“不是最好。還有一件事,你能不能提早出院?”
“嗯?”方飲一愣,喃喃,“老師來探病的時候說了,覺得我多注意身體比較好,不用那麽急着回去上課。”
“我這裏有件事比較急,今天早上你表舅死了,我抽不開身,打算讓你去參加。”方母道,“你也是個成年人了,慢慢開始幫我做點事情,以後也好适應。”
方飲詫異:“我怎麽不知道我還有個表舅?唔,什麽時候去?”
方母道:“你不知道是正常的,我上次和他有交集,只有十六歲,還沒認識你爸呢。但既然他們邀請了,那看在人情面上,還是要去的。那邊情況有些複雜,要做屍檢,你在葬禮上露個面就行了,其他的別問也別參與。”
“在哪兒啊?”
方母說:“洛杉矶,我剛才和你醫生談過,正好那天你中午出院,下午走。”
所以下周三就要開始異地戀,方飲無語了,這時候讓他去國外參加葬禮,等同于高考後還要去參加自主招生考試,心裏一百萬個不情願,然而不得不去。
他道:“那是不是當天來回?”
方母疑惑:“之前你不是最喜歡家裏出點事情,能讓你請假不用上課嗎?現在怎麽那麽積極?”
“我長大了,懂事了。”方飲說。
方母聞言,聳聳肩膀:“你長大了,還能說出這種自誇的話?”
“這和年齡沒關系,和臉皮挂鈎。”方飲道,“不對,和自信挂鈎!”
氣氛輕松了點,就在方飲想催着媽媽早點回家休息時,方母又說:“我喊了個護工來照顧你,這幾天你就安安心心地歇着。”
方飲聞言,感覺胃要開始疼了:“那什麽,不用護工的!”
“有總比沒有好,你要是不需要,當他是空氣就行。我怕你過幾天不用輸液了,身體還沒好透,就往外面鑽,他能看着你點。”
方飲抗議:“我不會的!”
“去年你不就是這樣嗎?我聽保姆說,你在醫院花園裏腿一軟,給前面的護士行了個大禮,膝蓋青了半個月。”
“我和保姆說着玩的,她怎麽什麽都彙報給你聽?”
“因為我給她開工資。”方母說,“幹什麽,你有什麽事情瞞着我嗎?那麽反對護工來照顧你。”
方飲一秒慫:“沒有,我是受寵若驚,覺得自己沒那麽金貴,還需要配個護工。”
“你讀了大學,外套都懶得自己洗,要帶回家孝敬給保姆,我覺得你金貴得很啊,手指都不沾洗衣液的。”
方飲服了:“保姆真的對你知無不言……”
“那當然,在這個家裏,最該讨好的就是我和你叔叔,其次是你和趙禾頤。”方母道,“算她拎得清。”
護工在她走前按時趕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衣着樸素,相貌平平。據說從事這行許多年,有充足的經驗,別說方飲是胃病,就算方飲得了狂犬病,對他來說,也不在話下。
方飲生無可戀,和母親告別後,自顧自悶頭玩手機。護工知情識趣地不打擾他,在離他不近不遠的地方看報紙。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方飲覺得陸青折不在,這間屋子的光線都黯淡了不少,難道帥哥自帶超能力,能把周遭環境給提亮?
嘆了一口氣,方飲給陸青折發消息,說他媽媽走了,但給他留了個護工,讓陸青折這段時間不用來看他,他怕護工火眼金睛,能發現蛛絲馬跡,回頭朝他媽媽告發他。
陸青折對他的謹慎感到驚訝,發了個問號給他。
他垂頭喪氣地打字:越小心越好,我媽兇起來很可怕。
[陸青折]:那我回去了?
[方飲]:哎呀——
陸青折感覺到方飲的失落,補充:其實我覺得我們正常交流,他應該不會察覺?
[方飲]:大晚上的,單單是你來看我,就很不正常了嘛,同學肯定都是白天來。
[陸青折]:嗯。
[方飲]:等下周從洛杉矶回來再說,不急這一時半會!讓我翻翻日歷,我同學過幾天會給我送作業,順帶講講題目,我也不是特別難熬。
他是安慰陸青折的,其實快要愁死了。
從同學變成情侶,本就需要花點時間去适應磨合。這下子搞得連對方人影都見不到,他感覺很不爽,如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并且在當夜,方飲做了噩夢,夢到自己回學校以後,陸青折又變回了那個冷漠疏離的老同桌,對自己的親近選擇逃避,在自己攔住他以後,他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方飲火冒三丈,覺得陸青折就是一塊蚌,自己好不容易把他撬開了殼,有事脫不開身,被迫要過段時間拿珍珠。回過頭來一看,這貨又把殼合上了!
就在他要開口之時,他醒了。緩了好久的神,方飲望着在桌前做廣播體操的護工,長舒一口氣。
護工和他有代溝,兩人就算想要聊天,也沒什麽共同話題。方飲實在閑得沒事情做,磨磨蹭蹭地把手上的作業以龜速寫完。
就連原先被自己空出來的難題,也被他瞎寫瞎畫,做了個七七八八。不論正确率高不高,好歹一眼望過去是密密麻麻的,一副絞盡腦汁嘗試過的樣子。
“學霸啊。”護工看他的試卷,贊賞道。
方飲無奈:“這種題目,學霸一般只寫兩行,不會做的才這樣。”
心底裏,他也希望這些最好能和标準答案擦邊,最好是恰巧撞上。他寫了那麽多,手腕都寫得累了。
今天是班長說好要給自己送作業的日子,方飲時不時就看一眼時間,琢磨着班長什麽時候可以來給他解悶。
護工注意到了他焦急的舉動,問:“待會有事情?”
“同學來給我送作業,順帶講課。”方飲回答。
按照A大的排課習慣,所有院系在大一秋季學期,每天早上幾乎都會有課。如果四節滿課,以及老師不拖堂,那也得十二點下課。吃了飯到這裏來,最快也要再花半小時。
此刻是十點半,有的他好等。
過了會,他睡着了,靜悄悄地趴在桌子上,腦袋下面墊了一疊試卷。他在半夢半醒間,聽到有人開門進來,以為班長終于趕到,掙動了下,迷迷糊糊地抱怨:“你可來了。”
他睡眼蒙眬地直起身來,有張試卷黏着他的臉頰,被一同帶起來,遮着了他的視線,他不爽快地扯掉。
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魁梧粗糙的班長,而是陸青折。
這一瞬間,方飲忽然明白了為什麽好多情侶會在久別重逢時表現得興高采烈。他明明和陸青折沒分開多久,這時陸青折出現在他面前,他已經不自禁地萌生出張開胳膊抱住對方的念頭。
然而護工在這裏兢兢業業當着電燈泡,方飲生生忍住了這股沖動,別扭地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陸青折看了眼護工,護工在讀報紙,于是扯了張紙巾擦了擦方飲的臉頰:“上面有東西。”
“什麽東西?”方飲拿過紙巾,一頭霧水地摸着自己的臉頰。
照了鏡子,他這才知道,貼着試卷睡太久,自己寫的字印到皮膚上去了。他用水沖了一會,搓得臉都紅了,這才洗幹淨。
然後陸青折看着他半張臉白半張臉紅的模樣,撇開頭,肩膀動了動。方飲道:“你是不是在笑我?”
“沒有。”陸青折否認。
方飲晃他胳膊:“你就是在笑我!”
他們這裏動靜有點大了,護工放下報紙,往他們這兒掃了一眼。方飲一下子變得文靜了,不繼續鬧。陸青折帶來了他的作業和試卷,正在一本本拿出來。
“你問我們班班長要的?”方飲問。
陸青折道:“對。”
方飲笑了笑,随意地搭話:“為什麽呀?”
他們不約而同地用餘光觀察着護工在做什麽,護工毫無察覺地繼續讀報紙。
方飲咽了下口水,心下對自己道,又沒做壞事,不需要緊張……
他不做壞事,自有別人做壞事。陸青折把最後一疊資料擱在桌上,單手搭着那些紙,看着身旁的方飲。
他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音量,說:“大概是我急這一時半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