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在蘇未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軌跡。自己的軌跡線條大抵混沌不清, 如解不開的死結。
而方飲這樣的則清晰明朗, 該開開心心地度過大學四年, 做一份輕松舒适的工作, 在恰當的年紀向親朋好友遞上喜帖, 無憂無慮又自由,是別人要用豔羨目光去看待的一生。
但最近蘇未覺得自己的這位室友有些奇怪,像處在将改變而未改變的臨界點上,舉手投足帶着滿滿的沖突感。
比如方飲期中考考得不錯,在挂科率高達百分之八十的情況下,他成功擠入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裏,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但在英語脫口演講時,他會和每次坐在最後排的學渣一起, 默默在手掌心裏打小抄。
再比如這位胃病患者在軍訓期間,曾在蘇未面前不止一次地吃過冰淇淋, 進了趟醫院以後老實許多, 迄今為止沒再碰過冰淇淋,被饞得不行了,還能猛喝白開水,生生把這念頭壓下去。
但在全班去火鍋店聚餐時, 他偷偷往嘴裏塞了兩個鹌鹑蛋和一片毛肚。
像是老實了, 也像蔫掉了。
“你到底是不是談戀愛了啊?”班長和方飲勾肩搭背。
方飲側過頭去,說:“幹什麽?春天還沒到呢,你滿腦子都是這些。”
班長道:“最近叫你出來玩, 都叫不動你。對不對啊,蘇未?小方現在架子大了。”
蘇未回答:“他周末都忙。”
“忙些什麽?別告訴我是在學習,我沒在圖書館碰到過他啊。”班長打聽。
方飲解釋:“我幾乎是開館了就去,閉館了再回,你這個去圖書館搞豔遇的,溜了一圈發現沒美女就走了,怎麽碰得到我?”
“是尋找真愛!豔什麽遇!”班長反駁。
方飲說:“要豔遇真的找錯地方了,工體那邊的ZXC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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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長雖然沒混過夜店,但A市有名的那幾家也算耳熟,見方飲一副懂行的樣子,不禁打聽:“你去過?”
“當然去過,十八歲生日的後一天就去了。”方飲回答,“當時在讀高三,我一邊聽人唱歌,一邊拿出紙筆補作業,經理見了拍馬屁,說我不上A大誰上A大。”
他聳聳肩膀,這動作被他漫不經心地做出來時,挺有腔調:“借他吉言,一年之後我還真的進了A大。”
街旁的樹木已經變得光禿禿的,被風一吹,地上的葉子挪到了他們腳邊。方飲走路走得蹦蹦跳跳,還把葉子給踢起來。
從實驗室回宿舍,要經過管院,他們集中精力折騰了一下午實驗,現在沒什麽力氣,自然不願意繞路,直接橫穿過管院的走廊。
看到管院院子裏的花草,班長問:“蘇未,你的羞羞怎麽樣了?回了寝室給我看幾眼啊。”
之前蘇未路過集市,買了一盆含羞草,一碰就會縮起來,被同學們稱為羞羞。
他拿回寝室的那天,左鄰右舍聞訊前來圍觀含羞草。在好奇心驅使下,一人摸了幾下,幾個寝室輪番動手後,險些把這玩意給摸死了,搞得蘇未心疼了大半天。
蘇未道:“在被你們殘酷對待後,堅強地活下去了。”
“嘿嘿,這應該是越摸越能激發潛能……”班長笑道,注意到蘇未悶悶不樂地翻了個白眼,急忙改口,“越挫越勇!”
蘇未說:“你的手指離它遠點!”
他很喜歡這盆小東西,美中不足的是,盆子太難看了,塑料的,邊緣裂了幾道縫,顏色褪成了暗沉的灰白色。
只可惜最近手頭錢太緊張,蘇未懊惱地皺了下眉頭,盼望着趕緊放寒假,讓自己可以去打工,給含羞草買新的盆子栽進去。
方飲沒心沒肺地哈哈大笑,罵班長真是手賤,被班長拍了下後腦勺,他随即捂着自己的腦袋打了回去。
“明天那節課調到下周一上,那我回寝室收拾下,這周回家住了。”他說,“輔導員應該不查寝吧?”
“查寝的話通知你。”班長道。
收拾完東西,方飲到家吩咐保姆烤一點曲奇,再去洗了個澡。下樓時曲奇已經烤好了,分成六小包裝在袋子裏,他提了袋子去車庫提車,一路開到醫院。
奶奶的檢查情況不太好,年紀大了,自愈能力不行,可再次動手術的話,風險極大,只好保守治療,拖着繼續觀察情況。
摔跤摔得起不來床,讓本就郁悶的老人更加煩躁不安,所以方飲常去醫院看望,陪奶奶說一會話,讓她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壓力。
到了相應的樓層,護士們看到他,眼睛都亮了。
他長相漂亮且嘴甜,不僅付醫藥費付得及時,而且同一個問題不會翻來覆去地确認,就像家裏比較機靈的乖巧弟弟那樣,大家都樂意見着他。
護士長說:“又來啦?”
方飲把曲奇袋子擱在護士臺:“給姐姐們帶了點小零食,剛烤出來的,味道正新鮮。”
“唉,每次你來,我都得長胖。”小護士笑道。
沒和她們多聊,方飲到病房去看奶奶,意外的是那裏早有人在喂飯。
方徽恒帶來了兩個老式保溫飯盒,一盒是白米飯,一盒有兩葷一素。奶奶手抖,即便用勺子,也容易把飯菜抖落出來,方徽恒便一口口喂她。
“你怎麽在這裏?”方飲道。
方徽恒說:“前段時間醫生給我打電話,說老人家的傷口愈合得不好,估計得繼續住下去。這下好了,我不得三天兩頭趕醫院伺候?媽,你說說你,沒事去遛什麽彎?又吃苦又燒錢的。”
奶奶有些老年癡呆,反應很慢,過了許久,才拍了拍床沿:“要你過來幫忙買醬油,說了多少遍,你不來,只好我自己下樓去買啊!”
“欸,奶奶,別生氣別生氣。”方飲出聲打斷。
奶奶不顧方徽恒越來越沉的臉色,繼續批評:“不指望你能幹什麽,反正這輩子也就這麽廢了。可你買瓶醬油都辦不好,你有什麽用?”
挑出一句話,能找十句碴,方徽恒把勺子一擱,悶聲不響地對着窗口放空。方飲接過飯盒,去喂奶奶,奶奶生起氣來胃口不佳,沒吃幾口便搖頭了。
“怎麽三天兩頭伺候了?夏天那會,你來都不來。”奶奶抱怨,“護士問起來,我就當沒這個兒子。”
方徽恒說:“我給老板開車,沒法請假。和你說過了之前忙,不僅老板要用我,他女兒去上興趣班,也得我去送。最近空下來了,聽到你說這裏飯菜吃不習慣,我不都天天來給你送飯?”
“不要頂嘴,行嗎?”方飲無奈。
他把剩下的飯菜去倒掉,嘗試去洗飯盒,洗得笨手笨腳的,水珠子濺在風衣上。方徽恒旁觀不下去,搶走了他手上的鋼絲球,讓他一邊待着去。
那頓險些成相親宴的飯局結束後,方徽恒和方飲沒再聯系過,現在猝不及防見了面,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是方徽恒先開口打破了僵局:“最近讀書怎麽樣?”
方飲道:“蠻好的。”
“問你你都講蠻好,要麽講不錯。”
方飲的手機響了響,拿出來一瞧,是陸青折的讨論會結束了,邀請他一起吃晚飯。他回複完陸青折,再和方徽恒說:“事實就是這樣。”
紀映那一番話把若有若無的危機擺到了明面上,方飲對方徽恒的态度無可避免地變得微妙,想了想,他沒問爸爸最近過得怎麽樣。
方徽恒的外套上常年有一股煙味,離近了會很難聞,如果方飲沒記錯的話,連棉被上都會有。
自己的撫養權還握在方徽恒手上的時候,他們父子倆縮在小床上一起看電視,當時的方飲是不覺得這個味道嗆鼻的,更不會為此遠離方徽恒,因為這代表了他爸。
不經意間,長大後的他已經退了半步,保持在稍遠的距離,讓自己不靠近那股煙味。
“要過年了,到時候給你發個紅包。”方徽恒道。
方飲不想收他的紅包,方徽恒工資低,省出錢來不容易,給兩千塊兩萬塊都花得不眨眼的自己,自己覺得拿了燙手。
“沒事,不用的。”方飲推拒,“今年過年在哪裏過?”
“本來有個……叫我過去,不過現在這樣,就在醫院裏過得了,形式而已。”方徽恒吭哧吭哧地刷飯盒。
方飲揣摩了下被方徽恒省略掉的人物,問:“棋牌室裏認識的嗎?”
“對。”方徽恒道,“有機會讓你見見你阿姨,人不錯。”
方飲對棋牌室有偏見,他讨厭方徽恒打牌,連帶着讨厭他打牌的地方,不認為裏面有什麽不錯的人,但也沒直說:“還以為你被我媽搞得對女人有陰影了,得單身一輩子。”
方徽恒大大方方地承認了:“确實有陰影了很久,不過人老了嘛,總得找個伴,到時候不可能賴着你。”
後半句話戳中了方飲的心事,他有些愧疚,也有些懷疑,複雜地看了方徽恒一眼。方徽恒把飯盒洗幹淨了,放回布袋子裏,從佝偻的背影裏看得出來,這個被方飲期待過也埋怨過的男人是真的老了。
方徽恒問:“你呢?過年去旅游麽?不要再和紀映年威他們去玩跳傘了,看到你朋友圈裏分享的視頻,吓死你老子我了。”
“過年當然要陪對象熱熱鬧鬧地放煙花。”方飲理所當然道。
被方飲堵得啞口無言,方徽恒放棄一般地垂下手:“行吧,今晚你回學校還是回家?不如我們在外面吃一頓,時間不早了。”
這話放在以前,能讓方飲心心念念好久,可此時并不,比起和方徽恒在外面吃飯,他有更想做的事。
他再次推拒:“下次吧。”
手機亮了亮,陸青折發來了坐标。方飲心滿意足地想,不僅有更想做的事,也有更想去在乎的人。
拒絕了方徽恒以後,他送對方回家。方徽恒坐在兩人座的車裏,渾身不習慣,摸着坐墊若有所思,直到車子停在公寓前面,還沒回過神來。
方飲問:“怎麽了嗎?”
方徽恒調整了下坐姿,表情別扭:“你用這車載你女朋友嗎?”
陸青折一共坐過這輛車三次,兩次是方飲被載,僅有一次是方飲開車。
上周方飲軟磨硬泡了半天,要帶陸青折兜風,讓陸青折感受下自己神一般的車技。陸青折被煩得沒轍,答應了他,最後下車時,這位校草不顧形象地扶着電線杆,險些在大街上吐出來。
方飲頓了頓,點了點頭:“載啊。”
“這座位像是高個子的男人坐的,前面空出來那麽大一塊地方擱腿,矮點的坐在這裏不自在。”方徽恒嘟囔,“和躺在這裏似的。”
方飲握緊了方向盤,懵逼了兩秒鐘,察覺他爸的證據壓根不能叫證據,是單純的誤打誤撞。他随即故作自然地“咦”了一聲,解釋:“這車就是這樣的。”
方徽恒長見識了,不做多想地擺擺手:“談戀愛去吧。”
望着方徽恒走遠了,方飲這才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松開方向盤,愣愣地看着上面一對手印,才後知後覺自己出了汗。
這他媽的應該發現不了?他抓了抓頭發。
見着陸青折,方飲戰戰兢兢地把事情和男朋友複述了一遍,感嘆:“靠,因為這樣被捉着的話,我也太倒黴了吧!他知道了,問題不算太大,如果他倍感五雷轟頂,跑去告訴我媽,那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說完,覺得這話有歧義,會讓陸青折別扭,他補充:“不是說你不好,也不是說喜歡男的不好,是在他們眼裏,主觀上來講不能接受啊。”
陸青折捏了捏他的後頸,要他冷靜下來,安慰道:“我知道的。”
“哎呀,怎麽搞得你和被金屋藏嬌的那個嬌似的。我也沒想永遠瞞着他們,有必要的話,我會和他講的。”方飲說。
陸青折疑惑:“你媽媽知道了會怎麽樣?感覺你很怕她。”
他們往包廂走,這家飯店把包廂設計得迷宮一樣,光聽服務員的指路講解,方飲便被繞暈了,好在不用他費神,跟着陸青折走就沒問題。
“你不該問她會怎麽樣,該直接問我能怎麽樣。”方飲晃了晃陸青折的胳膊,“我能有多遠滾多遠。”
說得那麽風趣,話題實在令人笑不起來。
陸青折問:“那你滾的時候會帶着你的車一起滾嗎?”
“肯定連副卡都停了!”方飲不敢想象那時候的日子,“怎麽,你怎麽首先關心的是我的車,不關心我?”
陸青折領着他從拐角處往左走,方飲只顧着說話了,沒留神,胳膊碰到了木桌上的花瓶。陸青折及時地扶住花瓶,垂下眼睛問:“花瓶那麽重,你胳膊疼不疼?”
方飲揉了揉胳膊肘:“我心如刀割。”
“要是沒車的話,以後你不會帶我去兜風了,我不用擔心被間接性家暴。”陸青折的語氣非但不惋惜,還挺慶幸,可見當時的場景造成了多大的陰影,身心的雙重折磨仿佛間接性家暴。
“我平常不這樣的!我想和你炫耀一下車技,才玩了幾次漂移,不太熟練,等我以後熟練了……”方飲嘀咕。
他們找到了那間包廂,在他們開門進去前,隔壁有人推門而出,冷不丁地和方飲撞上視線。
女士的臉上有不少皺紋,鬓間散着幾縷白發,看上去已經到了該退休的年紀。不過她的眼神十分淩厲,氣場也強勢,感覺能再拼二十年事業。
方飲僵在原處,磕磕絆絆道:“媽、媽你怎麽在這裏?”
陸青折意識到面前的女人是方飲的母親,沒直接進自己的包廂等方飲過來,松開握住門把的手,淡定地喊:“阿姨好。”
“和同學一起吃飯?”方母挑眉問,“我出差回來,和你叔叔在這裏吃完飯,還要趕着晚上開會。”
她撩起眼皮看陸青折,對着自己兒子的同學,有意讓自己顯得友好一些,勉強擠了一個笑容。可惜她不擅長微笑,看上去有些表面。
“不介意的話,阿姨正好請你吃飯?”她說完,再看向方飲,“怎麽樣?”
方飲假裝沒在和邊上人談戀愛,禮貌地詢問陸青折:“呃沒想到我媽在這裏,你覺得怎麽樣,幹脆我們一起吃?”
陸青折瞧着方飲難得露怯的樣子,像是嚣張許久的貓咪被忽然拿捏住尾巴,他側過臉,再打量了下方母。
他逗方飲:“真的可以嗎?”
方飲急得快要跺腳了,硬着頭皮說:“當然可以,陸、陸青折你不用客氣。”
“那謝謝阿姨了。”陸青折同樣擺出微笑的表情。
他擺得比較成功,讨好和生疏都恰到好處,不顯得谄媚,也不顯得僵硬。方飲瞥了一眼,驚到了。
畢竟陸青折作為常年面無表情的冰山酷哥,大多數情況是冷着一張俊臉,跩天跩地,仿佛誰也入不了他的眼。即便和自己談戀愛,笑起來也大多是寵溺的笑,不至于孔雀開屏似的,現在……
這簡直是女婿登門見丈母娘為了留下良好印象而耍帥!
方飲想起高中時大家背地裏讨論的“陸青折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帥”,不禁在心裏無聲地咆哮——
這人明明不僅知道自己有多帥,還很懂自己怎麽做會把帥展現得淋漓盡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