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第七位觐見者,矢茵,是汝嗎?”

“是。”矢茵低着頭回答。

內侍官合上紫色刺繡的絹布,操着夾白的漢語說:“汝乃最後一位。汝海難之事,吾王已經知曉,左右便有賞賜下來。請這邊來。”

“是。”

嘩嘩,偌大的走廊裏,只聽得見衣裙佛在地板上的聲音。矢茵跟着內侍官,兩名侍女跟在她身後,均躬身垂頭,謹小慎微的往前邁步。

果然如明昧所言,化人遵循古制,拒絕開化。這座隐藏在叢林深處的宮殿完全依照唐代格局建造,前後共六進,光是第一進門堂兩側就各有八間廂房,另有四道側門,通向不同的偏院。大門正上方匾額題着:“如風徐來”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門廊下挂着十六只古色古香的燈籠,門上十六只銅釘,倒也頗有氣勢。一條長長的玉石路面貫穿整個院子,其上雕刻着各種精美的圖案,大多是花鳥、海島、風、雷紋。每隔十幾米,就有一塊正方的白玉臺面凸出,刻着七龍圖案。

矢茵只剛走進第二進,就從一旁的走廊進入側院。如果那道路面是中軸線的話,應該一直延伸到島主居住的最裏面一進。她留心看了看,進入第三進的門前似乎并沒有侍衛……但內侍官立即就呵斥了她的無禮之舉,她接下來一路都低着頭,生怕再出錯。

由于出示了雙龍旗幟,他們一上岸,矢茵立即就被帶入一擡小轎,穿過數不清的橋,又乘船到了東島,徑直上山。她被颠得七葷八素,中途兩次被人扶出來嘔吐。趁那間歇,她還心存僥幸想認清方向,卻發現完全置身茫茫叢林之間。大樹遮天蔽日,其下則藤蔓叢生,再下則是密的跟地皮似的灌木,根本無從下腳。只有一條泥巴小路,也不知這山上有多少條這樣的路。

等到了宮殿前,先進一座小院,自有侍女替她沐浴。沐浴完畢,她趴在榻上,突然背上劇痛,像被人活扒了皮。矢茵一個掃堂腿放翻了周遭四名侍女,爬起來才發現是有人拿粗線給她滾背去毛。矢茵只得連連道歉,忍痛讓人把自己全身上下刮個幹淨。

然後她被要求雙臂張開架在木架上熏香。香濃得矢茵一度窒息。一刻之後,被熏成花味香腸的矢茵下了架。昏昏沉沉中,有人給她梳理頭發,在腦後盤了一個高高的發髻,而後穿上一件衣服——真的只有一件!絲綢質地,繡着白色牡丹的裙子,寬大的袖口,寬大的腰帶,下擺卻只到膝蓋,與這裏所有人一樣,大概因為天氣炎熱之故。

矢茵死活不肯。裙子雖然貼身,仍總覺得風嗖嗖的從下面吹上來,跟赤身裸體沒任何區別。她從房間這頭跳到那頭,撞翻了澡盆子,撞歪了熏香架子,踢飛了梳妝臺上的各種器物。侍女們頂不住了,求教內侍官。內侍官特許她穿上內褲——在面見吾王之前,略可從權。

如此這般折騰,等矢茵真正進入宮殿時,天都快黑了。偌大的宮殿,人卻很少,而且大多是低頭匆匆趕路的侍女。大門口站着八名侍衛,一路上遇到四人一組的巡邏侍衛,除此之外再沒見到其他人。

這些侍衛穿着藤甲,腰間統統挂着一長一短兩把刀,類似日本下級武士。奇怪的是他們背上還背着半自動步槍,真讓人別扭。

幸好交談沒有大問題,島上的語言介于白話和古語之間,一些現代的詞語似乎也聽得懂。想來雖然封閉,但貿易日盛,外面世界的影響也逐漸滲透進來了。

內侍官邊走邊說。王這幾日正着手準備,首次面見在三天後。在兩天裏必須沐浴更衣,靜心念佛吃齋,消除一切雜念。各種規矩如下:不得喧嘩,不得随意走動,不得詢問,不得打探。準時吃飯,準時吹燈,準時睡覺。每日卯時起身,沐浴更衣,辰時吃飯,辰時二刻學習儀态規矩,酉時沐浴更衣,酉時二刻吃飯,戌時沐浴更衣……

“等等!”矢茵脫口叫道:“午、午飯呢?”

內侍官回頭冷冷地說:“噤聲!今日第一次進宮,便不罰你了。從明日起,一切按規矩辦,你這般說話便要戒尺三記,懂了麽?需得先請示,而後發問。一日二食,這是祖上的規矩。”

“……是。”

內侍官道:“我化人族雖番于海外,然大宋宣宗、神宗、大明永樂大帝等屢次敕封凰王,顯貴無極。一切禮儀規範,均源自我天朝上國。天下之事,重不過一個‘禮’字。不可随意離開自己的房間,有事必得由侍者報于我,準許後方可施行,明白了麽?”

她也不待矢茵回答,轉身繼續前行,說:走路不可發聲、用膳不可發聲,更不可上下通氣(不得打嗝放屁!),坐行立均需恭敬謙卑……

侍女們一左一右,架着呆若木雞的矢茵跟在後面。

走廊四周的門窗都緊閉着,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偶爾聽到嗚嗚的風聲,窗戶一起咯咯咯的顫抖。整個宮殿一塵不染,矢茵赤腳走了這麽久,覺得腳上一點兒灰塵都沒有,反而愈發清爽。偶爾路過一處小院,亦鋪滿木地板,圍着中央的參天古木。地板上一片葉子都沒有,可見随時都有人細心打點。

她們拐來拐去,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路過了多少個院子,終于來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

內侍官取出一大串鑰匙,找了半天,才打開門上的鎖——居然是一把挂在門外的鎖,即是說屋內的人是無法自主決定出入了。侍女拉開房門,引着矢茵進去。房間約十平米大小,幾乎就是一個榻。榻上一床席,一只瓷枕,一床薄被,窗下一張小幾,幾上一支燭臺。除此之外,更無他物。

侍女們倒退着出了門,內侍官說:“你休息罷,明日卯時會有人來侍候起身。”說着一點頭,侍女關上了房門。

矢茵呆了兩秒鐘,突然一激靈,叫道:“晚、晚飯呢?”

門外稀裏嘩啦地響,內侍官一邊鎖門一邊說:“今日時辰已過,明日再說。”

矢茵砰地一下撞在門上,怒道:“開門!開門!我要吃飯!”

那門不知是什麽木料做成,硬得跟鐵一般。矢茵又叫又跳,沒人回應。她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不久連那三人走路的聲音都消失了。周圍沉寂下來。

矢茵沒有來打了個寒戰,一絲恐懼爬上心頭——這屋子幾百年了,也不知有沒有冤死的人?她幾步跑道窗前,用力一拉,嘿!窗戶居然沒鎖。可是等拉開了看,便大失所望:房間竟然是建築在一處絕壁上。往下至少五十米,才是茂密不見天日的叢林。往旁邊看,絕壁長約百米,這一路過去全是一模一樣的房間,離開崖壁約兩米遠,其下由粗大的木樁嵌入石壁支撐,仿佛山城古舊的吊腳屋。

矢茵全身發軟,一屁股坐下。房子面朝西方,此刻太陽一半已經沉入了密林之下,天邊的雲霞仿佛燃燒起來。瑰麗的紅光照進房間,沿着灰色的牆面一寸寸往上爬。海風無時無刻的吹拂着森林,從上方看,森林就如同遠處的海浪一樣,永無休止地起起伏伏,發出嘩啦啦、嘩啦啦的林濤。空氣中充滿海腥和樹木的混合味兒,閉着眼睛深深呼吸,還真讓人恍惚。

“吃香喝辣,起居有人侍候,多麽惬意!”阿特拉斯的話在耳邊響起。矢茵看着太陽像墜毀了一般飛速下沉,咬牙切齒地想:“王八蛋,個個都在騙我……他幹嘛不來當男寵?”

蹦蹦蹦!啪啪!蹦蹦啪啪啪!

阿特拉斯正在強勁的HIPOP音樂帶動下,想吃了搖頭丸一樣拼命甩腦袋——見他媽的鬼,這島上的果子酒比搖頭丸還猛!他只灌了幾口,全身血液都沖到頭頂,兩眼反白,胃裏像塞了座熱核反應堆進去。在這破酒館中央跟一大群粗膀子的黑人、狐臭的阿拉伯人、瘦得跟猴子似的阿三、戴高帽子的墨西哥人、縱欲過度的斯洛伐克人、土冒的俄羅斯人……一起狂舞。

噢!太HIGH了!好久沒有跟這麽多的蠢貨一起樂了!阿特拉斯舉着兩只酒瓶,一會兒跳機器人舞,一會兒跳踢踏舞,一會兒是華爾茲……管它的呢!酒館的破地板嘎吱亂響,挂在頭頂的應急燈時明時暗。有人躺在桌子底下抽大麻,被人踩得半死;有人趴在吧臺上嘔吐,被華裔老板親手用凳子砸翻。哦,太歡樂了,太歡樂了!半裸的女招待跑來跑去,呸!一看就是菲律賓人冒充的本地人!但這并不妨礙阿特拉斯和一群黑鬼把她圍在中間,肆意逗樂。

有個阿三跳着跳着,竟然從某處破洞掉進海裏去了。大夥兒那個歡樂啊,拼命往洞裏扔酒瓶,生怕砸不死他。太、太刺激了……

突然,黑人歌手性感的聲音變成一種類似鴨子的叫聲,持續了幾秒鐘,音樂停了!大夥一下愣在當場。老板轉身使勁拍打那老式的幹電池磁帶放唱機,沒用。他很尴尬,渾身都在發抖。他憋了半天,終于叫道:“沒電了!”

他還沒喊完就往吧臺下縮去,砰砰砰砰!幾十只酒瓶下雨一樣飛過去,大半采用高抛物線的吊射,砸得吧臺裏鬼哭狼嚎……

唉,美妙的夜晚就這樣被毀了!所有的人都癱坐在地上——真是蠢得傷心,有個墨西哥人居然又一次坐進了破洞,就此消失無蹤,只有他的寬邊高帽立在破洞上,權作墓碑。不過來這個化外之島來做買賣的,不是混混就是亡命徒,任何時候以任何奇怪的方式死,統統在預期之內。

阿特拉斯踢跑兩個阿三,獨霸一張稍微完整的桌子。他含着眼淚喝酒。太凄涼了,他被騙了。到目前為止,他連一個正經的化人族女人都沒見到呢。

在這條長達兩公裏的橋上,充斥着世界各地的雜碎。他們被嚴格限制上島,唯一的好處是化人族也不禁止他們在橋上胡來,只要不驚動島主。所以一到晚上,幹電池驅動的各種器械就紛紛亮相,有人甚至用蓄電池級聯的方式開了一家網吧,雖然衛星上網費用高達每小時一百五十美元,也擁擠得需要預約。

人人吸毒,喝酒,打架,借此發洩不滿——化人太頑固了,或者說,頑固的島主控制得太嚴格了。任何人都不得擁有外來物品,所以除了拿真金白銀來換島上出産的黑珍珠,賣給島主一些槍械外,幾乎再賣不出什麽。十六世紀那些航海家靠幾個玻璃珠就能換一堆黃金的事,在這裏純粹是扯淡。現代文明延伸到了這化外之地,卻止步于長橋,無論如何也插不進去。

咚!一瓶酒放在桌上,一對極好看的長腿出現在阿特拉斯眼前。腿的主人穿着島民的長袖衣衫,裙子卻短到剛剛包住臀部。來者不耐煩地抖動着一只腳,問:“沒椅子了?”

唉。阿特拉斯長嘆一聲,拖着酒精過量的身體走到一邊,幹淨利落地将一個阿三哥打翻在地。阿三哥抱着頭慘叫,随即被興奮過頭的人群用酒瓶砸得沒了聲音。

阿特拉斯把椅子拖過來,明昧已經坐了他的椅子上。她翹着腿,兩條白花花的大腿簡直成了屋子裏最亮的光源。在那些陰暗的、酒氣熏天的角落,無數雙眼睛死死盯着這雙腿,卻沒有一個人敢多吱一聲。阿特拉斯固然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屏障,這雙腿的主人本身散發出的氣勢也足以将所有龌龊念頭震懾住。

“怎麽樣呢?”明昧淺淺地喝了一口酒,皺起眉頭。

“怎麽樣?都他媽的……”阿特拉斯勉強把後面的粗口咽回去。一名只穿內衣的小姐送來兩碟小吃,都是些看不出本來面目的魚幹、蝦崽。阿特拉斯往她T褲內塞了兩張鈔票,順便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老板送給她的。”小姐笑嘻嘻地在阿特拉斯胸口捏了幾把,似乎驚異他發達的胸肌。她笑得全身都在顫抖,随即被明昧的眼神吓了一跳,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特拉斯盯着她扭來扭去的屁股看,順手抓了一把小吃塞進嘴巴。“呸!呸呸!狗屎!”他全數吐了出來。

“好了吧,在這地方你還能指望吃什麽?”明昧問,“你混吃混喝這麽久,看情形啥都沒打聽到吧?”

“你少激我,”阿特拉斯蔑她一眼,“本大爺出來混的時候,你爺爺的爺爺的……”他翻着白眼掰指頭,數了半天都沒數清楚,惱火地說,“總之,這個島的底細全都已經被我摸透了!”

“嗯?”

“唉,興許是我老了,怎麽就這麽喜歡你這嚣張的小樣兒呢?哈哈,哈哈哈!”阿特拉斯一口氣喝光了酒,順手扔到一邊,湊近了明昧說,“聽說,這個島上的人,都他媽不是人!”

“嗯。”

“島上的居民一個個像不食人間煙火一樣。瞧瞧這兒,熱熱鬧鬧的,可全他媽是外來的混賬東西。你再瞧瞧窗外,瞧那邊——黑漆漆的,一盞燈都沒有。一星點兒火光都看不到!像他媽個鬼島!”

明昧朝窗外望去。阿特拉斯說得沒錯,整個西島陷入漆黑之中,一盞燈光都沒有。只有更遠的地方,看高度應該是東島那片宮殿的位置,才依稀有點亮光。

這不合情理。即使島上的居民遵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方式,但西島其實是一個群島,房間與房間之間溝壑縱橫,說深不深,可說淺也不淺,而且随着潮水漲落還在變化。如此黑燈瞎火,如果沒有路燈照亮,誰晚上出門一腳踏空,即使水性再好,也終究不是個事啊。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就這樣喝了半天悶酒,周圍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幾個都醉得癱軟在地。老板似乎也忘了還有生意,不知跑哪裏去了。酒吧內安靜下來,只聽見腳下的潮水聲一浪一浪,永不休止。

“沒有生人氣。”良久,明昧幽幽地說。

“你也感覺到了?鬼氣森森的。島上的人從來不與外人交流,跟這群人做買賣的永遠只有那麽幾個。交談在棧道上,交易仍然在棧道上,所以有的人來這兒四五回了,見過的島民不超過十個。他們根本沒有接受外面的世界,仍然我行我素活在俗世之外。”

“那為何搞這麽一條棧道,與外界做買賣?不如永遠與世隔絕好了。”

“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裏。聽說……”阿特拉斯借機又湊近了點,“島主以島上盛産的珍珠,秘密置換了許多高檔玩意兒。”

“高檔玩意兒?都是些什麽?”

阿特拉斯聳聳肩:“你覺得這群白癡會知道?他們只是跑腿的而已。貨物都是被捂得嚴嚴實實,用木箱裝着一箱箱運到島上。有些人說箱子重得要死,有的又說輕飄飄的,還有人說感覺像是液體……你能信誰?”

明昧默默喝酒。

阿特拉斯說完了,覺得明昧的神色一點沒變化,不僅氣餒。他說:“矢茵那丫頭不知道怎麽樣了……你說,等會我偷偷潛到島上去瞧瞧如何?”

“我已經去看過了。”

“好!”阿特拉斯豎起大拇指,“二當家的行動力真不是蓋的!”

“全都睡了。”明昧罕見地嘆口氣,臉色有點發白,低聲說,“這真的是個鬼島。”

“什麽?!你真去看了?”

明昧白他一眼。“你以為我開玩笑?所有人,就那樣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睡着了。真可怕,起初我真的懷疑他們其實都死了,不然為什麽始終一動不動?等到摸到身上,才發現仍然是活的,卻對外界刺激一點反應都沒有……”

阿特拉斯聽得出神,咕嚕嚕又喝了一大口酒。“問個技術性問題:你是怎麽……呃,神不知鬼不覺摸進去的?”

“許多房子就架設在河道之上。我一直潛水溜進去,在一間房屋下等了很久,才推開地板門鑽進去的。”明昧慢慢地說,“你怕我被發現?”

“呵呵,二當家的身手,我怎會懷疑?不過你說他們對外界刺激沒反應,再加上他們完全不與外界交流,我覺得他們可能患有某種集體潛意識病。”

“你的意思是……”

阿特拉斯用手指點着桌面,輕聲說,“他們也許被島主催眠,陷入某種病态。否則,你不可能解釋,為何與外界接觸這麽多年了,仍然一丁點兒變化都沒有。亞馬遜雨林那些還在石器時代的部落,與伐木公司勾兌幾年,個個都抄手機玩微信了,你信不信?”

明昧點點頭。“這倒是。這裏的一切都不合常理,顯然,島主對島嶼的控制遠超過我們的想象……對了,我在幾座橋上,都看到了類似黑玉的圖案,還有一些無法辨認的文字。你在酒吧泡這麽久,有沒有小道消息?”

“這群白癡懂個屁。再說,那種東西如果真在島主手裏,絕對一絲兒風都露不出來。但有件事卻很值得注意。”

“嗯?”

也許是明昧多喝了幾口酒,她擡起眼睛不經意地掃了阿特拉斯一眼,看得阿特拉斯一怔——真好看的眼睛。

“嗯——!”

該死的女人們,一個比一個懂得用眼神殺人!阿特拉斯甩甩頭,把注意力轉回來。他看着酒瓶說:“有人說,島主活了一千年,但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島主的真面目。即使是每隔六十年的大婚,除了他的幾名親信,外人也無從得見。而且,島主有種恐怖的、不可思議的力量。”

“黑玉的力量?”

“哪誰知道?不過聽說當年法國人曾試圖獲得島嶼的控制權,島主一方面承認了他們的領屬權,另一方面又向他們展示那力量。法國人很快就全數撤出,這麽多年也從未有過實質性的統治。要知道,那可是偉大的血淋淋的大殖民時代呀!同時代的幾百萬腦袋上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都死光了,幾百萬印加人也死光了,幾千個島嶼上的土著都死光了,這裏卻沒事,你敢信嗎?沒點真本事,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明白了。”明昧一口喝幹了酒,咬着牙說,“管他什麽力量,總之黑玉是我們的。”

阿特拉斯用力一拍桌子:“夠氣魄!我就喜歡你這樣幹脆的人。今兒借着酒勁大着膽子問一句:二當家有男朋友了麽?”

“哈哈!”明昧拍拍他的臉。“別傻了!你太老了,就饒了小妹妹吧。早點休息,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明昧說着站起來就走。

“嘿,寶貝兒。”

“嗯?”

“你怕了嗎?”

“怕?哈哈,真有你的。”明昧繼續往外走。

“我不是說黑玉,或是島上那群狗屁。”阿特拉斯慢吞吞地說,“我是說矢茵。”

明昧站住了。

“那個時候,你真怕了?啊,我想是的,否則你也不會緊張得連刀都拔出來了。”

明昧嘆了口氣。“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罷。”

阿特拉斯的腦袋和手指頭一點一點的,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我勸你別小瞧她。她的決心,可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小瞧?”明昧苦笑一聲,“在我能身無一物,從一百多米往下跳之前,我怎敢小瞧她?倒是想奉勸你一句:別耍酷耍過了頭,讓她真的愛上你。”

“愛上我?哦,寶貝,這是哪跟哪呀……呃……等等!”阿特拉斯拉下了臉。“啧!你說的話我真不愛聽!真他媽不愛聽!愛上我又怎樣?那不是很好?話說回來,你管得着嗎?”

“好?”明昧嘴角的嘲弄神情愈加明顯。“是很好。但有個前提——把你那雙手洗幹淨。否則我倒是很想看看,你打算如何跟她說你那些過去。她愛上了你,卻得不到信任,哈哈,哈哈,那将是多麽慘烈的愛情。你就等着死吧。”不等阿特拉斯回答,明昧重重關上房門,從容而去。

阿特拉斯點了一支煙,叼在嘴邊,卻忘了抽。明昧踩在老朽木板上吱咯吱咯的聲音傳來,像一腳一腳踩在他腦門上,踩得他臉上肌肉抽個不停。過來好久,那嚣張的聲音才漸漸遠去。

砰!嘩啦啦!

阿特拉斯一腳踢翻了桌子,碗兒盤兒一起摔得粉碎。

這動靜吓得停在屋頂上的幾只海鳥撲撲撲撲地飛起。它們在空中打着圈兒晃悠,忽然,一團巨大的陰影從上方閃過。海鳥吓得屁滾尿流,立時四下奔逃。

那團陰影卻沒有追逐,繼續默默地在酒店上空盤旋。月光映照得海面波光粼粼,也照亮了信天翁碩大的雙翅。只是從更高的空中俯瞰,銀白色的信天翁與海面上起伏的光點并無多大區別。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數千只鳥尖叫着,在森林上方盤旋。這些夜歸的死鳥,難道天天都如此亢奮?它們嚷啊叫啊俯沖啊拉高啊沒頭沒腦地撞在一起啊……總沒個消停。

太陽已經落下很久了,極高的天穹頂端,那原本被海平線下方的陽光照亮的高空雲系都漸漸褪去顏色,消失不見。星辰開始閃現。它們的光芒不足以照亮細微的事物,但若凝神細看,它們卻照亮了整個天地。在這完全沒有光污染的海島,星光向森林灑下一層若有似無的青紫色的霜色,讓它略突出于其後真正的黑暗背景。

那些鳥兒在星光下喧鬧,上下翻飛的翅膀浮現出一種別樣的白紫顏色,不停地扇啊扇,就有無數亮點不停地閃啊閃,閃啊閃……

她沒有點燈。不是沒有火源,剛才有侍女端水進來時,正準備點蠟燭,卻被她制止了。她并不懼怕黑暗。事實上,她喜歡黑。

黑暗中,她偷偷解開腰帶,展開,撕下四條絹布,又重新疊好綁在身上,從外表看,根本看不到腰帶有任何變化。

“你不可冒險,一切聽憑安排,”明昧說:“最重要是掩護我倆的身份。”

掩護?哦,不行,你愛怎樣怎樣,但別跟我說事。聽憑安排?哈,拜托……老娘跟風暴拼了三天三夜,可不是到這兒來度假的!

這套衣服做工精細,貼身涼爽舒适,可惜設計的人顯然沒有考慮高速奔跑的狀況,袖子太寬太大,下擺根本就是擺設,短得遮不住什麽。矢茵把兩只袖子卷到肩頭,用絹布紮緊。又把下擺分別綁在大腿上。絹布紮得越緊,她就越有種充滿力量、只想往前狂奔的沖動。

她沒有表,沒有手機,沒有信用卡,若身在大都市裏,基本可以宣布死亡了。但在這荒涼的海島上,神馬都是浮雲,一切得靠本能……她一次次強行壓下要跳出窗口的沖動,死等……死等……死……等……

“我喜歡你。”

“呃?”

“這是一場賭博,”帝啓說,“賭我是真的喜歡,還是僅僅因為關鍵碎片,才接近你。”

“下注的人是誰,你麽?”

“不。是我們兩個……”

矢茵突然失魂落魄地從地上爬起來。見鬼,居然歪着就睡着了,這幾天實在是太累了……她揉了會兒眼睛,爬到窗前往外看。

現在,大半個月亮升到了天頂。在它的照耀下,森林一改在星光下隐約羞澀的做派,相當大膽地暴露于天地間。有些特別突出于林海之上的樹木更加耀眼,似乎連細小的枝幹都看得清楚。

剛才那些傻鳥終于也吵累了,紛紛回巢,再難聽到一聲鳥鳴。随着月亮漸次升高,林中傳來野獸的低吼,那些大白天不好意思出來生吃人肉的畜生們,終于熬到了露頭的時候。

矢茵懊惱地一拍窗子。這麽明晃晃的,不是要我好看?

可是三天後就要動真格,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矢茵趴在地板上聆聽,确信走廊外沒有人。她深吸一口氣,上了窗臺,往上一縱,空中一反身,牢牢抓住了屋檐。

房間突出于懸崖兩米之外,屋檐又多向外伸展出半米,現在要是落下去,一輩子都別想抓住什麽了。她幾乎只有四根指頭勾在屋檐上,雙腳在虛無的空中亂晃。矢茵當兒沒想什麽生死,卻想起了一個多月前,轟轟烈烈的跑酷生涯。

跑酷?哦,不、不,茵姐現在不玩這個了。

茵姐現在玩命了。

六公裏之外,東島北側的海面上,剛剛生成的大潮正湧向陸地。它們漫過靠近海岸線的黑漆漆的礁石,一浪浪拍在那高出海面三十幾米的懸崖底端。

風同時襲來,為海浪助威,把它們送到更高處。崖壁上千百個孔穴在風和海浪的沖擊下,一起發出嗚嗚的哀鳴。海浪來了,最下方的孔穴被當頭掩蓋,潮水退去,它們又争先恐後地往外噴湧水沫。下一輪更高的潮水湧來,更高處的孔穴也開始顫抖、嗚咽……千萬年來,海浪、風和懸崖就這樣不厭其煩地你來我往,構成一曲詭異的旋律。

離懸崖還有150米,“窺探者六號”就關閉了推進器。它那圓盤狀身體下方抛出兩只錨鏈,插入海床,将它自己牢牢固定。這個位置即使在最低潮時也不會露出海面。它小心地測量了當前海浪高度,向上伸出一只長長的探測器,伸出海面約一米來高。它将在天亮之前盡可能的收集數據,之後再次潛伏。

探測器沒有任何指示燈,然而月光透過海水卻把它螺旋形的身體勾勒出來,随着天頂那片薄薄的雲層快速移動,月光時強時弱,它也跟着時明時暗。

它的探測裝置能發射超過十三種波長的電信號,分時段向太空傳輸其分析的五種數據,并與圍繞島嶼的另外七個窺探者、實踐三號衛星、實踐四號衛星、飛馳者一號衛星相互實時通訊,構成一張覆蓋方圓二十公裏的嚴密的電磁網絡。

設計者卻沒有給它裝一只眼睛,所以沒有見到那只碩大的信天翁從它頭頂掠過。信天翁寬達五米的翅膀完全張開,在撞上懸崖轉而向上的風的托舉下,不費分毫力氣,就越過了懸崖,深入陸地。它繼續借助上升氣流,像一道煙,向那森林之上灰白色的宮殿飄去。

距離島嶼67公裏,挂着巴拿馬國旗的貨運船“海神號”也下了錨。從外面上看,它服役時間已超過二十年了,船下方鏽跡斑斑,船頭至少有三處撞擊痕跡。船身中央的集裝箱也稀稀拉拉,都是些運往危地馬拉、巴拉圭等國的廉價塑料制品。

船上手續齊全,人員背景幹淨,沒有武器,沒有毒品,即使是最富經驗的國際反走私刑警登船檢查,也看不出什麽破綻——除非他們真正潛入水中,才會發現該船底部比普通船幾乎大了一倍。

下半部與上半的船身處于絕對隔離狀态,即使要上船打個招呼,也必須通過船底兩扇密封門,先潛入海裏,再冒出水面上船。只有一組線纜貫通上下,其中一組接入船頭的雷達室,接受飛馳者一號衛星高達每秒1.8G的下載數據,再傳入下半部。

此刻,下半部一個巨大艙室裏,解碼組正在緊張分析接受到的第一批數據。五分鐘後,熱合成圖像組首先宣布:

“确認,成功捕捉到102圖像!生成時間:标準計時01:13:45。最大分辨率五米!”

中央大屏幕上,一組高解析遙測衛星圖像顯示出來。一開始圖像上一片藏青色,什麽也看不分明,随着一張張熱感應圖層疊加上去,漸漸浮現出數不清的亮點。絕大多數是淺黃色,也有些呈褐色。一名高解析組成員将圖中央一個點用紅色标示出來,宣布道:“102特征碼确定,目标在15分鐘前離開房間,目前具體位置不明。”

“102沿X033:Y047:Z457方位前進,速度約每秒1.05米!”被搶了風頭的動态跟蹤組插進來,“根據實踐三號衛星提供的數據,我們大致合成了102所在位置的三維影像。”

圖像視角迅速旋轉,同時一組紅色曲線将山體和宮殿的大致立體結構勾勒出來。幾秒鐘後,靠屏幕最近的一人被一組紅色激光照亮了輪廓。動态跟蹤組組長向他喊道:“不要動!好,現在的視角以她為标準,距離懸崖約三十米。可以看到宮殿建築在懸崖邊上,非常險峻。根據時長45秒的連續畫面,我們大致可以推算出102的動向。”

畫面中,一個女子形象非常逼真地從一扇窗戶鑽出,抓住屋檐,爬上樓頂。她略遲疑了片刻,便貓着腰朝宮殿最後一進的方向跑去。

“目标區域的三維構造是由我們完成的……”射電覆蓋及結構重造組組長郁悶地咕哝道。

“我們同時确認了周圍270個标準熱源,并成功區分出其中的65個非人體組織……”熱合成圖像組不滿地補充道。

“目前最清晰的一張圖生成了!”高清晰解讀組放下分析圖像細節的工作不管,用最強音叫道,“這是我們搭載在實踐四號衛星上的‘顯微鏡’模塊在夜間模式下生成的第一張清晰圖樣!”

一張從空中俯拍的照片顯示在屏幕上,大廳裏的人都忍不住咦地一聲——102匍匐在房頂,頭用力偏向懸崖的方向,頭發和衣裙被夜風吹拂,向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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