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翻飛,似乎被什麽突如其來的事吓了一跳。照片極真實的将她這一瞬間驚訝地姿态刻畫出來。

除此之外,包含10組不同波長的圖片疊加,使畫面色彩非常豔麗,衆人甚至能感受到她裸露在外的肌膚的溫度,以及那身衣服清冷順滑的質地,仿佛不是由運行在176千米高空的衛星拍攝,而是架好了燈光組,在二十米開外照的藝術寫真。

高清晰解讀組組長洋洋得意地将房頂變得高亮,說:“實踐四號的激光反擾流系統非常成功,我們修正了99.9978%的大氣擾流。諸位能很輕松就分辨出,房頂由結實致密的草席構成。行為模式小組已就此展開對島上生産水平,及土壤構成等項目評估,預計一小時後就能提交初步結果。”

“動态數據才是分析102行為模式的關鍵。”動态跟蹤組不不屑地說,“那種照片除了炫耀外毫無用處。”

“熱合成才能掌控全局——尤其在黑暗中。”熱合成圖像組強調。“掌握活體分布狀況,對化人族社會構成研究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3D構成的重點在……”

“好了!”站在二層指揮臺的葉襄惱火地說,“該幹啥幹啥去,争這些有用嗎?試驗只能說才剛剛開了個頭,還有大量的數據要處理,你們都閑得很了,是不是?”

衆人立即閉嘴。過了片刻有人問:“還繼續嗎?”

“不,今天到此為止。數據量太大,你們倒是高興了。全組網掃描一共進行了5分鐘,主幹線路就嚴重過載,通訊維持組正在接入備用線路。你們每個組必須進一步數據優化,明天進入實戰狀态。我提幾點要求:熱合成圖像要覆蓋全島,并且制定出初步的人口分布狀況。動态圖像的生成也要縮短至2分鐘內,目标狀态進一步清晰。全島3D數字化必須完成,确認出至少十處可供春霆號緊急降落的位置。高清晰解讀組?”

高清晰解讀組組長撇了一眼同事們,高傲地昂起頭。

“确認島主。”

“是!”

各組分頭工作,大廳裏總算又安靜下來,只偶爾有快速的敲擊鍵盤聲,和一些電子設備的低鳴。葉襄望着屏幕上矢茵,恍惚了一陣子。忽聽身後矢理說:“你覺得怎樣?”

“我還是覺得太冒險了。她怎麽說也還是個孩子,沒有經驗……”

“我就是取她這一點:沒有經驗。”矢理說,“這件事早就超越了人類有史以來所有的經驗,所以不要也罷。”

“可她會有危險……她已經陷入危險之中了!她始終是你的侄女!”

矢理不答,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看。葉襄問:“四號還沒有反饋回來嗎?”

“反饋?當然不。她處于絕對靜默狀态,誰也找不到。我們只須繼續監視島上狀況。”

“是。”

“說到我的侄女,”矢理慢吞吞地說,“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如果你記性好,應能想起上一任執玉使是我哥哥。雖然如此——有問題嗎?”

“……沒有。”

矢理沉下臉,冷冷地說:“那就希望你嚴格遵守制度,不要再牽涉私人感情進來。你更不要忘了,現在一切行動是由擁有特別執行權的四號安排,我是奉命行事。”

“你真的變了,”葉襄自己也不知道是氣還是心痛,眼圈通紅,咬着牙說,“做事一點原則都沒有了。”

矢理站起身。“那麽,你就繼續按照原則,好好地工作吧。這裏交給你了。”

他轉身出門,留下葉襄一人發呆。指揮臺下誰也沒聽到這場對話,不過有人剛好從大屏幕下方一個通道裏爬出來,看見了雙肩抽動、無聲哭泣的二號。他吓了一跳,所以那句本該大聲吼出來的“通訊維持組才是最大功臣!”艱難地咽進肚子裏。

夜涼如水。

奇怪,這裏常年氣溫在三十度以上,即使晚上也有二十五度左右,矢茵卻分明感到一股涼意。

爬上來,才發現樓頂是用藤草鋪就,害矢茵一時不敢亂動,生怕踩穿了掉下去。不過很快就發現這些藤草非常堅實致密,別說踩穿了,跺兩腳,反而會被彈開。

這些藤草呈藏青色,表面不知用什麽工藝制作過,非常光滑。矢茵站起身四面觀望。宮殿內很少有燈火,大半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是月光灑在這片廣大的屋頂上,茫茫一片青色,真如水波一般。腳踩在上面,也有種清潤濕澤的感覺。

這些屋頂基本上處于同一水平,不知有多少個院落。所以百米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四層樓閣就顯得特別鶴立雞群。月光大半被山體遮住,只照亮了它的樓頂,竟然隐隐閃着金光。

那便是島主的居所吧。屋頂相互連綴,仿佛路徑,一直通道樓閣下方。矢茵貓下腰,快速向樓閣跑去。

從第二進到第三進,除了見到走廊上有幾名侍女外,沒有什麽情況。待跑到第三進盡頭,才叫一聲苦,只見第三進與第四進間有片寬約二十米的間隔,青石鋪就,光溜溜的連棵樹都沒有。對面一座宏偉的大門,門前站着十八名氣勢洶洶的侍衛。沿着院牆一溜挂滿了燈籠,照得到處明晃晃,絕無死角。

矢茵失望得全身都軟了。看來除非明昧和阿特拉斯明目張膽地打上門來,要不就是自己真的被選進去做妃……呸呸!光是想想就起雞皮疙瘩!

她剛要打道回府,忽聽一陣刀劍出鞘之聲,有人厲聲喝道:“誰?”

矢茵耳中嗡地一響,雙腿發軟,差點從牆上摔下去。她正想着是發足狂奔,還是該乖乖投降,卻聽有人咳嗽兩下,聲音離自己不到十米遠。

她往左首看去,果然有個男人,披着一襲漆黑的披風,頭、臉都用黑布包起來,只露出一雙亮幽幽的眼睛,站在院牆之上。他對下方手持利刃包抄上來的人視若無睹,卻朝着矢茵眨了眨眼。

帝啓!

只這麽一瞬,矢茵就認出他是帝啓,頓時懵了。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就算他再有跟蹤偷窺的天分,也不可能追到萬裏海疆之外啊!

侍衛中有人喝道:“下來!”有兩人取下背上的自動步槍,對準了帝啓。先前那人指指身後的院落。“殿下在裏面,不要開槍。”

帝啓縱身跳下,只聽啪啪啪幾聲,侍衛們大聲怒吼。矢茵冒死探頭往下看,這麽一忽兒,已有三名侍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其餘侍衛圍着他狂攻,長劍飛舞,死也不讓他再往大門移動一步。

帝啓在十幾把長劍組成的劍陣中穿來穿去,絲毫不落下方。轉眼間又有四人被打得飛出老遠,當場昏死過去。

大門赫然開啓,裏面又沖出二十幾名侍衛加入戰團。大門又迅速關閉。

奇怪,以他的本事,再來三十人也擋不住,他卻似乎并不急于向前,反而漸漸沿着牆向左邊退去。有幾次情勢危急,他下了狠手,有侍衛被打得鮮血狂噴,不知死活,剩下的一聲不吭,仍死攻不退,不一會兒,雙方已經移到了進入第三進的拐角。

這個時候,身後的院落迅速亮堂起來,想來更多的侍衛正手舉火把朝這邊趕來。帝啓忽然連環踢腿,踢暈一名侍衛,轉身向巷道裏跑去。侍衛們殺紅了眼,拼死追上,大門口霎那間空無一人。

矢茵一怔。這什麽意思?不過機會難得,她貼着牆往下一撲,就地打了個滾。大門高度超過五米,有三層屋檐,牆也很高,約莫三米。矢茵朝帝啓消失的反方向跑,跑到接近懸崖的地方,發現有一處為避讓一棵樹而凹進去的拐角。矢茵算準距離,疾跑兩步,一腳蹬在拐角一側,借力反彈,又在對面牆上一蹬,只蹬了兩下就縱上牆頭。牆內沒見到人影,矢茵一手扒在牆頭,身體吊在牆上觀察。

牆內沒有想象中那麽寬大,兩邊廂房只有四間,十幾米之外就是那棟四層建築。在這裏才看出,它的後半部分與山體合二為一,想來山體內也鑿有空間,或許有密室暗道也說不定。

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樓內卻悄然無聲,連燈都沒有點,只有挂在屋檐下的燈籠在風中搖擺。如此陰森森的房子,矢茵別說進去,連見都沒見過,心中怦怦亂跳。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忽聽背後一聲輕響,有人正飛速跑過身後的街道,向院牆跑來。

是帝啓去而複返?

矢茵探頭去看,驀的眼前一黑——咚!

老半天,矢茵才從天旋地轉中清醒過來,發現自己仰面躺在地上,額頭腫起老大一塊。這感覺真是熟悉……聽見院牆對面有人也在憋着氣呻吟。矢茵勉強爬上牆頭,低聲叫道:“死丫頭,是你?”

“果然是你這壞蛋……嗚,我說誰腦袋硬得跟鐵似的呢。”牆下蹲着那人擡起頭,眼淚汪汪地看她,不是瑪瑞拉是誰?

“上來啊!”

“我頭腫得有兩個那麽大,沒勁了。”

“廢話少說,等侍衛回來,你全身都要腫了!”

瑪瑞拉一咬牙,死命往上跳,抓住矢茵伸來的手,總算翻了過去。兩人貓着腰跑到廂房後一處灌木後,蹲在一起喘息。

“你能不能換種出場方式?”

“放屁!我哪裏知道你在裏頭?倒是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啊,你還穿着選秀服?你是鐵了心跟老娘搶是吧?我跟你拼了!”說着瑪瑞拉就要動手。

矢茵一根指頭都想不動。“想讨打?”

瑪瑞拉想想,的确不是矢茵的對手,舉起的手又放下,哭道:“嗚……你老是欺負我!”

“我哪裏欺負你了?好了好了,別哭了,乖,別哭……你再哭試試!”

瑪瑞拉抽抽泣泣住了口。

“好,我問你,你也是到這裏來選秀的?”

“是……”

“這就好了!咱們兩個聯手,一定能順利拿到黑玉,讓他們大吃一驚,哈哈!”

“誰要黑玉啊,”瑪瑞拉嘴巴一癟,“我可跟你不是一路人。黑玉?哼,誰愛要誰要。”

“那你來幹嘛?”

瑪瑞拉把胸部狠狠挺出來:“人家老老實實來結婚生子的。”

“……”

“哈哈,羨慕吧?”瑪瑞拉眼睛翻到天上去,得意地說,“我師父請人給我看過相,貴不可言,尤其易男,膝下當有五子,哈哈!以我的資質,那自然是手到擒來……喂,你可不許跟我争!”

“你瘋了嗎?你真要嫁給一個見都沒見過的老頭子?”

“誰說人家是老頭子?”瑪瑞拉惱道,“你是沒見過凰主,雖然一千多歲了,可是仍然如二十歲的人一般——這可是我師父親眼見到的!如果我能跟他生下一子,那可乖乖不得了,一定能成為我教三百年第一個實現夙願的人,哈哈!”

她高興得腦袋亂晃,好像已經真的生下一大堆兒子了。矢茵皺緊眉頭,遲疑地說:“等等,我都被你說昏了,什麽一千多歲,什麽夙願……你在說什麽鬼話啊?”

“唉,你們這些外道行真是麻煩。我這麽跟你說吧,我們陀閥教的宗旨便是能修到長生不死,如能與凰主結合,生下不死後代,也是功德無量啊,哈哈!”

矢茵覺得周圍一切都繞着自己高速旋轉起來,一時胸悶欲吐。哦,這世界真是太奇怪!圍繞着黑玉的事真是太奇怪了!

有神器一般的安蒂基西拉機器,就有試圖破解其密碼的俄羅斯人;有黑玉和約櫃,就有延續上千年的執玉司、薩拉丁之翼;有活了一千年的人,竟然就有想着法子跟他配種,以求生下長生後代的陀閥教……

她心中隐隐有個念頭,覺得這一切混亂底下,隐藏着一個匪夷所思的因果關聯,但究竟是什麽,她也說不上來。

這真讓人氣餒。見了老妖怪達斯坦之後,她覺得一切似乎顯而易見,都跟黑玉有關,只要收齊黑玉,那便天下大白。現在卻突然覺得,黑玉只不過是一把開啓真正迷宮的鑰匙。那些秘密埋藏在幾百、幾千年之前,也許更加遙遠。太深了,太深了……

“喂喂!”瑪瑞拉使勁把她扯回現實來,“你說是來拿黑玉的,不會是騙我吧?其實是來搶男人的,是不是?”

“什麽?哦!別傻了!我怎麽可能……我是說……見鬼,我根本不相信,那個什麽凰主有一千年那麽老呢。我才要勸你,不要發瘋!”

“你不搶,咱們就有得商量。”瑪瑞拉立時氣定神閑。

“呃?”

“那,”瑪瑞拉湊到矢茵耳邊輕聲說,“黑玉的事,雖然我不關心,不過我可以幫你。至于成親這事,你得幫我!剛剛我偷偷去看了另外五個選秀女人,呸!一個個醜得跟猴子似的。你我如果聯手,根本不成問題,你懂了吧?”

“懂了,意思是我比你要漂亮得多,所以若不跟你争那個老男人,你就十拿九穩了。”

瑪瑞拉一巴掌拍她頭上。“別說那麽難聽!”臉上卻露出笑容。

矢茵使勁按着太陽穴,問她:“既然你的目标是結婚生子,那幹嘛偷偷溜到這裏來?你不怕被發現,永遠失去資格?”

“我……我只是……想先看他一眼……”

“白癡!你也擔心他是老頭子,是不是?”

“話不是這麽說的。”瑪瑞拉罕見地嘆口氣。“我只是好奇,而且也答應了別人,要幫他弄到黑玉。不過你得手跟他得手,倒沒啥區別。”

“誰?”矢茵眼睛一亮,“帝啓!哦,我真傻,原來那天果然是他救了你!”

“是又怎麽樣?”瑪瑞拉沒好氣地說,“你有執玉司撐腰,當然無所畏懼,老娘可還要活着出去呢!對了!”她一拍大腿,正襟危坐着問,“咱倆可得先說好:帝啓是我的……我的……嗯……總之你不可以搶,別想占老娘的便宜!”

“誰說我要搶他?”矢茵沒注意到她這句話裏古怪的地方,沒好氣地說,“他欺負過我,這仇還沒報呢。你為何跟他一夥了?”

“他跟我們陀閥教淵源可深得很……”瑪瑞拉罕見地臉一紅,随即叫道:“怎麽,嫉妒了?你跟那個瘋子阿特拉斯有一腿,就不許我有同夥?”

“誰跟誰有……”矢茵滿臉通紅,在瑪瑞拉手臂上狠狠揪了一把。瑪瑞拉痛得嘶啞咧嘴,連連退後。“好好!咱們都不說這些了!總之,合作還是對幹,你幹脆點吧!”

矢茵向她伸出手,兩人心照不宣地輕輕擊掌,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此時外面的喧嘩聲還沒有消,而且越來越遠。瑪瑞拉說:“快,咱們時間可不多!”當即貼着牆往前跑。矢茵跟在後面,心中嘀咕:“以帝啓的能耐,為何偏偏要讓白癡瑪瑞拉打頭陣?明昧也不知在想什麽……哼,都掖着藏着不說,到頭來還是只有我們這些小丫頭自己拼命!”

“噓,你在後面掩護我……”

矢茵豎起手指比手勢,瑪瑞拉點點頭。她倆已經摸到了樓的下方。就島上的生産水平而言,這棟樓建得實在堅固,光是基臺就高達兩米,以極堅硬的火山岩鑄成。經過幾百年打磨修整,表面摸上去還是很粗糙。

矢茵躲在基臺下張望片刻,發現所有的門窗都緊閉,镂空的窗格後似乎挂着厚厚的窗簾。這真古怪,熱帶雨林氣候的海島上,封得嚴嚴實實的,不怕被悶死?帝啓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樓內卻沒有任何動靜。

呃,不會是什麽藏屍體的地方吧?矢茵沒由來地打個冷戰,好像感到了裏面冰冷腐敗的空氣。瑪瑞拉推她道:“快呀!”

她擡頭看,月亮被山壁擋住了,樓上挂的那幾只燈籠暗得像鬼火,實在照亮不了什麽。她深吸一口氣,翻上基臺,飛也似的跑到右側的窗戶下。

她把耳朵貼在窗戶上聽,太安靜了……要死可不能一個人去死。她立即招手,讓瑪瑞拉過來。

“怎樣?安全嗎?”

“安全得很呢,你先進去。”

“我才不幹!”瑪瑞拉瞪大眼睛。

“那,我是這麽想的,”矢茵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我進去,被凰王看到,一見鐘情,這就不好辦了。”

瑪瑞拉拍拍矢茵的肩膀——多好的朋友啊!

嘎吱,瑪瑞拉擡起窗戶,把窗簾掀開一角,頓時聞到一股說不出的陳腐味兒,裏面透出暗紅色的光芒。矢茵聽見瑪瑞拉咕咚咽口口水,縱上窗臺,無聲無息地鑽了進去。矢茵靜靜地等着,須臾,屋內砰的一聲響。

矢茵轉身撒丫子就跑。

剛跑了兩步,瑪瑞拉從窗戶鑽出來,用吓出屎來的聲音喊:“矢、矢、矢……”

“閉嘴!你瘋了!”

“沒、沒……事!來、來、來……”瑪瑞拉結結巴巴地說,“吓得老、老、老娘好、好……來呀!”

矢茵将信将疑地跟她爬進窗戶,眼前頓時一亮。原來外面看似四層樓閣,裏面卻只是一座大廳,上下四層回廊圍繞在四周。回廊的扶手、中央的十二根高大立柱上,到處裝着銅燭臺,點着三百多只蠟燭。只不過這些燭火都很微弱,燭光聚集在一起,也不過剛剛照亮了對面山壁上那個……那一堆……

矢茵全身戰栗,說不出話來。

這樓的确是島上最高的一棟,但并非凰王的居所。它與山壁緊緊相連,只是為了遮蔽山壁上雕刻的那尊三層樓高的佛像。

說是佛像,卻也勉強,應該說是“一尊相”而已。它盤膝而坐,一只手抱着雙腿,一只手直直向上探出,手掌也向上翻,五指用力張開。它昂着頭,裂開大嘴,像在朝天呼喚什麽。

它的姿勢很是古怪,有點像坐在地上,腰身以上卻奮力向上挺立,手頂着頭上某種看不見的壓力。但身體全身繃緊,似有什麽從四面八方緊緊壓迫着它。它身上無一寸縷,雙目空洞,瘦得皮包骨頭。不知為何,它左臂還有一只手,從接近腰部的位置長出,軟軟地向下垂落。

它脖子處爆起的胸鎖乳突肌、胸前一根根凸出的肋骨、手臂上浮現的青筋,連生殖器官都極細致地表現出來。三百盞燭光從三百個方向照亮了它,燭光微微搖晃,它便愈加栩栩如生。

這是一種真實的、醜陋的表現。太真實,太醜陋了!沒有一處關節到位,沒有一處五官正常,整座雕像上甚至沒有一處稍微對稱的地方。所有的肌肉都像随時會迸裂開來,所有的骨骼的扭曲變形。每一個細節、每一片皮膚、每一根毛發都是那樣怪誕,創作它的人似乎來自地獄,因為現世幾乎沒有這樣醜陋的标本。它甚至不能稱作“一個醜陋的巨大雕像”,而簡直就是“一個巨大的醜陋”。

難怪瑪瑞拉吓得魂不附體。站在這雕像面前,任何人都會禁不住的顫抖。它表現出的是絕望?憤怒?狂暴?還是僅僅是純粹的醜陋?矢茵不明白,只是顫抖、拼命顫抖而已。

“矢茵……”

“嗯?你、你打算回房間了?好……”

“不……”瑪瑞拉哆哆嗦嗦地說,“我想先見見凰王……的決心,更加堅定了……”

“……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老娘不甘心!”

“不甘心就好,我肯定幫你,是不是?快找找看有沒有黑玉!”

“可是我怕……”

“不要看它,”矢茵眯起眼睛。“瞧,像我這樣不看它,就沒有恐懼了!”

兩個女孩子便垂着頭,繞着大廳找了一圈。除了雕像和燭臺,連個供臺、香爐都沒有。雕像後面的山壁上用大黑大紅的顏色,繪着血淋淋的十八層地獄圖,跟雕像配合得真是恰如其分。如果黑玉在雕像內——呃,真可怕!即使是想想,也讓人渾身起倒毛。

“怎辦?”

“那麽重要的東西,凰王很有可能帶在身邊。”

“有道理。那麽說我們倆的目的現在差不多要一致了?”

“呵呵,”矢茵知趣地說,“我一定走你後面。”

瑪瑞拉再次拍拍矢茵——這樣的好姐妹太難得了!她倆往外走,矢茵忽地一怔,回頭凝神細看那雕像。

“怎麽?”

矢茵走近了雕像,繼而繞到它側面,擡頭看那一點美感都沒有的壁畫。十八層地獄她挨個數——的确是十八層。

“喂,你們陀閥教都學些什麽?佛經什麽的學不學?”

“要學啊,我們其實屬于密宗一系,學的可多了。最基本的有《毗盧遮那成佛經》、《金剛頂瑜珈中略出念誦經》、《佛說一切如來真實攝大乘現證三昧大教王經》……”

“好了好了!”矢茵不耐煩地揮手。“那你應該知道十八層地獄都是哪幾層吧?”

“十八層地獄是你們漢人杜撰的,真正的佛經裏,十八層只是時間概念,而非真的有十八層。若真要說出名字,就是光就居、居虛倅略、桑居都、樓、房……房責還是房卒來着?還有……”

瑪瑞拉掰着指頭數,矢茵沒聽了。管它的呢,反正十八這個數目是沒錯的。她再次從上到下仔細觀察。看了一會兒,她從旁邊柱頭上取下一根蠟燭,對瑪瑞拉說:“站過來,站到牆前面。別動啊!”一邊說一邊爬上她的背,繼而雙腳站在她肩頭。

看見了!光在山壁上映出了一片陰影,就在第五層的位置,有一個剛能容一人爬進的洞口,離地約六七米高。洞口被修飾成巨大蒸籠,與壁畫融為一體,若非用光從下方照,很難被發現。想來島上的人見到如此恐怖的雕像和壁畫,絕對沒有膽子這般觀察。

兩個丫頭都長出口氣。

所有的窗戶後都挂着簾子,均由幾層布疊成。兩人從每扇簾子上撕下很窄的一條布,合起來就是一股繩了。當下矢茵先送瑪瑞拉上去,再攀着繩子爬上洞口。

這果然是一段隐藏在山壁內的洞窟。洞窟自然形成,不過偶爾也能看見人工斧鑿的痕跡。洞內低矮、狹窄,拐彎抹角,好在每隔幾十步就有一盞燭臺。燭火晦暗,照得活像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兩人沿着洞窟走了約兩三百米,遠遠看見前面似有水光。等到走近了,才發現是個洞口,月光照進來,蕩漾在石頭,比水光更加清冷。

走出洞口,眼前赫然開朗,原來洞窟穿過山體,把她倆帶到了一片陌生的絕壁上。絕壁幾乎完全垂直,往下三百多米是被月光喚醒的森林,在風中起起伏伏,刷拉拉地低聲呼喊着。林中有無數閃爍的光點,也不知是富含油脂的葉片的反光,還是地面水窪的反光。

向前遙望,只能看見幾千平方米的範圍,再之外便被黑暗吞噬,隐隐能聽到海濤聲,卻辨不出究竟在哪個方向。沒有燈火,也看不到任何建築。山崖在左首轉彎,看來宮殿應在山崖的另一邊。

往上看,天空一片澄清,海拔兩千多米——這可是真正的從海平面算起——的山脊高高突出于山壁之後,在月光下散發着幽幽的銀灰色光芒。

腳下是一段木板棧道,兩人沿着棧道走了一段,不覺洩氣——不知什麽原因,棧道中間斷了老長一截,至少有六七米遠。看旁邊的石壁,刀削斧砍一般,也沒有任何藤蔓樹木,根本無可攀爬處。兩人只得又走回洞窟,準備去另一扇門碰碰運氣。

還沒走到門口,瑪瑞拉忽地一把抓緊了矢茵,在她耳邊輕聲說:“有人。”

“難道是凰王?”

瑪瑞拉眼睛頓時亮起來,兩人悄無聲息地爬到洞口,往下看去。

有個人,或者說某團黑漆漆的事物正匍匐在雕像面前,燭光照耀,它在微微顫抖。

這東西并沒什麽古怪之處,但是瑪瑞拉和矢茵同時覺得一股寒流滾過背脊,一時全身都僵了,就那樣趴着,一根指頭都不敢亂動。

片刻,他擡起頭來,果然是個人。年齡約二十歲,腦袋剃得光光的,嘴巴上也一根胡渣都沒有。他裹着一襲麻布長袍,裹得那樣緊,好像裏面是個氣球,漏一絲兒縫隙就會立即洩光一般。

他瞪着雕像。矢茵耳朵裏莫名響起一陣叮叮當當的斧鑿之聲,他的目光如刀、如錘、如火、如毒,用遠比矢茵能想到的更惡毒的目光,死死盯着雕像。

他開口說:“汝……又一個汝……又一個汝……嘿嘿嘿嘿。”

矢茵和瑪瑞拉同時捂住耳朵——他的聲音太艱澀難聽了!然而聲音還是傳了進來,像鋸齒刮着頭骨一樣讓人難受。

“汝,将永生……汝需,謹記,汝,永生之意……”那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汝……又,一個汝……嗬嗬……汝将……嗬嗬嗬……永生……”

這話好不熟悉,在哪裏聽過呢?

矢茵正在回憶,忽覺身旁的瑪瑞拉又是一顫。下面那人伸出左手,捂着臉期期艾艾地哭起來。那是怎樣的手!枯瘦、焦黃,布滿黑色的老人斑點,簡直像一具屍體的手。這手與那雖然蒼白但好歹光滑的年輕的臉形成極鮮明的對比,更加讓人毛骨悚然。

她朝瑪瑞拉使個眼色:退。兩人一起四肢着地,屁股翹得老高,慢慢往後爬。別出聲、別出聲……小心!右邊上方……小心!左後上方……

洞窟牆壁上亂石嶙峋,兩人相互以眼神交流,提醒對方避開一個又一個突出的石塊。才爬出八九米遠,衣服已經被汗濕透了。矢茵見瑪瑞拉身後有塊尖尖的石頭,使勁擺頭叫她小心。瑪瑞拉身體一側,剛好躲過。不料石頭棱角勾住她的衣服,随着她繼續後退,漸漸露出光溜溜的屁股。

“噗——”

“你瘋了!”瑪瑞拉放聲尖叫!

“你才瘋了!光着屁股幹嘛!”矢茵抹去噴出來的口水,一嗓子頂回去。

“這裏的人都沒穿,你不知道入鄉随俗啊!”

“白癡!”

兩人一邊對罵,一邊發足狂奔,倒頗有默契的一人跑一邊,沿途将蠟燭一一撲滅。一口氣沖出洞窟,沿着棧道跑了十幾米,才突然想起前面沒路了!

“好!好!都是你亂叫!”

“你真是蠢到極點!”

“我可是老老實實過來嫁人的,一切行規禮正,哪裏蠢了?!”

兩人對吼幾句,同時住口,因見那漆黑的洞窟,漸漸明亮起來——那人一盞一盞地重新點燃蠟燭,顯然是算死了兩人絕對無路可逃。矢茵的心怦怦怦幾乎從口裏跳出來,而瑪瑞拉面色慘白,已經感覺不到心髒跳動了。

“跳!”

“怎、怎麽跳?”

矢茵把繩子往手臂上一纏。“我拖你!”

“不要!我先來!”瑪瑞拉往後跑了一段距離,矢茵背對斷口跪下,雙手撐地,叫道:“來!”

瑪瑞拉深吸口氣,加速向她沖去,還離着一米的距離,就猛跨一步。這一步跨出去,第二腳就踏在矢茵背上。矢茵奮力一擡身體,瑪瑞拉借力縱起老高,飄飄悠悠越過斷口,剛好落在對面棧道上。她就地打了個滾,還沒爬起身,矢茵已經身在空中了。

“老娘還沒準備好!”瑪瑞拉扯着繩子往前跑,把矢茵多拖了一米來遠,卻還差那麽一點。矢茵上半身撲上了棧道,撞得棧道咯咯亂響。等瑪瑞拉剛把矢茵扯上來,只聽啪啪啪啪一陣亂響,歷經幾百年風雨的棧道頂不住沖擊,開始崩塌了!

咚咚咚咚!兩個丫頭的腳拼了命地亂蹬,踩着什麽算什麽,只往前沖。棧道在她們身後一段一段往下塌落,撞得山壁轟然作響。有幾次她們的腳幾乎就踩在了虛空中,竟然不可思議地又跨到了前面。沒有恐懼,沒有驚慌,什麽念頭都沒有,只是跑!跑!跑!

眼見前面棧道已到終點,就要踏上突出于崖壁的石臺,突然砰的一聲巨響,整個棧道都垮了!矢茵和瑪瑞拉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這次是真的什麽都抓不住了!

棧道翻滾着向下,在山石上撞得粉碎。木屑和着從崖壁上剝落的碎石、泥土劈頭蓋臉砸來,兩人根本睜不開眼,心髒一時都好似不再跳動。不知下落了多久,驀地同時手中一緊——聯着兩人的繩子挂在了一處石臺上!

“哇啊啊啊——哎喲!”

兩人重重撞在一起,瑪瑞拉更是撞在矢茵膝頭,手一松,又往下落。總算矢茵尚有一點清明,一把拽住她,用繩子将她手臂死死纏住。

轟隆,嘩啦啦,啪啪……

良久,撞得四分五裂的棧道才徹底墜入山崖下的森林裏,山石和碎木頭則下雨一樣嘩嘩地落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下來。

“喂,你死了沒有?”

瑪瑞拉使出吃奶的勁才擠出一個字:“沒……”

“那在我手沒勁之前,能、能不能自己抓住繩子?”

瑪瑞拉忙爬到與矢茵相同的高度。擡頭看,挂着她們的石臺在三米之上,再往上,被月亮照得發亮的石壁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約三十幾米外,隐隐有一道略淺的印記,是棧道曾經待過的地方。山石嶙峋,天色又暗,再也看不到那個洞口的位置了。

該死!這可真叫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瑪瑞拉越看越覺得身體變軟,慘叫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你閉上嘴巴,就還能多撐半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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