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嗷——”
“吽——吘——”
一聲接着一聲,從腳下森林深處傳來,不知是哪種野獸在嚎叫。偶爾也有尖利的咆哮,或是刺耳的慘叫。在尚未被現代文明染指的密林深處,獵殺與逃亡的好戲趁着夜色激烈上演。
月光仍然明亮,月亮卻在飛速往海平線下沉去,籠罩在森林和山石上的那層淡淡輝光,正因為角度變化而變得明的愈明,暗的愈暗。天頂上的雲開始變厚、變寬,看不到一顆星星。黑暗在耐心等待,準備趁月亮落下後徹底掩蓋天地。
“我冷……”
“別傻了,這可是熱帶。”
瑪瑞拉抱着雙膝,頭深深埋進手臂:“心冷。”
跟她背靠背的矢茵嘆了口氣。“那人還不一定就是凰王呢。”
“誰說那是凰王?”瑪瑞拉怪叫道,“才不是呢!”
“那你心冷什麽?”
“因為我不能活着見到真正的凰王了。”瑪瑞拉眼圈說紅就紅。“離他也許只有兩公裏,可……嗚嗚,這輩子也見不到了。”
矢茵也抱着雙膝,下巴在膝蓋上一點一點的。後來被瑪瑞拉的幹嚎弄煩了,她用腳使勁踩瑪瑞拉的腳尖。瑪瑞拉痛得縮回腳,哭喪着臉問:“幹嘛啊?”
“那天在地道裏,你确信是帝啓救的你?”
“怎麽?”瑪瑞拉又不高興了。“你以為老娘有心情跟你玩笑是不是?”
矢茵想着地道裏那個神一般的影像。真奇怪,如果它僅僅是從腳鏈投射出來的幻影,怎麽可能把自己這麽大個活人搬到另一處不知名的通道?可是阿特拉斯斬釘截鐵地說,把她帶出來的絕對不是帝啓。他說的話究竟有多可信呢?
這個問題一直糾結在她心頭,一天沒有個明确的說法,她就渾身不自在,仿佛那神一般的影像永遠躲在身後,用他有雙被蒙蔽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尤其深更半夜、梳洗刷牙、出恭入敬的時候,她常常因為這被窺視的感覺而毛骨悚然。
她問瑪瑞拉:“那你說,你是當時清醒着,看見帝啓來救你;還是根本就昏過去了,事後醒來帝啓告訴你他救的你?”
“這有區別嗎?”瑪瑞拉看向懸崖下方,咕嚕着說,“他肯定不會騙我……”
“那就是聽說的了,”矢茵大為失望。但立即想到,很可能瑪瑞拉跟自己一樣,是在遠離那堵牆的通道被帝啓發現的。她随口說:“那麽帝啓沒有看見那堵牆了……”
“嘿,你怎麽知道?”瑪瑞拉擠到矢茵身旁。“這事我一直奇怪呢!帝啓說發現昏迷的我的時候,接近一處地面出口。他後來聽我說到那堵牆,後悔得要死,說一定要去看看。你知道是誰把我弄出去的?阿特拉斯?”
“不,我問過他,他矢口否認。但他其實根本用不着否認,是不?唉,我跟你一樣迷糊呢。”
“這可奇了怪了,難道當時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場?”
矢茵搖搖頭。“不清楚。對了,你和帝啓出去後,怎麽一點兒音信都沒有?就把我一個人丢下不管了?”
“你還好意思說這話!執玉司上下幾百個人把你團團圍住,侍候得跟什麽似的,哪裏知道我們兩個的艱辛!執玉司布下天羅地網,全城搜查,虧得帝啓預先留了許多伏筆。我們先北上到石家莊,轉道烏魯木齊,又跟他熟悉的一支環保志願團沿青藏公路入藏,花了整整二十幾天,才偷偷進入尼泊爾。呼,聽說執玉司的人甚至秘密潛入尼泊爾,我吓得舅舅家都不敢待,直接進山找我娘去了。”
“那後來呢?”
“後來……”瑪瑞拉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不自然的撅起嘴巴。“後來就來這兒了啊。沒想到居然又碰到你這個衰神。我啊,每次遇到你,都沒有好事!不是被做成木乃伊,就是被人用槍突突突,這次可好,光着屁股從這麽高的懸崖上掉下來,明天怎麽死都不知道……”說到這裏,眼圈又開始紅了。
“我是問,帝啓呢?”
“我娘說啊,凰王每隔幾十年招親,上島的人就沒聽說離開的。她擔心得要死,就求帝啓大人跟我一起來……”
“帝啓?大人?”
“啊,咳咳——嗯,總之就是這樣啦!”瑪瑞拉嚴肅地說,“你眼睛賊亮賊亮的,小心找不到男人!我不跟你說了。”說着轉過身去,再不理矢茵。
矢茵把瑪瑞拉說的話重新回想一遍,忽然忍不住笑出聲。她正奇怪自己的舉動呢,只聽瑪瑞拉扔了一塊石頭下去,恨恨地說:“好,知道我不能跟帝啓……哼,你就高興吧!你這個黑心眼的死女人!”
矢茵被她罵得莫名其妙,随即轉念一想,呀,真的,原來知道帝啓不是故意不管自己,而是被二叔逼得遠走他鄉,自己的嘴巴就是合不攏來。再進一步想,以瑪瑞拉的性格,肯定想對帝啓下手,不知在帝啓那裏撞了什麽壁,因此而發火。哈哈!她更加得意地笑了兩聲,把瑪瑞拉氣得使勁跺腳,把身邊的石頭一股腦往山下扔。這瘋丫頭使什麽氣?什麽叫“不能跟帝啓……”?
算了,不管她了。還有那麽多事要做,那麽多疑問要解答,那麽多人……
她摸到旁邊的山石上,又歪着頭往上看。山石非常陡峭,幾乎與地面垂直,連草都看不到。矢茵攀岩是好手,但自問即使工具齊全,要在這樣的石壁爬上爬下,也絕非易事。用那根繩索?算了吧……
她不甘心繞着石臺走來走去,到處打量。她試着沿着山壁往上爬了幾米,再也找不到可落腳的地方,不僅洩氣。但她剛要跳回石臺,忽然一怔——從上面才發現,石臺中央的顏色與周圍不盡相同。
她跳回石臺,趴在地上摸索。真的,中間的部分明顯要光滑得多,而周圍則或多或少長有一層青苔。這就像——有人常常踏在中間一般。
有個念頭在腦海裏浮浮沉沉,但一時還不甚明朗。矢茵爬到石臺邊緣往下看,可是光線太暗了,幾米之外的石壁就模糊一片,與下方森林的剪影融為一體。
“該死……”
“你早該死了,留着禍害人可不成!”瑪瑞拉說。
“你不覺得奇怪麽?”矢茵問,“那段棧道立在石壁上,經歷多少年風吹雨打都沒壞,你我兩個加起來一百七十斤都不到,偏偏跳上去就塌了?”
“這有什麽奇怪的?我一個人是沒問題的,偏偏多了你這個罪孽深重的家夥,又遇上年久失修,怎能不塌?”
“很多年都沒人走,那為何通向棧道的洞裏卻還點着燈火?再進一步,如果沒人走,還留洞口做什麽?就不怕有人一時走岔了掉下去?”
瑪瑞拉本發下了宏心大願,再也不理這個賤人,但想想她的話,忍不住回頭問:“你……這麽說什麽意思?”
“我猜那棧道其實只是個陷阱,無論是誰,只要跳上去,鐵定摔下來。”
瑪瑞拉想了想,搖頭道:“不對不對,你自相矛盾了。如果怕人走到後山來,直接把洞口封了不就得了?費這麽大周折幹嘛?”
“若有個秘密,任何撞破的人都必須死,那麽這個陷阱就是值得的。”矢茵剎那間抓住了重點,目光幽幽如火。“更何況,如果這段路其實是對的呢?”
“對的?”
“對。”矢茵低頭到處找石頭,卻被瑪瑞拉扔光了。她在石壁上摳了幾塊,眯着眼往上張望片刻,問:“你看那片岩石,陰影是不是要暗得多?”
“看不出來啊?”
矢茵以平行于石壁的方向朝那地方扔了塊石頭。片刻,聽見腳下極遠處啪的一聲響。
“你幹什麽啊?”
矢茵不答,繼續往左上方扔,石頭飛行的線路也仍然與石壁平行。扔到第四塊,只聽頭頂啪的一下,石頭撞到了突出于石壁的某物,距離她倆所在的約五米遠。
瑪瑞拉眼睛頓時一亮:“另一個石臺!”
這下兩人更加來勁,各自抓了把石頭,朝着兩個方向扔。片刻時間,她們就發現了至少四處平臺,相差都在五米左右,從上到下,再逐級向上,仿佛一步步臺階。不難想象,更遠的地方還有石臺,從那段坍塌的棧道下方繞了過去。
原來棧道中間斷裂的部分也并非随意安排,除了阻止無意間闖入的人繼續前進外,知道線路的人從斷裂處跳下,就能踏上這條石臺之路。這些石臺與山壁顏色相近,又被作為陷阱的棧道掩飾,是以從上方幾乎無法看出來。
“即使看出來,又有幾個人敢跳呢?”矢茵感慨道,“真虧設計的人想得出來。但石臺相距如此遠,一點閃失都不能出。幾百年來,不知摔死了多少人。”
“可是,我還是不敢相信有人能從這些臺階跳過去。”瑪瑞拉說,“五米多遠啊,又沒有地方助跑,有一丁點力道把握不準,可就粉身碎骨啦!這些石臺也許只是巧合罷了,也許整個山壁上還有許多這樣的地方呢。”
“我也不知道,可惜夜裏看不清楚。那邊是東方嗎?”矢茵指着山壁盡頭的方向。
“應該是吧?”
“那麽,早上就知道了。”矢茵靠着山壁坐下。“來,坐着睡一會兒吧,明天還要拼老命呢。”
“睡覺?”瑪瑞拉怪叫道,“你還睡得着?在這裏,在這絕壁之上?哦,天啊!凰王殿下說不定此刻已經去臨幸那幾只猴子去了!天啊天啊,我可真蠢!命運對我真是太冷酷了!”
“臨幸?哈哈,你還真會說。”矢茵抱緊了雙膝,把頭埋進臂彎。“你睡不着更好,我還擔心睡昏了落下去呢,有你看着就沒事了。”說着閉上眼,什麽也不想。耳邊只聽得風聲嗖嗖的吹,百多米下方,林濤淅淅瀝瀝,仿佛海浪,一浪接一浪,永無休止。一直繃緊的神經便跟着慢慢放松下來……
一刻鐘後,矢茵睜開眼,狠狠踢了一腳在身旁呼呼打鼾的瑪瑞拉。瑪瑞拉翻個身,像只慵懶的貓咪縮成一團,咕咕囔囔地說了幾句夢話,繼續鼾聲如雷。
矢茵嘆口氣,正要眯眼,忽然間心驚肉跳地站起身,朝大海的方向看去。
聽不到任何濤聲,連風聲似乎都停了。但她的心卻揪緊,呼吸急促。剛才那一瞬,她強烈的感覺到有股龐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從大海的方向傳來。夜色迷離,她看不分明,索性閉上眼默默等待。
砰——砰——
她聽到了!
這聲音極其沉悶、低啞,傳到耳朵裏時已變得很小很小,偏偏卻給人以極強大的感覺。仿佛從地球的另一端穿越幾千幾萬公裏,才傳到面前。
是什麽聲音?又是什麽人施放出來的?矢茵茫然無知,只是心始終提得老高,恐懼和興奮同時充滿她的身體。她分明感到,這是一種不為人類所知曉的信息。籠罩在黑玉或者安蒂基西拉機器之前的黑幕,在她面前漸漸掀起一角來了。
不一會,她回過神,那聲音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啊,阿特……不不,呸!誰會想老男人?
帝啓,矢茵擡頭看天,莫名傷感的想,我該怎麽辦呢……
在此之前,差不多就在矢茵和瑪瑞拉剛打算睡覺時,也就是明昧與帝啓正目瞪口呆看着黑玉黃的時候,老男人阿特拉斯仍一個人坐在酒吧裏。煙快燒到手了,他動也不動一下。地板之下,海水永不休止地一浪浪拍向沙灘,又一波波反彈回來。大潮已經退去,浪頭平靜得像睡着了,只是偶爾會有幾道浪彼此疊加,在某一點驟然拔高,嘩啦一下,便又各自悄無聲息地離去。
他不動。
他在想明昧的話。那蠢女人自以為聰明,其實知道個屁。她怎麽可能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多少血?那麽多年積攢下來那麽多的血,敵人的、愛人的,更多的連名字都不知道……哪裏洗得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種鬼話也敢拿來糊弄我?
話說回來,管她屁事啊?老子橫行的時候,她十代以上列祖列宗都還沒出世!而且憑什麽非要洗幹淨才能……才可以……才有資格……矢茵。
阿特拉斯手抖了一下,煙蒂紛紛揚揚落下。他痙攣似的眨了眨了眼。
阿特拉斯舔舔嘴唇,又掏出一根雪茄點上。他把這些念頭都抛開,重新回想矢茵。相對于自己來講,矢茵簡直真的連胎毛都還未幹。他本應該還沒出國境,就把黑玉搞到手,把這鬼精靈丫頭丢一邊去了,沒想到她竟然反客為主。他自問實在沒有辦法從銀行內拿到黑玉,看來在她滿意之前,還得繼續把她當先人一樣供着。
但她是那樣特別……特別得自己完全無法……無法……無法抵擋她的……她的……
阿特拉斯挪動屁股,換了個姿勢坐。他把念頭從矢茵身上挪開,又去想明昧。她那麽說是什麽意思?她知道我?執玉司掌握了我的情況?聽她的口氣,甚至知道我的秘密?執玉司的手什麽時候伸到老子褲裆裏來了?
該死,腦子渾渾噩噩,混沌得活像宇宙初生。數不清的念頭、記憶、情緒在沸騰的腦海裏起起伏伏,卻一個也抓不住。他眼皮不停地跳;由于情緒影響到植物神經,整個背部和小腹說不出的酸痛難忍。
在這該死的窘迫難耐中,阿特拉斯哼起了小曲。他哼唱了一會兒,開始不自覺地點頭應和節拍,兩只腳也拍打起來。不經意間,他哼出了歌詞:“好姑娘,我的好姑娘……好姑娘,我的好姑娘……”
“不可能。”有人說。
阿特拉斯這根炮仗再一次被點爆了!可是桌子已經被踢飛了,他不得不跳起來,一腳踢飛自己的椅子,咆哮道:“憑什麽不可能!”
咯啦、咯啦,沉重的法國外籍軍團軍靴大步踏在木橋上,踩得整個棧道都在顫抖。咯啦、咯咧、咯咯,腳步一絲兒不亂,從容中透露着壓抑的沖動,沖動中隐藏着恐怖的狂暴。阿特拉斯昂着頭顱,寸步不退。
嘎吱——
普羅提斯推開酒吧的門,先在門後的黑暗中看了阿特拉斯一會兒,才走進酒吧。咯啦啦、啪啪,酒吧內的地板被徹夜狂歡的酒徒們早就踩得骨質疏松,根本承不住他龐大的身軀。普羅提斯幾乎是踮着腳尖走到阿特拉斯面前。他左右看了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
“為什麽不可能?”阿特拉斯厲聲發問。
普羅提斯笑笑。跳躍的燈火照亮了他的側面,跟盧浮宮裏路易十六或普羅旺斯伯爵沒什麽區別。如果硬要說區別的話,就是那種遠勝法王陛下的滄桑和看穿時間長河的睿智。
他翹起腿,手放在膝頭,一本正經從容不迫地擡頭看阿特拉斯。阿特拉斯頓時發現自己真蠢,為了壯聲勢踢飛椅子,卻落得被普羅提斯當新進的低級員工一般打量。他惡狠狠的吐出口煙:“你到底說什麽他媽的不可能?”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你凝望星空的目光,比初春的溪水更加憂傷……噢——我的情思,只為你而長……”普羅提斯接着阿特拉斯沒唱完的歌唱了幾句,才說,“矢茵不可能是你的好姑娘。”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感動,真的,簡直馬上就要痛哭流涕了。”
“她只是個普通人類。而你,你應該知道自己不可能屬于任何人。”
阿特拉斯終于找到機會咧嘴笑了:“你說得很對,你跟我都他媽是些不人不鬼的東西。”
“我跟你不太一樣。”普羅提斯鄭重指出來:“我曾經是人,現在麽也算半個人。至于你,我就不知道了。”
“你算個X人。”阿特拉斯毫不客氣地爆粗口。
“我就是個X人,”普羅提斯說,“你呢,你連是不是X人都不能确定。”
“別他媽廢話了。說點正經的吧!”阿特拉斯搔搔腦袋,從旁邊桌子上拿了瓶酒,用腳尖勾起椅子,狼狽地重新坐下。他先灌了一大口老酒,才問:“你怎麽混到這裏來的?這些天我可真沒見到有人跟蹤。”
“怎麽,不跟蹤就不能找到這裏來麽?”普羅提斯搓搓手。“你應該想得到,有黑玉的地方可不會冷清。誰都不是傻瓜,阿特拉斯。世界即将毀滅,哪怕是卑微的甲蟲呢,也要使勁掙紮兩下。”
“你也聽到這島上老妖怪娶親的事了?嘿,世界真是小……你究竟要做什麽呢?嗯?這麽多年,你究竟要得到什麽?”阿特拉斯好奇地問,“說實話,我真的看不出你要啥。你真想要黑玉,足足有三百年時間,能讓你從毫無還手之力的執玉司那裏弄到。”他喝口酒,又補充,“或者從薩拉丁之翼手裏。”
普羅提斯罕見地嘆口氣。
他不說話,阿特拉斯自顧自喝酒,一面望着頭頂上的草棚。草棚被幾天前的風暴刮過,還沒有完全修複,依稀看得到星空。他從破口裏晚出去,正好看得見雙子座的北河二、北河三,還有其下方禦夫座的五車三、五車二。今晚的大氣層幹淨得好像都消失了,這些恒星一眨也不眨地從三四十光年之外凝望着阿特拉斯。他的心又開始怦怦亂跳起來了。
我是從星星上來的……
他千百次忍不住這樣想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記憶,也沒有一星半點的證據。他像一個從星星上流放到此的囚徒,而且是從小得連記憶都沒有的時候就開始了流放。
“從星星上來的人。”普羅提斯輕聲說。
“嘿,你也看《小王子》?”阿特拉斯說,“你該看雨果的《九三年》才對,好好讀讀關于毀了你家族的羅伯斯庇爾和馬拉說的話,很有現實意義!對了,還有丹東,這個可悲的愛情虛無主義者!”
“你曾經想過沒有,也許你真是從遙遠的星星上來的?”
“不,從未想過!”
“嘿嘿。”普羅提斯翹起腿,慢慢地搓他的雙手。他的雙手又黑又硬,光影晃動,像一雙龜甲在互相磋磨一般。
“我是地球人——正常生産下來的人,至少在變成這樣子之前是……可你卻不能确定。”
“那是因為我失去了記憶!活見鬼!你他媽的早幾百年前就知道我的事,為什麽老是要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阿特拉斯将酒瓶擲向普羅提斯,普羅提斯略一偏頭,酒瓶砸翻了他身後的蠟燭,在牆上摔得粉碎。燭火跳了幾下,徹底熄滅,屋子裏暗淡下來。
普羅提斯不說話,在黑暗中盯着阿特拉斯的一舉一動。
“聽着,我不想跟你啰嗦。”阿特拉斯定了會兒神,繼續說,“我可不相信什麽末日,什麽預言!我看過《2012》,別說科學精神了,連一點他媽的僞科學精神都沒有!世界不可能被毀滅,它只可能被更正!你追了我幾百年了,你究竟想怎樣,痛痛快快說出來吧!在這個狗屎一樣的破島上,咱倆誰也別想跑,就在這裏,就是現在,說清楚!”
“帝啓。”普羅提斯輕聲呼喚。
“唉,”阿特拉斯嘆了口氣,“你別告訴我,你追殺我這麽久,僅僅是因為認錯人了。別告訴我這個好嗎?痛痛快快殺了我更好,真的,謝謝你!”
“你不是帝啓……”
“哈!”阿特拉斯一拍手。“這才對嘛!世界回到了正常軌道,謝天謝地!”
“但你卻知道帝啓才可能知道的事。”
阿特拉斯的汗毛一根接一根豎立起來,“你指什麽?你的性別?”
“更正。嘿嘿,原來你也知道這個詞——Volositoriu。”普羅提斯笑了笑。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只精致的煙盒,掏出狄康堡雪茄,叼在嘴裏卻不點燃。“不過我相信你也只是随口說出來而已。很多代理體都是這樣,渾渾噩噩度過一生,除了偶爾一道靈光閃過,記起幾個詞,幾個面孔外,其實什麽也想不起來。”
“代理體?那是什麽?你和我都是代理體,才如此滑稽可笑地活下來?”
普羅提斯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你不是想知道我要什麽嗎?我告訴你吧——高階代碼。”
“嗯?”阿特拉斯渾身一震。
“我升級了,阿特拉斯。”普羅提斯咬着雪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真正的飛躍!這就是為什麽我其實并不想真正得到黑玉的原因。如果我猜得不錯,它不過是四塊最底層鏈接器,雖然重要,但并沒有多少高階代碼。圍繞着它,想要奪取它的那些代碼卻要高檔得多呢。”
該死!該死!
阿特拉斯心如火燒,明明知道這句話極其重要,卻偏偏無法記起究竟重要在哪裏!在自己深深的、深深的腦海深處,在無數門徑背後,一定有确切的答案,他只需要再多想一步,再多一點點……啊,再他媽的多一點……
在阿特拉斯幾乎要自爆的時候,普羅提斯提高了聲音:“你知道嗎,其實有一個簡單的方法就可以殺死我。”
阿特拉斯一下回過神。“紫外光照射?那個誰都知道。”
“不。”普羅提斯拉開衣服,露出鑄鐵似堅硬、黝黑的身體。胸膛中心卻發着亮,一個拳頭大小的六邊形幽幽發着藍光。
阿特拉斯的眉毛一挑。“你這是玩的哪一出?COSPLAY鋼鐵俠?算我求求你了,咱倆都這麽大歲數了,就別再犯賤玩這些了好不好!”
普羅提斯用手撫摸六邊形,低笑着說:“這可不是能量核。恰恰相反,這是阻止我能量徹底爆發的裝置。只要取下它,我就完了。你懂嗎?”
阿特拉斯搖搖頭。
“我的身體經過一百三十五次改造,時間長達三十二年。”普羅提斯重新扣好衣服。“你不會相信有多大的能量蘊藏我的軀體裏,因為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只知道一旦爆發,連我也無法幸免。紫外光波頻段的反相透噬?那只是一次改造失敗的後遺症而已,但它并不能真正殺死我。我想了很久很久,唯一的辦法,就是解除裝置。”
“呃,”阿特拉斯想了想,“我猜你一定給它買了高額保險的。”
“嘿嘿。”普羅提斯笑了笑,又問,“你一定猜得到,我為何要告訴你我的死穴,是不是?”
砰!阿特拉斯從屁股後抽出兩把大口徑手槍。砰、砰、砰、砰、砰、砰!
他的眼睛、右手的手槍一直追随着普羅提斯的身影,可是子彈似乎永遠都慢那麽一拍。他打爆了酒瓶,打穿了桌子,打斷了牆上的挂飾,卻始終打不中普羅提斯飄忽的影子。但他的重點其實在左手,子彈密集射在牆上,打得木屑橫飛。沒等硝煙散去,他合身沖上牆壁,啪地一下撞穿了木板。
砰!
離他五米不到的牆被更加粗暴地撞開了,木板碎片像子彈一樣四面激射,普羅提斯幾乎與他同時下落。兩把手槍各剩了一顆子彈,阿特拉斯同時舉槍,卻只扣動了左手的扳機。
砰!
如此近的距離,普羅提斯竟然不可思議地抓住了這顆子彈。但槍彈的威力巨大,他的左手手背被打得凸出老大一塊,裏面的骨頭肌肉一定碎了。
下一刻,兩人同時沒入海裏。海水之下四五米深才是沙灘,阿特拉斯在水中翻騰,好容易才在沙灘上站穩。等到氣泡逐漸消散,他定住心神,往前看去。
月光穿透了清澈的水面投射下來,普羅提斯雙手抱在胸前,腳尖繃得筆直,緩慢而莊嚴得像枚聖十字一般降落。他的長發在水中漂浮,籠罩了他的面目。
他明明漂浮在水中,身型卻比雙腳站在沙地上的阿特拉斯還穩,推得阿特拉斯前後搖擺的海浪好像也刻意躲開了他。他的衣服敞開,六角形的藍色光芒燃燒着,将周圍的海域照得愈發幽深。幾十條魚被這光芒吸引,在他周圍不停轉悠。
“阿特拉斯,仔細聽着!”普羅提斯在水中張開說話,竟沒有任何困難。
他說:“我只說一次:我,不再信任它。我,産生了懷疑!末日即将來臨,我已得到啓示,這将是一場真正的毀滅!唯一的希望,是聚集所有的高階代碼!”
“它……咕嚕嚕……”阿特拉斯一張口,頓時灌進大口海水,差點嗆死。他拼命浮上海面,喘息半天,才重新潛入水中。普羅提斯如同沉入大海的希臘裏亞切武士銅像,沒有移動分毫。
“你想問它,但我不能透露太多。”普羅提斯說,“我曾經奉命追殺帝啓。然而系統無法從根本上區分你們兩人——注意這句話的份量!阿特拉斯,你是個被蒙蔽的人。帝啓,他是個被封印的人。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代理體還是觸發體,但你們最終還是無法逃脫清洗!毀滅是一項計劃,一項遠在第三季之前就已經開始,并且至今仍在實施中的計劃。一旦開啓,無法終止、停頓、删除及破壞!”
阿特拉斯驚恐萬狀。這些話他一句也聽不懂,可是——天吶!天吶!這些話像重錘一樣,一下接一下的重重砸在心口,打得他渾身顫栗,不能自已。
“你懂這其中的含義嗎?”
阿特拉斯搖搖頭。
“我,被賦予極高的能量指數,被賦予極高階代碼,卻沒有被告之任何理由而遭到删除。我,被欺騙了!”
“被它?”阿特拉斯想。但普羅提斯似乎捕捉到了他的思維。
“是。”普羅提斯回答,“仔細想想,阿特拉斯!系統遲早會發現你,并予以清理。與其被系統銷毀,不如将代碼給我,與我合二為一!”
“你會吞噬?”
“不,那不叫吞噬,那實際上……”
他停住口,擡頭向上看,水面之上的風變大了,海浪愈加洶湧。白花花的月光被揉碎了,無數光點在他們頭上顫動。他有些魂不守舍地說:“阿特拉斯,你聽到什麽了嗎?”
阿特拉斯随着普羅提斯往上看。他的眼睛已适應了海底的黑暗,再看那些光,覺得分外耀眼。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我必須加快節奏,時間不在我們這一邊。”普羅提斯繼續喃喃自語。“阿特拉斯!你懂嗎?你明白這份痛苦嗎?我必須收集所有的高……”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嗯?”阿特拉斯想問,但驀地腦子一陣眩暈,好像被人從後面重重敲了一棍,全身的毛都炸開了。
奇怪,海面停止了麽?兩個人一起呆呆傻傻地看海面,本來完全碎裂開來的月亮的影子,此刻卻又恢複如常,他們像是站在一座靜止不同的湖底。濤聲也消失了,耳朵裏隐約有種絲絲拉拉的碎響,但是怎麽也聽不分明,一時如在夢中。
月光,越來越明亮,漸漸地竟至于刺人眼目。
“第一批通過備用線路下載的數據成功接收!”一名通訊維持組人員從狹窄的管線通道裏冒出頭,大聲報告,“速度穩定在800M每秒!”
“什麽時候能達到滿負荷狀态?”正在與動态跟蹤組讨論的葉襄頭也不回地問。
“我們正在做雙向握手驗證,大概三小時後進行滿負荷狀态測試……”
“那與主通道并聯使用的時間還要再推後咯?”葉襄神色不善。
“是……握手信號不太穩定,估計跟單通道驗證機制有關……”
“繼續。”
“是!”那人正打算縮回去,想起一事,又說,“剛剛接受到兩次低等級警告信號,由窺探者四號、五號傳回,信號編碼:DFHD1107!”
“DFHD1107代表什麽意義?”
“大概是一般告警信息。”
“查出來。”
那人掏出手持終端,飛速查了一遍:“解碼完成——基于電磁反射層面的異常高能量反饋!”
葉襄赫然擡頭:“在哪裏?立即放到屏幕上來。”
“呃,與飛馳者一號的雙向通訊還沒有恢複,這是窺探者四號發出的加密廣播,被前哨三號聯絡器拾取,才轉發回來的。我們沒法得到更多信息。”
“有辦法确認位置麽?”葉襄大聲問。
大廳裏一片啞然。沒有了網絡連接,這幫技術宅人比瞎子還不如。
“區域呢?”葉襄不甘心,“大致區域至少能辨出來吧?”
沉默了片刻,熱合成圖像組舉起手說:“有。”
葉襄看表:“五分鐘內行不?”
熱合成圖像組組長推了推眼鏡:“現在就可以。來看這張熱合成圖。”屏幕上顯示出稍早之前的熱合成圖像,逐級縮小,直到整個島嶼及其周邊海域都顯示出來。圖上六個紅點亮了起來,分別表示六個窺探者。除了那片高聳入雲的山脊,它們輻射出的電磁網基本上覆蓋了整片島嶼。
窺探者四號、五號的覆蓋範圍被藍色标示出來。所有人都傻眼了——原來這麽簡單,只需要确定四號、五號位置,及其覆蓋的交叉範圍,就能确定大致區域!還正在緊張計算,看是否能臨時調用資源三號衛星做數據中轉的高清晰解讀組紛紛垂下腦袋。
葉襄說:“很好,通訊維持組,立即開辟一條專用線路給熱合成圖像組,我要在十分鐘內看到最新的熱合成圖像。今後高能量反饋将作為第一級緊急事務通報,明白嗎?”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