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啪啦,啪啦……

從崖下刮上來的風,吹得兩扇窗戶不停地開開合合,窗後的簾子也随風舞動。這情形持續有半個時辰了,明昧卻一點也沒有起身關窗的意思。

她背靠着門盤膝而坐,面朝窗戶。陽光從腳下的地板,慢慢到她身上,繼續爬繼續爬,一直爬到房頂。光從刺目的白色,變成火一般的紅,到最後悄然無聲地淡去,大地陷入暮色,她一動也沒動。

她平穩而緩慢地吸氣,平穩而緩慢地呼氣,周圍一切動靜都逃不出她的耳朵。有人進來,房門開啓;有人出去,房間內開始傳出哭泣聲;侍女們來了,她們跟在腳步特別沉重的內侍官的身後;門開啓,門關上,哭泣聲停止了。

又過了一會兒,侍女們往外走,其中兩個人的腳步明顯承擔着三個人的重量。選秀者陷入昏迷,或者已經死了。一個被淘汰者……

另一扇門開啓,內侍官進入,房門關上;再一次開啓之前,房間裏就傳出絕望的尖叫;侍女們不顧禮節地跑來跑去,內侍官嚴詞呵斥;沉重的倒地聲,一切重新歸于平靜。

明昧的聽覺延展到更遠的地方,聽到了另外幾個房間裏沉重的呼吸和劇烈的心跳聲。噔噔噔,噔噔噔,侍女們腳踩地板的聲音幾乎就沒中斷,她們可真忙。

如果內侍官有權決定選秀資格的話,就有兩種可能:凰王的權力被架空;凰王根本就不在意誰被選上。

從他控制這個島一千多年來看,只可能是第二種情況。既然如此,為何要不遠千裏的選擇異族女子?為何必須延續這種傳統?內侍官決定最終人選的判斷标準又是什麽?

有一段時間,明昧陷入沉思。等她再一次聆聽,侍女們的腳步聲已消失不見了。确切的說,院子裏再無任何人,不過院門口多了幾名侍衛。對面廂房內,一概再無呼吸聲音;這邊廂房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另一個人。那家夥呼吸時快時慢,顯然心緒不寧。

審視完畢?

依據是什麽?

為何我已經通過?

明昧摸到手臂上。上午第一次見到內侍官時,這裏刺痛了一下——是了,有個小小的針眼。

明昧剎那間明白判斷标準是什麽了。她的心怦怦亂跳,再也坐不住,便站起身走到窗前。

天已徹底黑了下來。月亮還沒出現,如霜的星光照亮大地,森林在幾百米下毫不掩飾地呼吸、生長。她盡可能把身體探出窗臺,舉起雙手,做出一切順利的手勢。她把這個手勢保持了幾十秒,又做出準備行動的指示。

有實踐三號、四號衛星的雙重保證,最遲幾分鐘內,執玉司就能收到她傳遞出的這第一份信息。她關上窗,重新回到門前。

咚咚、咚咚咚。另一間屋子裏的家夥更加煩躁了,這裏敲敲,那裏敲敲,偶爾還在地上滾幾圈。可是明昧的心緒也好不到哪裏去。阿特拉斯呢?那家夥整整一天沒動靜了。矢茵是否還安全?帝啓呢?

今天晚上,将是極困難的一晚呢……她閉上眼睛。咕嚕嚕、咕嚕嚕,隔壁廂房的丫頭又在滿地翻滾了,就讓她焦躁去吧。自己必須養精蓄銳。再過兩個鐘頭,才真正是折騰的時候呢。

咕嚕……汩汩……

矢茵睜開眼。兩三米的上方,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碧色。數不清的氣泡掠過她的身體,碰到那片碧色,稍稍頓了片刻,而後紛紛碎開,将熱氣散發出去。碧色由此而不停地蕩漾、晃動,卻仍然沒有一絲消散的跡象。

她蹲着不動,看那碧色搖晃看入了迷。多麽漂亮的顏色呀,看得久了,發現也并非完全是翠綠的顏色,還融入了一絲幾乎難以分辨的紅,一點點兒紫藍色,一抹橘黃……她看得越久,顏色便愈加豐富而分明。

看出來了,那是水面背後,熔岩洞穴的顏色。

她憋不住氣了,雙腳輕輕一點,向上飄去,悄無聲息地冒出水面。水泛起一圈渾圓的漣漪,以她的頭為圓心向外擴展。這個渾圓一直保持到漣漪撞上不規則的岩石,才轟然破裂,紛紛彈回。于是平靜的潭水終于變得混亂,那原本凝固的顏色也驟然破碎,似漸漸消融于水。

矢茵長長吐了口氣,将濕發抹到腦後。她往後退,直到後背靠上溫潤光滑的乳石才停下。她閉上眼睛仰頭,感受水一顆一顆從發根流下,流過眼眶,流過臉頰,又一顆顆滴落在胸口,慢慢往下流淌……

圍繞在潭周圍的幾十只蠟燭靜靜燃燒,将這個并不大的洞窟照亮。頭頂的岩石離矢茵不過四五米高,它們千萬年前誕生在熔岩裏,而後被富含硫磺和礦物的水侵潤、沖刷、打磨。水留下鮮紅、青紫和橘黃的顏色,帶走它們的棱角,變成形态各異、色澤分明而又極其光潤的模樣。

雖然随着火山陷入沉睡,硫磺等物早已被沖刷幹淨,不過仍然有水從岩石上滴落,叮咚叮咚,滴在潭周圍的水窪裏,再慢慢流入潭中。潭上方幾根乳石垂落到幾乎與水面相接的地方,與正在休憩的人兒一道,被四周的光照得透明一般。

并非沒有人看到這美得讓人窒息的畫面。有個人,躲在陰暗的角落偷偷打量,偷偷發着抖。

真是可怕。他活了千百年,見過了無數的人,卻從未像今天這般背脊發冷。他探頭看看矢茵,就立即縮回,似乎要等膽氣凝聚到某種程度,才能再偷看她一眼。

她太完美了。哦,天吶,太完美。那人縮回來喘息時,就怔怔地看自己手心裏那根矢茵的頭發。天神在上,這根頭發的DNA完美到了這樣一種境界——他,必須忠誠于她。

那人每次想到這裏,就抖得更加厲害。他腦子裏不停冒出要殺了矢茵的念頭,可卻連這根頭發都沒勇氣扯斷。

多少年了?亞特蘭蒂斯沉沒多少年了?卡拉特克隕落多少年了?不可能。不可能!這個世界再沒有神了!再沒有神了!她憑什麽,憑什麽擁有這些……這些他追求了一生而不可得的。他抱緊了頭,陷入更深更大的茫然、憤怒和恐懼之中。

要殺她麽?還是老老實實俯首稱臣?她幾乎擁有神一樣的DNA,但她知道自己是神麽?她手下的那個代理體級別為何如此高?為什麽?

昨天晚上,那次可怕的信息,是警告,還是發布命令?它仍然存在,它仍然牢牢控制着一切。但這個人,這個完美的女人意欲何為?難道打算重新啓動……打算再一次掀起血雨腥風嗎?

太多的問題,太多的恐懼,他痛苦得拼命咬自己殘缺的左手,咬得鮮血淋漓,他也感覺不到。噢,這該死的身體!噢,這該死的被詛咒了的命運!

他正在苦苦掙紮,忽然聽見嘩啦啦的水聲,矢茵順着傾斜的石階一步步走出水面。那人蜷縮成一團,向黑暗深處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矢茵走出水潭,一群侍女魚貫而出,替她擦拭身體,換上衣服。絲質的衣服特別貼身,乳白顏色,用金線繡着只鳳凰,從後背繞到胸前,翅膀則在兩只寬大的袖子上,只要舉起手,鳳凰就如同要展翅飛去一般栩栩如生。

侍女們弄好衣服,又要為矢茵盤起發髻。矢茵不耐煩,自己用跟金色的帶子把頭發紮好,問道:“他呢?”

侍女們一起搖頭。

“你們把他弄到哪裏去了?”

侍女們跪倒在地,紛紛磕頭,并不說話。矢茵嘆口氣,往洞口走去。侍女們不敢阻攔,排成行不近不遠地跟着。

她們穿過一個又一個溶洞。溶洞大小各異,顏色也大不相同。幾乎每個洞內都有一潭水,也許有一條地下暗河将它們串起來。無數玲珑秀美的乳石倒映在潭水裏,美輪美奂,仿佛天堂。

矢茵可沒有心思欣賞。她悶着頭走,所幸這裏并沒有太多的岔路,她只管選最大最寬闊的路走,不久來到一扇石門前。矢茵上前推門,她身後的侍女發出一陣驚呼,但仍然沒人敢上前攔她。矢茵回頭看她們一眼,她們大大地眼睛裏流露出恐懼。

“凰王在裏面?”

一些侍女搖頭,一些拼命點頭。

矢茵想起帝啓說:“他們不是人,絕對不能以人的角度去看。”便不再理她們,毅然推開大門。眼前赫然大亮。

她屏住呼吸,慢慢走進一座巨大的洞穴。

洞穴高逾六十米,最下方是個直徑超過一百米的圓形,往上逐漸收縮,最終的頂點大概只有下方的十分之一大小,如一口倒扣的碗。與之前純粹天然的洞穴不同,這裏的地面被精心平整,打磨得極光滑。人影印在略呈墨綠色的地板上,清晰得如同鏡面反射。

矢茵擡起頭,立即被光源刺得閉上眼。島上所有一切遵循着幾百年前的生活,可是這裏,卻懸挂着數十盞亮晃晃的高功率照射燈!

燈光把這巨大的洞穴照得纖毫畢現,矢茵發現沿着洞壁一圈有二十幾個石門。石門緊閉,不知門後鎖着什麽秘密。洞穴裏有一種淡淡的腐敗的氣息,空氣也冰冷幹燥,與之前濕潤溫暖的氣氛大相徑庭。矢茵心中害怕,隐隐覺得這似乎是個墳墓。

她一面警惕地四處看,一面向大廳中央走去。腳踩在地面,一開始覺得冰冷,走着走着,覺得地面越來越熱了。

她走到離正中心還有二十米左右,發現中心有一個圓形洞口。嘎吱、嘎吱,單調刺耳的聲音從洞裏傳來。腳下的地面越來越熱了,矢茵心開始怦怦亂跳,加快步伐走到洞口,往下看去。

她頓了片刻,慢慢蹲下。她不敢說話,生怕氣出大了,帝啓也會掉下去。

在她下方十米左右,一只鐵籠裏,帝啓蜷縮成一團,正在沉睡。懸挂鐵籠的只是一根拇指粗細的鐵鏈,而在帝啓的下方幾十米,是無聲無息流動着的熔岩。偶爾一塊熔岩破裂,炙熱岩漿飛濺,似乎離帝啓近在咫尺了。騰騰熱氣沖出洞口,只一會兒矢茵的臉就被吹得又幹又熱。

一根鐵十字四頭嵌入洞壁,鐵鏈就随意地鎖在鐵十字中央。不知是帝啓在動,還是被熱氣吹的,鐵籠不停微微擺動,鐵鏈就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鐵十字一定是精心設計,是豎着的一面寬,橫着的一面窄,單憑人的腳根本無法在上面立足。中心離洞壁又超過手臂長度,若沒有工具幫忙,根本無法将鐵籠拉上來。矢茵試着趴在鐵十字上,不行,向上的一面窄得像刀,根本無法近身。

她正打算跳到鐵十字中央,兩腳分開踩,忽聽有人說:“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犯傻——再超過二十斤重量,他就會直接掉入熔岩裏。”

矢茵回過頭。她的臉被熱氣熏得緋紅,頭發被汗水打濕了,亂七八糟的貼在臉上——偏偏更增添了幾分豔麗。但她的眼光卻讓那人背心一陣發緊。

“你就是凰王?”

“只有島上的人稱我為凰王,你可以叫我,六十一。”

“六十一?”

“嘿嘿嘿,跟魯濱遜收留的星期五一樣滑稽,是不是?”六十一笑笑,伸出右手。“請,到這邊吃點東西,我相信你早餓了。”

“我不,他不上來,我就待在這裏,哪兒也不去。”

六十一似乎早料到矢茵會如此,手微微一招。矢茵剛才進來的那扇門開了,內侍官當先,侍女們擡着桌子、椅子、各式菜肴果酒出來,就在他倆面前擺開。須臾,一桌豐盛的酒菜就準備停當。桌旁還擺了個精致的爐子,放着壺燒水。

六十一擺手道:“出去,任何人都不許進來打攪。”

“是。”內侍官帶着衆人叩首行禮,倒退着出去了。

“請坐,呃……”

“我叫矢茵。”

“請坐。”六十一目視矢茵坐下。她不習慣這樣長而寬的袖子,一直攏在肩頭,手臂上那道傷痕很是刺眼。怎麽會呢?她擁有那樣完美的DNA,身體卻似乎并不能如神祗一樣自動愈合。

他小心地把卑微和膽怯隐藏起來,坐下端起酒壺。“要喝酒嗎?”

“不。我只是坐坐。”矢茵目不轉睛的盯着他。“我的朋友在下面忍受煎熬,在他上來之前,我不會吃任何東西。”

“煎熬?呵呵。”六十一笑笑。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今天是怎麽了?幹嘛不停傻笑?這可不好,不能自亂陣腳。要記住,他對自己說,要謹記,神,早在一萬三千年前就隕落了。

“放心吧,我敢保證他很好,絕對沒有生命危險。你還記得他是如何陷入深度昏迷狀态的麽?”

“不記得了。”

她在裝傻?她下達了一個高級別的休眠命令,不記得了?啊,是了,她在懷疑我的身份。

“我是……”六十一憋了半天,咬咬牙說,“我是第三季中期出生的,你呢?”

“什麽第三季中期?我不知道,我剛滿十八歲。”

她的眼神閃爍,但是血壓和脈搏沒有絲毫變化。看來她真不知道——她,也許只是個高級別的觸發體吧。

六十一心放下大半,同時生起一種心心相惜的感情。雖然自己的DNA比她低級得多,但好歹成功地躲過了第三季末殘酷地低層清理,保留了些許記憶。而絕大多數觸發體從出生到死,都不會被觸發,永遠不真正知道自己的使命。

他為她倒了酒,說:“請。”

“我不喝酒。”矢茵疲憊地搖頭。

“請吃點什麽。我不知道你要幹嘛,不過很顯然,餓着是沒有力氣的。”

矢茵聽了,當即拿起筷子就吃。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餓了兩天了,只是因為事情發展得太快太怪異,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态,完全忘了饑餓。此刻聞到飯菜香味,肚子立即咕嚕嚕慘叫起來。她也不管六十一是不是正注視着自己,撒開了架子猛吃。

不到十分鐘,矢茵把桌上的菜一掃而光。吃完最後一只牡蛎,她才忽然一頓,隔了片刻,尴尬地擡頭。“不……不好意思,我太餓了……”

“哦,沒關系,反正我也不吃。”一旁的水燒開了,六十一從桌子下拿出一只茶壺,泡了茶,又取出兩只薄胎青瓷茶杯,為矢茵倒茶。

“為什麽?”

“嗯?”

“為什麽不餓?”矢茵問,“聽說你活了上千年,難道已經成精了?”

六十一笑笑——這是在套話麽?他不回答。

“你要怎樣才肯放了他?”

“這得看情況。”

“視我的合作态度而定?可是我并不知道有什麽可以合作的。”

六十一又笑:“顯然不是,可以合作的方面有很多,比如……”

矢茵回頭看那洞口。“他真沒事嗎?那麽熱,會脫水的。”

“幾個小時之內還不會,只要你跟我合作,他就是安全的。”

矢茵似乎沒聽見。她看着茶杯,茶水顯出嫩黃的顏色,茶氣蒸騰,她的眼睛似蒙上一層煙雲。六十一正看得發呆,矢茵問:“那些蠻荒之人,是這個島的原住民麽?”

“不是。”六十一反問矢茵,“你真是來選秀的人?”

“當然不是啦,別傻了,哈哈哈哈!”

“……”

“你為何請我吃飯,而不是丢進熔岩裏?”

“待客之道,該當如此。”

“這可怪了啊,如果我是客,為何他不是?”矢茵指着熔岩洞口問。

“他跟你不同。”六十一努力把被矢茵弄得散亂的精神集中起來。“你只需要知道他不同就行了。”

“你不肯說,我們換個話題吧。為什麽那些人要把嬰兒拿去獻祭?是他們的習俗?”

六十一皺起眉頭。小姑娘不好對付呢,語氣客氣,言語間卻咄咄逼人,念頭跳躍得太快了。必須要給予威懾才行!真相,才是真正的威懾。他說:“不。是我下的命令,他們必須每個月向大海之神獻祭一名嬰孩。”

“為什麽要做這麽殘酷的事?”

“你不如問,上帝為何要求亞伯拉罕獻祭自己的孩子?是殘酷,還是仁慈?”六十一驟然提高腔調,厲聲道:“為什麽獻祭孩子的亞伯拉罕,成為地上之王?是愚昧,還是睿智?你,懂得些什麽!”

矢茵不說話了。六十一昂着腦袋,下巴凸出,嚴厲地盯着她,他卻不知道,矢茵沉默是因為在傾聽另一個人說話:

“第三季出生的人,等級已經低得沒譜了。第三季末期開始底層清理,規模龐大,覆蓋整個安蒂基西拉系統。他卻還能保持記憶,肯定是一名僥幸逃脫的低級外圍人員,或幹脆就是一名連系統身份都未獲取的回收品。叫什麽來着?呃,植肢者。”

“植肢者?”矢茵嘴唇微微動彈,也只有腳鏈能通過她咽喉的振動聽見。

“對。他們或許是失敗的生成品,或許是受創過重,重構成本太高,因此直接予以回收。有用的肢體截取下來備用。暫時沒有死的人,負責用身體培養截肢,等待取用,所以被稱作植肢者。他們對此深感自卑,所以必須小心,絕對不要當面提及此事。”

“經過了一個春天又一個夏天,我想與花鳥草木在一起。”突然,那名掉下山崖的侍衛的話閃過腦海。原來,他拒絕回收是這個意思!

六十一忽然莫名地汗毛倒豎。他警惕的看看四周,沒有動靜啊?對面年輕的女子似乎也沒有動。他挪動身體,換個更加舒适的姿勢坐。真是讓人不自在的一天啊……不行!一定要查明白!他使勁給自己打氣。

“我現在明白,為什麽你要請我吃飯了。”

“哦?我倒要洗耳恭聽。”

矢茵喝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因為你命令那些人殺死自己的嬰孩。”

“嗯?這有聯系嗎?”

“當然有!”矢茵驚異地說:“你不明白?他們獻祭的對象,并不是海神。”

這丫頭不像在搞怪,但這話究竟想表達什麽意思?六十一看着矢茵眼睛,想要找尋她的真正意圖,卻很快就轉開。該死,她的眼睛可真亮。

“那麽你說,他們獻祭的對象是誰?天神?鯊魚神?還是章魚?”

“是你自己。你就是他們的神。”

六十一坐直了身體,坦然受之。

“或者說,裝作是他們神,”矢茵笑嘻嘻地補一句。她搶在尴尬的六十一開口前又說:“不過我打賭,你其實并不清楚上帝為何要亞伯拉罕獻祭自己的孩子。”

“哼,那你可輸定了,小姑娘。以前我也不明白,上帝不是仁慈的父麽?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後,我才弄明白——因為上帝不僅僅是‘父’,更是‘主’。獻祭自己的孩子,的确不是為人父應做的事,對人主來說,卻是必須的。唯以最為珍愛之物獻祭,才能真正忠實于主,這就是亞伯拉罕成為人中之王者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你果然完全不懂。”

“哈——”六十一剛想嘲笑,轉念又強行忍住。小姑娘在耍花樣呢。他問:“願聞其詳。”

“你不懂得這樣一個道理:上帝可以要亞伯拉罕獻祭他的孩子,可以要任何人獻祭孩子,因為上帝是能同時創造與毀滅之神。人便是上帝創造,所以獻祭給上帝,只是一個簡單的輪回而已。”矢茵傾身向前,兩眼亮幽幽地盯着六十一。“你這個凡人,不能創造人,又有什麽資格要求獻祭?”

過來老半天,六十一才冷笑出來。

“不。”他雖然在笑,臉色卻好像死人一般,咬着牙說,“你錯了。”

矢茵眉毛一挑。“證明給我看。”

“嘿嘿嘿,”六十一越笑越歡暢,“小姑娘,我活得太久了,真是太久了,你想象不到的久遠,久得我都忘了什麽是生氣,忘了什麽是沖動,忘了……”

“對。”矢茵打斷他。“也假裝忘了你是個植肢者?”

砰——嘩啦啦!

桌子飛上天之前,矢茵早已閃身避開。杯碗瓢盤和剩菜殘湯漫天亂飛,矢茵抱着腦袋噔噔噔跑出老遠,腦門上還是噼裏啪啦砸了一堆碎片,幸運的是沒有受傷。她回頭看,桌子、椅子、火爐……這麽一忽兒,所有的事物都炸得粉碎,散得滿地都是。

那人站在殘渣間,歪着頭,聳着肩,形容愈發猥瑣。麻布垂下,看不見他的臉,卻能清晰的看見他在劇烈顫抖。

“我建議你不要僥幸等待,現在跑也許還有一絲希望!”腳鏈在矢茵耳朵裏大叫。

矢茵用大踏步走向六十一作為回答。

“天吶!”腳鏈生平第一遭發起抖來。

“證明給我看,植肢者!”砰!矢茵一腳踢飛了擋在面前的一張椅子。

“哎呀!”

咕嚕嚕……咕嚕嚕……撲通!

汩汩……汩汩……

嘩啦!

“噗!咳咳!咳咳咳!哎……喲喲……”

矢茵從冰冷的水裏冒出來,拼命抓住身旁的石壁,大口嗆水。咣!頭頂上的門關上了,頓時一片漆黑。

她呸呸呸地吐出水,叫道:“呸!好臭的水!不知道憐香惜玉的混蛋!”

罵了半天,眼睛漸漸适應了,發現這裏也并非完全漆黑。這間水牢是在火山石間開鑿出來,呈圓柱狀,直徑約兩米。石壁的表面非常粗糙,卻也沒有足夠立腳的地方。木制的牢門離矢茵有三米,一些縫隙投下些許光線。

她剛才被幾名侍衛蒙着眼帶到這裏,一屁股踢下來,幸虧水深,否則非摔死不可。這水也不知是自然滲透進來,還是人為倒進來的,一股子腐敗味道。矢茵想到水裏或許真有死人,拼死貼在石壁上,但由于無法爬高,兩條腿始終泡在水中。她又氣又怕,可除了高聲大叫大嚷,也着實沒有什麽好法子。

“好了。”半天,腳鐐終于開口,“算了吧。”

“算?憑什麽?我腦袋都撞腫了!你瞧瞧我身上這些傷口!嘶——”矢茵倒抽幾口冷氣,接着又罵,“王八蛋!不要叫姐再看見你!”

“我倒是覺得……唉,他受地傷害遠比你重……”腳鏈為六十一由衷嘆息兩聲。“而且我猜,這結果根本就是你自己想要的。”

矢茵一怔,果然不再大喊。她仔細聆聽,沒聽到任何人聲,才低聲問:“你咋看出來的?”

“你喊歸喊,但有第三個人在,‘植肢者’這幾個字提都沒提,可見也知道厲害輕重。”

矢茵貼着石壁轉了一圈,總算找到一個略可踏腳之處,但也只是不再沾到水而已,離牢門還是遠得很。筆直的石壁,加上兩米的直徑,這是算準了一個人無論如何也爬不出去。她靠着石壁喘氣,漸漸的呼吸恢複了平靜。

“我還是不明白,”腳鏈說,“為什麽你一定要激怒他?剛才他別說拍暈,拍死你也綽綽有餘。或者幹脆一腳踢下熔岩洞,化成一道煙,眼不見心不煩。”

“嘿嘿,他不是沒下狠手麽。”

“你拿準了他不會?”

“當然。”矢茵摸到手臂上的傷口,沾了髒水,傷口開始抽痛。該死,必須盡快消毒才行。不過她一點也不慌,六十一那王八蛋不會忍太久的。

“我對于人類的情緒化,始終還是不能明白。”

“你不懂,是因為你沒混過江湖。”矢茵老道地說,“手下沒幾十號弟兄,沒人叫你一聲茵姐,沒有頂着明晃晃的刀片,還喊對方回去換尿片,你當然不能明白。”

“你混黑道?”

“吓死你了吧,哈哈!”矢茵一邊笑一邊掰起指頭算,跑酷聯盟和強哥的十幾個小弟加起來——嗯,夠了夠了,都夠格當大幫會了!

“我只能說幾千年時間,人類進化得真快。”

“那我告訴你吧,如果一個老大第一時間能卻并沒有幹掉對手,他再一次下手将變得更難。所謂殺氣可聚不可散,就是這個道理。他不殺我,說明他指望着我這裏有對他有利的東西,之後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往他心眼深處去了。”

“所以你不停地跟他插科打诨?”

“是啊,哈哈哈!讓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琢磨去吧!老不死的妖怪!”矢茵得意洋洋地踢踢腳,讓腳鏈淅瀝瀝地響。“咱們這麽熟了,既然你那麽那麽想聽,叫我三聲茵姐,我就告訴你。你要繼續耍酷,就活活憋死。”

“一個根本沒有人格編碼的機器稱你茵姐,也會給你帶來某種感官上的快感?”腳鏈覺得不可思議。

“我管你是什麽!叫不叫吧?叫不叫,叫不叫,叫不叫!”矢茵使勁踢、踢、踢,腳鏈就拼命亂響。

“茵姐,茵姐,茵姐!”

“嗯,乖,百萬分之一。”

“我的編號遠在六十一之上!”腳鏈陡然拔高聲音,“根本沒有‘六十一’這個編碼,數字編碼最大只到六!之後的編碼都非常複雜,除了代表其生成地區的名稱外,通常還有其任務編成、歸屬系統、預計執行時間,甚至還有中止信號代碼!那狗娘養的王八蛋隐瞞了真實姓名!”

“我管他呢?那你說你自己叫什麽吧?”

“我……該死!我沒有權限提取記憶……嗚……”腳鏈悲憤的抽泣。

“嗯,正好,就用百萬分之一這個名字好了。你到底聽不聽?別吵!”矢茵說,“我問你,在外面石柱那兒,我說了句話,你聽見了麽?那是什麽意思?”

百萬分之一罕見地喘息幾聲——雖然只是機械模拟,倒也像模像樣——才說:“聽見了,不過完全不能解碼。這句話等級異乎尋常的高,照我看幾乎算是最高等級的命令了。你怎麽會說?”

“你是說——這句話是個命令,并且讓帝啓陷入昏迷?”

“是的。”

矢茵怔怔地說:“那他真是跟黑玉有關的人了。”

“拜托,你到現在還不肯相信?”百萬分之一要是有手,就要抹額頭的汗了,“清醒點!雖然我不知道他是誰,但肯定是重要關鍵的一環!”

矢茵心中一片冰涼。她知道帝啓很奇怪,阿特拉斯也奇怪,可是小心眼裏,一直期望着他們只是裝神弄鬼,其實也只是普通人。可是現在,連一個腳鏈也認為他非同尋常。

“你怎麽了?”

“沒有,這事我自己也煩嘀咕,算了,以後再說吧。老妖怪一定也聽見,一定更加震驚。這就是他沒有第一時間殺我的原因——他沒弄懂我是什麽人。事實上,我自己都不明白,何況他?”

“所以他來套你的話。”

“對!”矢茵暫時把帝啓的事抛開,重振精神。“他自報家門,就是想取得我的信任。我哪裏聽得懂!可是越說不懂,他就越不能确定,越不确定,他就更不能殺我。”

“有點道理,但我還是不明白,你說他不殺你,跟那些人用嬰孩祭祀又有什麽關系?”

“那是在激他。你下午說那些不是真正的人,我就在想,老妖怪一定用了某種技術,造出那些似人非人的東西。那技術很可能就來自黑玉,是不是?所以我一定要激他給我看。”

“邏輯倒是合理,但這麽激他真的有用?我怎麽覺得你是在使氣?”

“嗤!我才不會跟他這種妖怪使氣。你仔細想想,他做夢要當神呢!身為神,絕對不能容許受到質疑,然而我卻做出了令他害怕的事。他肯定還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麽能力,但卻渴望得到。你沒看見他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你瞧着吧,他一定會憋不住來求我的,到時候也必定會恭請我去看他的造人技術。為什麽?哈!還能為什麽,他想借此壓倒我,而後才能促成大家平等交易。”

百萬分之一微微發熱,盡最大的能力計算了一會兒,說:“若他真想當神,他立即殺死你,阻止秘密洩露的幾率高達99.9999997%!”

“你沒算對,”矢茵輕蔑地說,“漏了一個關鍵——他的身體。”

“這……我的角度不夠,看不大清楚。”

“他佝偻着,并且永遠只用右手,左半邊身體一直籠在衣服裏。這是有嚴重的殘疾呢。我第一眼看見,不知為何就立即想到了之前看見的一尊雕像,你猜怎麽着?雕像左邊有兩只手!如果那東西是他做的,恐怕就是他自身的寫照。想想看,也許在遙遠的過去,他作為植肢者被植上一只手,因為某種原因永遠無法自我消除,該是多麽痛苦?神是完美的,他始終差了那麽一點而不能成為真正的神。他一定無比渴望得到史前的技術來彌補。千百年來,只有我出現了,只有這麽一個可能的希望出現了,他會舍得殺我?哈!哈哈!可謂算無遺策!”

“不是還有帝啓麽?”

“呃?”稍稍亢奮過頭的矢茵一怔,過了半天才一拍腦門。“把他給忘了!”

“單從外表看,帝啓的能力怎麽也比你強一點吧?”

矢茵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問道:“那你說,這是為什麽?”

“哼,”輪到百萬分之一不急不慢地說,“你考慮得很周詳,只有一個地方錯了,六十一善待你,并不是想知道你的能力——他其實已經知道了你的能力,或者說,他已經從你身上看到了可以利用的能力。”

那光亮起來,跟一顆閃爍的星星差不多,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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