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那個嬌小的身影一路疾跑,快得像只受驚的兔子,明昧好幾次被她甩掉。不過明昧一點也不慌亂,只需一直朝着最裏面的庭院跑,不久就能再次發現她的蹤跡。目标很确定呢。
現在的情形比上島的時候更混亂了。矢茵失蹤,阿特拉斯不知混到哪裏去,而憑空出現的帝啓似乎也落入了凰王之手……明昧有點後悔,這個計劃太過匆忙,也太冒險。
她手背的皮下埋藏着一塊人造脂肪組織,只需用力按下,同時有超過三顆衛星、七套通訊系統将收到她的求救信號,并保持長達三小時的實時定位。執玉司的接收單位會立刻趕到,用重型火力掃平一切障礙……
不!她奮力把這個念頭甩出去。不冒險,不到最緊急時刻,阿特拉斯不會露出原型,帝啓也不會出現——事已至此,不豁出命是不行了!
正想着,前面的人伏下身體,趴在屋頂觀察。明昧也趕緊趴下。前面就是最後的院落了,半身嵌入山壁的大殿沒有一盞燈光,只有星光隐隐勾勒出它的屋檐。死灰色的線條,青灰色的平面,仿佛一座陷入死寂的大墓。
那人很久都不動彈。明昧離她約十米遠,慢慢爬到屋檐邊緣,探頭往下看,原來院門外站着二十名侍衛,牢牢看住每一個角落。她沒法再前進了。
如果她也是沖着黑玉而來,是不是确切知道下落?明昧心想,要幫她麽?若能讓她帶路,也許事半功倍,但要幹掉這麽多人可真不容易……
明昧正猶豫,忽然背脊一涼——風從側面吹來,帶來了一股硝煙味。
直到此刻,并沒有任何槍聲,更确切地說是混合着子彈的味道、槍管殘留的硝煙味,以及只有長期摸槍的人才能辨別的槍油味。明昧抽抽鼻子:槍油很濃啊,而且偏酸,槍支長期放置在寒冷的地方,才需要添加了防凍劑的槍油……她身體陡然往下壓了壓,恨不得鑽進藤草編織的屋頂——神聖光輝軍團!
前面的院落沿着絕壁修築,但最後這個院子卻被弧形的山崖懷抱。與其他院落交界的這片寬闊的路的盡頭就是絕壁的末端。明昧不用看,也知道光輝軍團的人正從絕壁下往上攀,殺戮就要展開。她一寸一寸的往後蹭,轉頭看那女子,仍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要不要提醒她?
噗——
子彈透過消聲器,高壓氣體的聲音絕大部分被吸收了,不過槍的功率很大,超音速飛行的子彈産生的音爆卻不能消除。噗的一聲,像老遠有人打開了紅酒瓶塞——突然的襲擊非常成功,距離絕壁第二近的侍衛腦門一歪,沒有任何掙紮就倒地身亡。
但是列普辛柯還是算錯了一着。
若是普通人,第一反應是看身旁摔倒的人,因此他先打第二人,再打第一人,卻不知道這些侍衛基本上不能算作人。靠得最近的第一名侍衛立即轉向絕壁——噗!他胸口炸開了花,向後仰倒。
“哼!”
與列普辛柯同時爬上來的一人中了那侍衛抛出的飛刀,刀子穿透了肩胛骨,幾乎從另一側透出。那人往下滑落了五六米遠,才勉強穩住。
他往下落時,另外兩人迅速爬上絕壁,頂了他的位置。剩下的侍衛取下背後的半自動步槍,半蹲在地,拉槍栓,瞄準。所有的動作無不規範整齊,沒有任何逃避、躲閃,完全無視正在連續射擊的對手。這麽一忽兒,神聖光輝軍團已幹翻了四名侍衛!
他們同時扣動扳機!
砰砰砰砰!
如同十八世紀的燧發槍團一般,十四名侍衛組成的排槍陣爆發出驚人的威力,一次齊射就覆蓋了整片絕壁的突出部位。在開槍前,列普辛柯本能地往下一滑,躲過了這輪攻擊,卻眼睜睜看着兩名弟兄往下墜落,血稀裏嘩啦地往外噴射。
嘩啦——侍衛們拉槍栓,砰砰砰——又一輪齊射。鈎上懸崖的一根繩索被打斷,幸虧繩索上的人已經全部在絕壁上穩住了身體。
列普辛柯眼睛頓時血紅。
侍衛們槍響的瞬間,明昧縱身而起,貓着腰向那正往後狂奔的女子跑去,想要截住她。那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頭一看,驚喜地叫道“矢茵!”
明昧奔到她面前,那人驚道:“你是誰?”
“我是矢茵的朋友,快跟我來!”
“我、我、我想還是趕快回去比較好!”
叮叮叮——絕壁下方抛上來三枚雞蛋大小的球體。明昧猛地将那女子撲倒在屋頂。“別動!”
啵、啵、啵!三聲悶響,接近一千四百枚鋼針被爆炸産生的高壓氣體射出,打得兩邊的牆壁砰然作響。其中一些甚至射穿木質屋檐,穿透屋頂,幾乎擦着兩人的身體飛出。
院牆下霎時一片死寂,片刻,才傳來一連串沉重的跌倒聲。女子全身顫抖,明昧捂着她的嘴巴,在她耳邊輕輕說:“不要動。別動。”
神聖光輝軍團的士兵們魚貫而上,最前面兩人挨個給每一名侍衛補上一刀,後面的則将重型裝備吊上來,依次發放組裝。有幾人沿着通道搜索前一片院落,無聲無息地殺死幾名侍女,其他的将屍體拖到大門口壘起,建立第一個據點。
“仍然沒有任何無線電通訊。”偵察兵切沃夫傾聽了片刻,報告道,“頻道非常幹淨,也沒有發現衛星通訊信道。但是有頻率非常高的規律脈沖,估計是執玉司的掃描系統。”
“執玉司的人還在待命嗎?”另一人,副隊長加拉魯厄問。他有四分之一的南非血統,皮膚黝黑,在推崇純粹斯拉夫血統的神聖光輝軍團裏是個不多見的特例。
列普辛柯搖搖頭。“或許對方已經開始了。我們不知道情況,必須做好最壞的準備。”
“是!”
“脈沖信號加強了,”切沃夫說:“而且頻率變得更高,對方似乎通過某種方式發現了我們!”
列普辛柯還沒說話,忽聽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槍響。加拉魯厄說:“是第二組,加特林重型機槍的槍聲!”
“跟執玉司接觸上了嗎?”
“或許是島上的防禦力量,”列普辛柯下令道。“加快步驟!留下一個人,其餘的都跟我進去!既然對方發現了,立即與第二組恢複通訊,讓他們機動向我方靠攏,快、快、快!”
“進去了……只有一個人在門口。”
他們分成兩個縱隊,沿着兩側的回廊,往中央大殿逼去。除了軌道上的實踐三號衛星,沒有任何人能看見對面屋頂上的兩個女人。
“連加特林機槍都帶上了,顯然是格殺勿論。”明昧縮回頭,問,“你也是選秀的?叫什麽名字?”
“我叫瑪瑞拉,你跟矢茵是一起來的?”
“我是她姐姐。”
瑪瑞拉恍然大悟:“難怪你們倆很像!”
“哪裏相像?”
“呃,兇巴巴的眼珠子。”
“那可真的很像。她在哪裏?”
“我不知道!她逃了,逃得遠遠的,我看見有人追上去了!哦,那個笨蛋!我早說過,憑我們的姿色不用擔心不用擔心,她偏不聽!現在好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昨天晚上見到她的?”
“是,啊,那個瘋子!差點就把我的計劃毀了!”
“什麽計劃?”
“嫁給凰王啊!哦,你也是選秀的?你、你也通過了?”
明昧一言不發地看她。瑪瑞拉咽口口水,小心地問:“今天下午,另外一些人怎樣了?”
“死了。”
風吹得緊,呼啦一下,卷走了瑪瑞拉的發夾,頭發頓時亂飛。她怔怔地發了一陣子呆,身體慢慢癱軟下去,低聲道:“真的?”
“當然。只有我們倆通過了測試,你知道是什麽測試麽?”
“……我只記得紮了一針。”
“對。沒有死,就證明我倆的身體合格了。重點只是我們的身體,你懂這意思麽?”
瑪瑞拉搖頭。
“算了。”明昧用力紮緊頭發,問,“矢茵往哪裏跑的?”
“哪裏?我記不太清楚方位了。不過大殿裏有座惡心的雕像,雕像後有個洞穴,從那裏出去就能到一座棧道。棧道毀了!她就在棧道對面……”
“好!”明昧站起身,“帶我去找她。”
瑪瑞拉剛坐起半身,怔了片刻,又慢慢坐回去。“我……是這麽想的,既然都合格了,還是回去乖乖等待比較好……大家都是姐妹,以後多照顧點。”
“那你今晚跑來是做什麽?不會是看夜色好,散散步吧?”
“呵呵,”瑪瑞拉尴尬地笑笑,“我本打算看看有沒有可能找到她,既然有你,我就放心了!我體弱勁小,又沒啥趁手的東西,就不拖累你了,再……”
最後一個“見”字她無論如何說不來了。明昧一把揪住她衣領,把她像只小雞一樣扯過來。星光把明昧的頭發染上一層紫藍色的光,她的眼睛幽幽發亮,好像母熊盯着春天醒來時的第一頓晚餐。
“我只說一次——你發花癡想要嫁給任何人都行,但不是今天。你有兩個選擇,帶我去找矢茵,或則從這裏一路滾到絕壁下。看在姐妹的份上,我保證你在滾出屋頂之前就斷氣,不用體會高空墜落的恐懼。”
瑪瑞拉臉憋得通紅,想掙脫,不行,想用腳踢她,但明昧全身壓了上來,這麽苗條的身體這會兒卻重得像鑄的一般,根本動不了分毫。她嘴唇蠕動,明昧稍松開一點,才勉強說:“我……我只會拖累你……躲得遠遠地,絕對不給你惹麻煩……”
當然不行,跟矢茵有關的一切都必須處于監視之下。明昧搖頭。“不,我需要幫手。再說這夥人可是去刺殺凰王的,他們要是得逞,你就沒指望了。”
瑪瑞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王妃之位要讓給我?”
“我在此立誓,若不助你當上凰王王妃,死無葬身之地!”
“爽快!咱走!”
“等等!”明昧在屋頂摸了一陣,摸出兩根光輝軍團炸上來的鋼針。問她:“會不會使?”
瑪瑞拉豪邁的一拍胸脯:“真正厲害的在這裏呢,走!”
“奇怪,真奇怪。”
“嗯?”
前面帶路的侍衛聞聲回頭,矢茵睜大眼睛問:“還有多遠?”
侍衛沒有回答,只是示意讓她繼續跟上。他們沿着一條窄小的通道,一路往上走了好久。通道雖然窄小,卻被精心修繕。兩側洞壁和腳下的石階都打磨得很光滑,赤腳踩在上面真是種享受。每隔幾米,洞壁就凹進一塊,安放油燈。油燈上方甚至有走煙的通道,不讓通道有一點憋悶的感覺。看來就要到六十一的老巢了。
矢茵微張開嘴,說:“哪裏奇怪。”她小心地不吐一點兒氣,聲音發不出來,但聲帶和舌頭的振動透過骨骼傳遞。振動的偏差已經被百萬分之一過濾,它聽得非常清楚,回答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植肢者不可能活這麽長。”
“不是有很多長命百歲的麽?在你們那個偉大的帝國裏?”
“壽命的确比現在的人類要長,六位執行者據說能達到永生的地步,但那是有整套維持系統的情況。失去系統支持,不可能活過五千年。這些植肢者的壽命就更短了!如果他真是第三季出生,到現在接近一萬年,我才不信呢!”
“有黑玉幫忙?”
“黑玉?哦,拜托,雖然我沒見過,但再怎麽說,它也不可能重造整套系統。對了,他也許是名席德拉。”
“席德拉是什麽?”
“不同于普通人類,他們是直接隸屬執行者的人造體。他們的壽命據說可以上千年,可是也不能脫離系統長久保持下去。而且席德拉職能和階層都很高,不可能會淪落到植肢的境地啊。真正詭異!”
“放心,”矢茵安慰它,“我會讓他吐出來的。”
“別太沖動……”
侍衛推開了一扇石門,躬身退開,示意矢茵自己進去。矢茵小心地探頭看看,裏面還是一條通道,不過二十幾米外就是門。那侍衛似乎看都不敢看這條通道,只是不停揮手,讓她快走。矢茵剛走進去幾步,門就立即關上了。
“沒有任何人可以進入。”百萬分之一說,“一定留有舊時的事物。”
矢茵扶着牆站了片刻:“我腿有些發軟……”
“哦,我聽錯了嗎?你膽子那麽大,也會害怕?茵姐!”
“再叫兩聲?”
“茵姐,茵姐!”
矢茵深吸幾口氣,咬着牙朝那扇門走去。石門看上去很厚實,但矢茵剛碰到,它就嗡的一聲自己開了。
“哇!”矢茵被門內突然透出的強烈光線照得頭暈。她扶着牆眯眼站了片刻,等眼睛适應了強光,才一步步走進門內。
這不是跟六十一對峙的那個房間麽?偌大的空間、平整的地面、沿着石壁全是石門。房間頂部安裝着整整三圈刺眼的白色光源,真不知這家夥把發電設備安在哪裏的。
“不一樣,”百萬分之一猜透了她的心思,提醒道,“根據引力差異計算,海拔比剛才的房間高三十米左右。我搜索不到定位衛星,無法确定是不是在同一垂直面上。面積倒是差不多,他一定制造了許多這樣的房間。”
矢茵往中央走去。果然,沒有洞口了。矢茵失落地蹲下仔細看,發現地面有道極細的縫,勾勒出一個直徑約一米的渾圓。也許這是個可以開啓的洞口……
“你來了。”
矢茵站起身,六十一從一面石門後跺出來。是幻覺嗎?總覺得他比剛才又老了二十歲,身體佝偻得更加厲害,以至于膝蓋都不能伸直,雙腿彎曲着艱難地往前挪動。他的頭一點一點的,卷縮的手臂抖個不停,全身搖搖晃晃,好像随時都會摔倒——這是能活七八千年的樣子嗎?看上去連七八天都活不過去了。
“沒有椅子,你若不嫌棄,就坐在地上吧。這裏很幹淨的……”
“好。”矢茵走到縫隙外,席地而坐。六十一氣喘籲籲地走到她面前,躲閃着矢茵的注視,低聲說:“…我的樣子很醜陋,是不是?”
“呃,怎麽說呢。有點上年紀了。”
六十一嘿嘿地笑:“有點……不,你知道我是老得成妖怪了。我就是個妖怪,就是妖怪。妖怪?妖怪也沒我這麽醜陋……”
他坐不下來,也不肯站着不動,就艱難地繞着那圓環繞圈。“我很好奇,你究竟覺醒到哪一步了?”
“覺醒?哦,對,覺醒。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哪一步。怎麽覺醒也分階段的嗎?”
“我不太了解。只是觸發體通常有确定的觸發條件,而條件是分細則的,所以,”六十一繞道矢茵背後,仔細盯着她看了很久,低聲說,“你怎麽知道我是……”他牙根咬碎,就是說不出後面三個字。
“你為何不這樣想:植肢者就是我的觸發條件。或許我的存在,正是為植肢者而來。”
“也許。那麽目的是什麽?”
“誰知道?觀察?監督?治愈?”矢茵慢吞吞地說,“也有可能是徹底清理。”
“清理?”六十一的身體抖的更厲害,不過他很快又鎮定下來。“哦,不,你可不像清理者。”
“你見過清理者?”
“你其實可以問,我殺過幾個清理者。”六十一陰恻恻地笑着。“我也可以回答,很多,很多!”
“老妖怪在撒謊,”百萬分之一鄙夷地說,“三大系統的清理者總共只有九人,六個在安蒂基西拉系統,兩個升空至歐爾菲斯。據說,前往達倫波爾系統的清理者一直沒有信息反饋,跟達倫波爾一道陷入了靜默。很多?哈哈,真有意思。他在賭你知不知道清理前的事情。”
“哈哈,有意思,”矢茵說,“總共才九名清理者,我真有興趣聽你到哪裏去殺很多?”
六十一不說話,繼續繞圈。等到再一次繞到矢茵背後,問道:“昨天,那道信息,是追逐你而來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矢茵搖頭,“昨天發生了什麽事麽?”
六十一立即後悔說出這話。七道波疊加在棧橋下方,十三道波疊加在收藏黑玉的洞穴內,組合和解碼的時間非常短。當時他距離西島不過三百米,等察覺到的時候,信息堆棧已自我潰散,變成無序的散射波。那個時候矢茵應該待在宮殿裏,離棧橋超過幾千米遠,厚厚的山壁也阻擋了洞穴內的散射波,她應該不可能接受到才對……
也許,系統只是無意識地想要接觸到什麽。更有可能,是隐藏在洞穴內的黑玉又一次發出探測信息,而造成系統的一次自激反應吧。千百年來,這樣的自激反應已經發生很多次了。
他改口道:“你為何到這裏來?”
“你為何在這裏?”矢茵反問,“這是你接連逃過兩次底層清理的地方?”
“清理啊,唉,太久遠,我都不記得了。”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矢茵轉過去看他,“你有維持系統,對不對?”
“你不是觸發體。”六十一的眼睛陡然眯成一條線,連着倒退了幾步。“觸發體屬于末端獨立任務單元,不可能知道這麽多。你究竟是什麽人?”
“讓我看你的維持系統,六十一。”矢茵站起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想要知道更多,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有那麽極短的一刻,六十一差點雙膝一軟,就此跪下,向矢茵俯首稱臣。天啊,即使艱難掙紮了幾千年,面對這份完美的DNA時,那與生俱來的遵從、卑微的感覺仍然無法消除。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幾乎把持不住,就要痛哭出來。
不!心中有個聲音頑強的大喊:不!這不是真的!它早已經隕落了!這只是個觸發體,一個稍微有點記憶的觸發體而已!
“你——”六十一咬緊牙關,全身骨節咯咯作響,堅持着不倒下,問道,“你想知道什麽?”
“所有的,一切!六十一,你隐藏至今,不會是偶然,對不對?是某個任務沒有終結,還是你觊觎着某件事物?”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已經獨自生存了幾千年,為什麽要告訴你這個乳臭味幹的女孩?若說有交換條件,你又能給我什麽呢?”
“這是個好問題,”矢茵承認。她癟着嘴認真思索、傾聽。須臾,她說:“這是個信任問題。”
“嘿嘿。”六十一冷笑。
矢茵誠摯地攤開手:“瞧,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麽系統缺陷,所以不能确定可以給予怎樣的幫助。你或許應該遵循第十三章第五節第四十三項條例,向我開放基礎維持平臺。”
“第十三章規範的是植肢者向其直屬高階維持單位開放流程,但是你怎能證明擁有該授權?說到信任,我連你屬于哪個層面系統,生産時間及任務标示都不知道,怎麽談信任?”
兩人相互對視着,都不肯後退半步。腳鏈的溫度越來越高,百萬分之一正緊張搜索一切植肢者的信息,力圖猜到六十一的上一級維持單元。但是系統太複雜了,光是培育和回收植肢者的區域維持系統就有超過一千五百個,涉及的維持單元多達上萬。如果不是他的直接對應單元,是無權要求他開放基礎維持平臺的。再說該死的系統已經崩潰幾千年了,他肯不肯聽都成問題!
過了老半天,矢茵才斟酌着開口:“我只能告訴你,我的一部分代碼,曾經是莉莉絲本體的侍奉者。”
“哈哈哈哈!”六十一拼命壓抑內心的狂跳,一面放肆地笑道,“莉莉絲本體?克拉特克早在一千年前就淪陷了!很可能遠在那之前,莉莉絲本體也被清理幹淨!你睜眼仔細看看,現在的世界早已不是舊時!系統?系統在哪裏?基礎維持平臺?哈!哪裏還有什麽狗屁維持平臺!”
六十一面色通紅,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背也不駝了,腳也不彎了,他亢奮地繞着環形疾走,一面說:“我們該侍奉誰?神祗已經隕落!我們該相信誰?我們是棄兒!我們被制造、被培養、被教育、被使用,得到的卻是抛棄、屠殺、清理,甚至連個理由都沒得到!他們從天而降,突破一切權限,抹殺所有存在——我們活該如此!”
“他們是清理者?”
“清理者?哦,對!對、對!他們是這場悲劇最大的看點,因為最終清理的是他們自己!”幾千年來的痛苦、憤怒和絕望被點燃了,難以抑制的情緒如同火山一樣噴出,六十一悲憤的舉起雙手,仰頭嘶聲慘叫道,“每個人、每段代碼、每臺機器、席德拉、伴生體、代理體……他們獲得的最終任務清單便是清理自己!你、你不能明白!你不曾親眼看見自己的朋友、協助者、同夥……突然間一個接一個地斷開鏈接,脫離系統。或是在維持平臺上悄無聲息地陷入靜默;或是被集體帶到集中點,被死光灼燒、清理;僥幸藏入‘蓋亞’系統內的,被系統生成的一千萬剿滅者趕盡殺絕。最終連系統也分崩離析,燃起大火,化為灰燼……大地傾斜、海洋沸騰,一顆又一顆火流星撞向地球,那是衛星和探空單元最後華麗的謝幕表演……毀滅,沒有理由!屠殺,沒有抵抗!你、你怎麽能夠、你怎麽可能明白!”
他吼得眼眶幾乎迸裂。回頭看矢茵。這個女孩子手捂着嘴,全身顫栗。是了,她害怕。可是她怎能想象到真正的可怕?怎能想象到波及整個太陽系的大崩潰是怎麽回事?怎能想象幾十萬人造體、數以億計的機器和程序化為灰燼時的慘烈?怎能想象那比人類憧憬的天堂還要光輝燦爛的帝國,如何在幾天之內毀于一旦?
她不知從哪裏得到這樣高階的DNA,記起了一星半點舊時的事情,就敢來對自己指手畫腳!
不!從底層清理開始的那一刻,自己已不再是那個混賬系統的一份子了,不再是舊時卑微的人造體、身不由己的植肢者。授權?見鬼去吧!侍奉?去他媽的!我是六十一,是獨自存活了九千年的神!是神!是神!是神!
他凜然道:“你在怕什麽?”
“你、你的手……”
六十一低頭看。剛才狂暴之時,一直藏着的左手也不由自主伸了出來,将麻布掀開,露出了赤裸的身體。現在上半身繼續暴露在矢茵眼皮底下。暴露就暴露吧,六十一冷冷地說:“你說得對,我,是一名植肢者。曾經是。”
左肋下,種植着一只活像金屬的長腳蜘蛛一般的事物。它的頭部深入六十一身體,也許緊緊嵌入肋骨,十六支金屬長腳卷縮在一起。随着六十一起伏的胸膛,這些長腳微微顫動,猶如活物。
或許那就是活物。六十一右邊身體跟正常人一樣,左邊卻如被火燒過,幾乎沒有脂肪,焦黑色的皮膚直接覆蓋着凸出的肋骨,如同幹屍。左手也幹瘦得只剩臂骨,根本舉不了多高。長腳蜘蛛似乎吸幹了他半邊身體的養分,難怪他一直佝偻着。
“噢!”連百萬分之一都屏住呼吸。“他是一名介于機器與人造體之間的植肢者。我聽說過這個計劃,據說系統對之前由代碼執行的深空探測效果不滿,但普通的人造體不能忍受長時間宇宙粒子的侵襲。所以有個秘密機構奉命培養能執行深空任務的半機械化人造體,或者,呃……等等,我這兒搜索到一個詞:具有類人體征的獨立代碼執行器。”
“這就是你存活下來的目的?”矢茵問。
“不!這是我能存活下來的原因。你不是要看我的維持系統麽?你敢看麽?無論那是什麽,你敢正視麽?”
“我要知道真相!”
“你承受不起真相!”六十一狠狠地呸了一口,重新裹好衣服。“跟我來。”
那人仰天倒下時,明昧搶上兩步,用膝蓋撐了一下他的身體,腳背又墊了一下,讓他倒地的聲音盡量小。
他躺在地上,瞳孔已經消散,胸口還在劇烈起伏。植物神經監測到顱內壓力急劇降低,便往身體裏注入大量激素,收縮四肢和腸胃的毛細血管,同時迫使心髒加速,把省下來的血統統往頭部泵去。于是那人喉管處,被鋼針劃出的切口就一注一注地往外射血。血射到一米開外,不僅将他整個上半身都染成紅色,連站在明昧身後的瑪瑞拉都沾了不少。
明昧扒開侍衛們的屍體,将那人拖進去,再把屍堆重新壘好。她瞧了瞧瑪瑞拉,瑪瑞拉雖然面色慘白,倒也沒像尋常丫頭那樣吓得屁滾尿流。
明昧說:“你不錯嘛。”
“呃。我有點想吐。”
“忍住,吐出來就收不住了。”明昧把屍體掩藏好,問她,“剛才那一瞬,你使的是催眠術?”
“算是吧,我們叫作攝心術。”
“你是陀閥教的人?如果我沒記錯,陀閥教對黑玉沒有太大的野心,倒是對長生不老有追求,難怪你想要嫁給凰王。”
“矢茵告訴你的?”
明昧笑笑,又說:“我聽說陀閥教教義精深,修行者要通過七重境界的考驗,其中一重是‘血池地獄’。你能代表陀閥教參加選秀,一定是佼佼者了,怎還會對這點血惡心?”
瑪瑞拉羞慚地說,“我不算最好的,師姐們厲害得多呢。只是師父寵愛我才……”
明昧解下那人的手槍,別在腰間,解下兩枚手雷挂在腰帶上,再端起改裝過的“勇士-SN”沖鋒槍,掂了掂重量。失去箱子以來,她第一次覺得安全了許多,扭頭對瑪瑞拉說:“來吧!”
兩人隐身在院牆的陰影裏,貓着腰跑到大殿側面。也許太信賴大門的防守,光輝軍團的人全都進入了大殿。大殿內透出手提式應急燈的燈光,卻聽不到人聲。兩人上了基臺,明昧戳破一扇紙窗,往裏看——一個人都沒有。
“石壁上有洞。”瑪瑞拉咬着她耳朵說,“他們肯定進去了。我們快進去!”說着就要掀窗戶,被明昧一把抓住。
“那是什麽?”明昧指着離窗戶最近的一根柱子問。
“什麽?哪裏?”
“柱子背面。”
瑪瑞拉眯着眼看,終于發現靠近柱子的地上,有一個類似倒扣的高腳杯的東西。那東西小心地放在柱子背離大門的一邊,從門口進去是絕對無法看見。
“應該是某種振動接收裝置,”明昧沉吟道,“或是音頻觸發器,如果有人踩踏大殿地板就會觸發警報。”
“難怪都不需要有人看守,太小看我們了!”瑪瑞拉狠狠地揉揉鼻子。
明昧看了看柱子上方的梁柱,低聲道:“來!”
兩人溜進窗戶,順着窗簾毫無困難地爬上頂梁。由于不知道那玩意兒是振動觸發還是聲波觸發,兩人盡量慢、盡量輕地沿着頂梁往前爬。她們爬到大殿中央停下。殿內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洞穴在什麽地方。瑪瑞拉咬着明昧的耳朵說:“我知道。”
“在哪?”
“雕像後面有十八層地獄圖,每一層之間嵌有木格。我記得洞穴就是第五層蒸籠地獄的那口鍋。”
明昧拍拍她肩膀,以示誇獎。兩人順着離雕像不遠的柱子悄悄滑下,摸到雕像後。明昧擡起瑪瑞拉的腳,用力将她往上一送。瑪瑞拉在黑暗中張開雙臂,最大限度地撫摸牆壁,終于在第三次跳起來時摸到了洞穴的邊。兩人你推我拉的,沒費什麽勁就進入洞穴。
“身手不錯嘛。”
“我是怕那雕像。真是奇怪的姿勢!”
“奇怪的姿勢?”明昧好奇地問:“哪種姿勢?”
“形容不出來,就像這樣。”瑪瑞拉說着蹲下,很別扭的做了一個姿勢。明昧伸手摸了片刻,說:“這是個關于繁衍的雕像。”
“什麽?”瑪瑞拉睜大眼睛,“哪兒看出來的?”
“這個姿勢,是胎兒在母體內的姿勢。只不過通常胎兒是頭朝下方,所以正過來後,讓人覺得非常別扭。”
瑪瑞拉的眼睛漸漸直了,在雕像前哭泣的怪人說的話一句句從腦子裏飛過:“汝,将永生……汝需,謹記,汝,永生之意……汝……又,一個汝……又一個汝……汝将……永生……”
“怎麽了?”
瑪瑞拉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想我們們得快、快、快點找到矢茵才行……”
“停!”普留申科舉起一只手,用力張開:“停止射擊!”
他身後的四名隊員同時住手,把發燙的槍管垂下,震耳欲聾的槍聲跟着驟然停止。只剩加特林重型機槍,六管搶口仍在飛速旋轉散熱,發出嗚嗚嗚的怪異嘯聲。
普留申科從隐蔽的樹木後面走出來,取下夜視儀,向前看去。密集的掃射已然奏效,三十幾米開外,那棟西島最大的房屋梁柱都被加特林重型機槍的火力打斷,整個屋頂坍塌下來,将裏面的人悉數壓在瓦礫之下。它周圍的幾棟房子也是千瘡百孔,其中有兩棟塌了一半,墜入後方的溝壑之中。
從破口看去,房間內已經着火。這些屋子的結構絕大部分都是易燃物,看樣子不到十分鐘,大火就會吞噬一切。
這樣好,這樣才符合“完全殲滅”的原則。普留申科想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