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

車臣戰鬥中的經歷,對這樣的結果甚為滿意。

剛剛得到列普辛柯的通報,他們在山裏發現秘密通道,可以預料黑玉絕對不會在西島出現,所以也不怕這麽大規模攻擊會誤傷到什麽。

他帶頭向那片遺骸走去,打量滿地的屍骸。房間前面的是精壯男子,房間內則大多是老弱婦孺。普留申科看見一個嬰兒的屍體從房間滾落到沙地上,心中略有不忍。但這情緒瞬間就消失了。既然開了頭,就不能留活口,普留申科一揮手,四名手下會意,各走一個方向搜查。

他并非想搞大屠殺,該死,是這些人逼的。這些人沒腦子麽?他們的武器明明差那麽遠,可是自從第一個人發現動靜後,就不要命的、瘋狂的沖啊沖,用各種能用的武器攻擊——刀、弓箭、古老的步槍、木棍……普留申科想起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發瘋似的朝他們投擲石塊,卻直到被打死也沒發出一聲,就覺得胃部一陣陣痙攣。

這真他媽是個怪異的島,怪異的人。他們本來已經撤退了幾次,都被這群瘋子又逼了回來,前面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死得普留申科的手都軟了,他們卻視若無睹,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啊叫啊打呀死啊……

好吧,也無所謂,這點人還不到死在他手裏的人的零頭。普留申科一邊心神不寧地想着,一邊往前走。

他繞過坍塌的房子,走到房子後的懸崖邊上。這是西島的最邊緣,離海只有不到二十米。他身後的房屋在燃燒,但他只聽得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今天晚上雲層很厚,海天真正融為一體,黑暗吞噬一切。

這樣漆黑的夜晚,在西伯利亞,你猜怎麽着?第二天早上,雪一定堆過屋頂。

想着靜靜躺在那冰冷堅硬的冰川裏的神聖之物,普留申科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聽見了第一聲槍聲。

槍聲從左側傳來,被凜冽的風吹得有點失真,同時傳來的還有一聲痛呼。普留申科聽得出來,發出聲音的人胸膛開了花,大部分聲音幾乎是從破損的肺裏直接發出來的。

他腦門爆出一層冷汗。死的人是隊內號稱追蹤第一人的阿卡莫夫,他竟然沒有發出一聲警告就中了槍!普留申科轉身就往回跑,忽然嘩啦一下,燃燒的房屋倒下來,暫時阻隔了他。

第二槍在此刻響起。聽出來了!是SY-99狙擊槍,這不是阿莫佐夫斯基的麽?難怪阿卡莫夫會沒有告警——對方先幹掉阿莫佐夫斯基,再遠距離射殺了他!

這一槍響過,沒有人慘叫,普留申科剛松口氣,卻聽見一聲沉重的倒地聲。

“該死!別列列夫!斯特克莫夫!”普留申科大喊,“回答我!”

“我在!”耳麥裏傳來別列列夫的聲音,“我要殺了那王八蛋!”

“等等,等我過來!找地方隐蔽!對方……”

噠噠噠——

加特林重型機槍的聲音驟然響起,震得普留申科耳朵一痛。他拼命大吼着,冒險鑽過仍在燃燒的房屋殘骸,向別列列夫跑去。這挺重型機槍尋常人提起它都很困難,更別說六根槍管猛烈旋轉開火時那駭人的沖擊力。槍聲一直沒停,這證明別列列夫仍然活着,太好了!

普留申科跨過一堆屍骸,撞穿破碎的門板,沖出房間。他一下站住了,因為別列列夫躺在地上,而正端着加特林重型機槍掃射山崖玩兒的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他呸地吐掉嘴裏的雪茄,用純正的俄語問他:“還有沒有什麽遺言,人渣?”

砰!普留申科開槍。回答他的是一長串——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踏上石階之前,矢茵深深吸了口氣。

這段石階位于環繞大廳的其中一扇門後,由青白色石頭砌成。矢茵踏上第一級臺階,就吃了一驚,擡起腳看腳底,竟然滿是塵土。

這很詭異,因為六十一的潔癖,島上幾乎所有地方都極幹淨整潔。唯一的解釋,這地方只有六十一能來,所以很久很久都沒人清掃,才被塵土完全覆蓋。看六十一留下的腳印,左邊明顯比右邊小得多。

“來。”六十一招呼她。他躬着身在前艱難引路,往上走了三十幾米,轉而向左,又走了二十幾米,是另一道石門。六十一費力地推開石門,繼續往裏走。不地的往上走啊走啊,轉過去又轉過來,穿過一道又一道門。從第五道走廊開始,走道轉而向下,而且再沒有燈了。當身後的石門關上,周遭一片漆黑,矢茵伸手摸到石壁,一步一頓地往前走。

“真的要去嗎?”百萬分之一在她耳蝸裏小心翼翼地說,“你顫抖得很厲害……”

矢茵以更快的步伐回答它。

“唉。”百萬分之一嘆氣。

如此又通過了兩道門,一路不停往下,道路也更加曲折,甚至有一段螺旋向下的階梯。矢茵連着在石壁上撞了幾次,揉着腦殼問六十一:“怎麽不點燈?”

“這裏不需要燈。”

“那些點燈的人,你信不過?”

“對。”

“因為他們其實不算是真正的人?”

“嘶——”六十一像氣管被割開了似的喘了一陣,才說,“不是這個原因。無論是誰,我都信不過。”

矢茵繼續大着膽子問:“那他們究竟算什麽?你說你是他們的神,難道他們是你造出來的?”

“差不多吧。”

“這樣似乎不是很劃算。”

六十一停下腳。周遭一片漆黑,但矢茵卻立即感到兩道冰冷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我實在是有興趣聽聽,”過了半天,六十一幹巴巴地說,“你所謂的劃算是怎麽一回事。”

“呃,我是說——”矢茵側耳傾聽,把百萬分之一枯燥的統計數據統統跳過。“我的意思是……就目前來看,人類自然生産孩子這種方式,似乎才是成熟、簡單、安全,而且……嗯……你是島主,所以還可以順帶抽抽稅什麽的……如果要造人,即使只有一個人,那也簡直——我說不好——簡直需要天文般的資金才行呢!除非你仍然保留有舊時的培養機械。”

“原來,你的目标是那些機械。”

“我……”

“不。”六十一打斷她:“我的确有培養機械——曾經有。一千一百三十年前,它們還運轉得很好。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創造了第一批人,十三個人。五個按照計劃出生;五個是半成品;還有三個變異體。這一點你大概已經看出來了。”

“侍衛和點燈者?”

“是的。”

“他們真像人。”矢茵由衷地說。

“不,他們一點兒也不像!”六十一沒由來的發火,“一丁點兒也看不出人樣!他們沒有人格,沒有頭腦,沒有脾氣,沒有人該有的一切。他們跟大逃亡時代之前那些受機械控制的人一模一樣!這些舊時的幽靈又複活了!你相信嗎?沒有足夠的指導,他們連生孩子都不會!”

矢茵記起那一雙雙透亮的眼睛,和那個跌落懸崖的詩人,沉默了。

六十一繼續說:“唉,也許是我老了,所以心存仁慈。我讓他們都活了下來,繁衍後代。你說得很對,自然生産孩子這種方式才是成熟、簡單、安全。至于那些機械,因為一次不成功的實驗,被徹底摧毀,早已湮滅在塵土之中,否則我也不會如此……唉。”

矢茵說:“我只是好奇……但你既然讨厭他們,為何不另找其他的人來統治呢?為何還要他們繼續延續下來?”

“延續不好麽?”

“當然好,但他們……嗯,畢竟不是自然産物……”矢茵一時語塞,自己也不知道想表達些什麽。

“說到自然産物,這是個大話題——話題的中心:我們人類真的是地球的自然産物嗎?”六十一打心底深處嘆出一口氣。“你不會明白的。”

他不再說話,悶着頭帶路。通道彌漫着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地上的灰很厚,又幹燥,踩下去像踩在滑石粉上,不得不打起精神,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前面的六十一走得更艱難了,氣喘籲籲,不時停下來,攢攢力氣再走。他的身體不知為何正急速惡化,見鬼,要死也要撐到黑玉現身再死啊。

通道再次往上,這次直直地走了大概四十米,咚!六十一撞上一扇石門。他奮力推啊推,卻怎麽也推不開。矢茵聽他喘得快把肺都喘出來了,便上前幫他一起推。門可真重,而且顯然沒有前面那些門的自動開關。他倆使出吃奶的勁,又踢又踹又推又頂,才勉強推開一道縫。兩人無力再把門推開一寸,便想法使勁把自己塞進縫裏,從另一頭死拽活拽扯出去。地上的灰太厚,他倆跌倒在地,活像阿波羅十一號登月艙在月面着陸,激起漫天的塵土。

“燈、燈火,咳咳……”六十一趴在地上掙紮,“把燈……咳咳咳……點上……快!”

“咳咳,哪裏有燈?”

“牆上……我這裏有、有火……”

矢茵從他手裏接過打火機,打燃了,先四處看了看。這一定又是一處大廳,空氣像把黑暗凝固住了,打火機的光根本照不出幾米遠。空氣幹燥,她只張嘴喘了幾口氣,就覺得咽喉都幹得發痛。有一股古怪的陳腐味道。這味道喚起了矢茵一段可怕的記憶——十一歲那年,也就是父親消失後,有短時間她一直隐約聞到這股味。直到有一天,她壯着膽子從床下掏出一具老鼠的幹屍,才知道是它那幹得像木片的身體發出的味兒。

她吃力地咽口口水,沿着石壁走,不久見到一只油燈,将油燈點燃。她忽地一凜,連退兩步。

只見油燈下的石壁向內凹陷,約一米來深,裏面隐隐有個人的影子。矢茵背上像北極風暴刮過,一時幾乎僵硬。

“沒有生命跡象。”百萬分之一說。

“閉嘴!”

她不敢多看一眼,幾步跑到前面,點燃下一盞油燈。又是一處凹陷,裏面也隐約有個人形,似乎盤腿坐着。矢茵的小心髒跳得快要撞斷肋骨沖出來。不行、不行,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她鼓起勇氣,眼睛只盯着前方的油燈,不往下看,一口氣點燃了二十一盞油燈。每一盞油燈旁都有一處凹陷,二十一個鬼魅一般的人影。

她點完了燈,跑回門口,才回頭觀看。那些果然都是人,大多數盤膝而坐。有兩個委頓在地,有一個則伸長手臂,姿勢如昨天看到的那座雕像一般。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屍體,卻沒有腐爛,只是嚴重脫水,身體收縮,變成幹屍。不知死了多少年了,無數塵羅蛛網籠罩其上,再加上皮膚和骨骼變形、脫落,大多數屍體只勉強看出人的軀體,其面目已模糊不清了。

這是個墳墓!

矢茵憋了半天,還是憋不住,轉頭幹嘔,嘔得全身痙攣也吐不出什麽。這不是單純的惡心,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某種說不出來的、讓人絕望般的情緒。身旁的六十一是他們中的一員嗎?還是即将變成其中一員?他把自己領到這裏,想說明什麽?無論那是什麽,都讓人無法承受。她繼而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問題:難道黑玉就藏在其中一具幹屍身邊?

“看吧,”六十一走到大廳中央,顫巍巍的舉起雙手。“你要的真相。看吧!睜眼好好看!對了,我該給你介紹——”

他指着左首第一具幹屍說:“那是我來到本島的第一——該怎麽說呢——第一人吧。讓我想想,是一千兩百五十九年前,在此坐化,陷入寂滅;第二人,一千一百九十九年前入滅;第三人,由于一次事故,死于一千一百六十三年;所以第四、五人不得不分別延長了十二年那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日子。維持系統毀滅了,我不得不重新設計維持方案:孕育、出生這種最低級的方案。”

“啊!”矢茵失聲叫道:“你……”

六十一不理她,繼續說:“第六直到第二十一,非常平穩,過渡時間和技術日臻完善。從第九人開始,分娩時的痛苦已經被縮減到兩小時;第十,開創了新型培育法,寄生用人體從平均二十人,大大縮減只需兩到三人;第十一,采用壓迫式高度營養培育法,寄生用人體的孕育時間也縮短至兩個月……”

“哇!呃——”矢茵終于吐出來了!她渾身顫栗,只想狂奔狂跑,離開這個讓人作嘔讓人抓狂讓人發瘋的地方,偏偏雙腿發軟,一步也挪不動,只有扶着牆,面朝門外,大口大口地吐着。

“第十七,終于分解出一份舊時的高級別單元。盡管時隔久遠,基礎能量已幾乎耗盡,但利用其分解出的部分代碼,仍然成功将寄生用人體的腦橋、中腦、下丘體及海馬體從顱內分離,從此不再有異樣記憶及情緒進入子宮,新陳代謝和激素分泌終于維持在一個可控範圍內。”

“第十八……”

“閉嘴!”矢茵大吼道:“閉嘴!閉嘴!閉嘴!”

她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打得半邊臉都腫了,但總算略恢複了一點力氣,往門外擠去。忽的手臂一冷,六十一抓住了她。他滿臉驚慌、急迫、心驚膽顫,說道:“不要走,求求你!你、你有無法比拟的完美基因,如果能再次孕育我,一定可以達到……”

砰!矢茵一腳踢在他胸口,用力之大,踢得六十一飛出三米開外。她又哭又叫,拼命擠出了門縫,就要往前狂奔。

腳踝一緊,又被六十一抓住。矢茵待要再踢,驀地一股大力傳來,扯得飛起老高,從六十一頭頂越過,徑直撞到了穹頂之上。

那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她貼着穹頂滑了一段距離,才重新落下。雖然這裏的穹頂只有四米來高,矢茵在落下前奮力扭轉身體,就地打了個滾,但仍然摔得不輕。老長時間她耳朵裏除了轟鳴聲,什麽也聽不見,眼睛看出去也一片模糊。她只是憑着本能艱難地往後挪動。

“喂!醒過來!醒過來!”突然,她聽見了百萬分之一的尖叫,霎時清醒過來。只見六十一遠遠地站在門口,剛才那一下竟然把自己抛出如此遠。啊,等等,這個距離,差不多已經貼到牆上了!

矢茵一回頭,吓得魂不附體——差點就撞到一具幹屍身上。她跳起來就往前跑,不料腳下一軟,再次摔倒。這才發現四肢劇痛,到處都有摔傷的痕跡。

“不要怕,”六十一沙啞的聲音傳來,“別怕,很安全,我、我已經做了很多次了。相信我,我們能創造出擁有舊時記憶的完美代理體。我們能重建舊時的輝煌!”

他站直了,仿佛陡然增高了幾十厘米,衣服下的身體也跟着膨脹了數倍,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頭披着衣服的熊。剛才的虛弱是裝的,還是在這間屋裏,他又重獲力量?

他用一只手就關上了石門。不可能再戰勝他了,不可能了!

随着他的話語,地板中央一個直徑約五米的圓形突然無聲地向下沉了一段距離,而後分成八塊扇形,徐徐打開。一個巨大的灰色蛋殼從地下伸起,發出吱吱、滴滴的聲音。蛋殼上部弧形非常完美,表面也很光滑,材質有點像玉石。它的下面深深植入一圈黑色框架內。

随着一陣低沉的引擎式的聲音,幾十根黑色的線、管道從框架升起,一一鏈接到蛋殼上方。每一根線或是管道插入蛋殼,蛋殼上便亮起一點藍色的光。光點迅速增多,不一會兒,整個蛋殼都亮了起來。在光的照耀下,它變得半透明,隐隐露出蛋殼內部狹小的空間——狹小只是相對于它的體積,實際上內部剛好能容下兩個人。

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在我家的矢茵,生平第一次連牙齒都咯咯咯地打起架來。在這昏暗閉塞的地方,在這幾十個幹屍環繞的墓穴內,有個人——呃,光是想到這個人,矢茵就止不住想吐——竟然想要跟她……跟她……

因為事情變化得太快,太過詭異,矢茵全身軟得連坐起來都困難。這幾個小時發生的事在腦子裏咕嚕嚕的沸騰着,無數念頭爆豆子一樣冒出,那些困惑她的疑問一瞬間都解開了。

難怪他要與外族女子通婚!這個島上根本只有他一個是,或者曾經是真正的人類!

難怪他每隔六十年才通婚一次!難怪他千年不死!他竟然通過某種方法,讓外人懷孕,并生下帶有記憶的自己!

難怪他在那雕像前顫抖着說:又一個汝,又一個汝……

就在十分鐘前,矢茵還覺得世上最可怕的是那雕像,此刻,哦,算了吧!跟六十一比起來,那東西比天線寶寶還要幹淨!

在矢茵亂七八糟想的時候,聚集在蛋殼表面的藍色光點變成了紅色。管線們好像吸飽了血,變得粗大起來。一根管線忽然從基座上脫離,嘶嘶的低鳴着,像蛇一樣蜿蜒爬向牆洞裏的一句骸骨。它爬到骸骨頭頂,從某個看不清的孔洞鑽了進去。

矢茵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只是全身的毛一根接一根地炸開,眼睜睜看着幾十根管線一一脫離基座,爬向四周的骸骨。蛋殼發出輕微的嗡嗡嗡的聲音,管線們嘶啦啦地爬行,最後咯咯咯地鑽入骸骨。這場面真比矢茵能夠夢到的最可怕的噩夢還驚悚。

“啊,我明白了。”百萬分之一恍然大悟般地感慨。“真不容易呀。”

矢茵沒有力氣問它。百萬分之一等了片刻,才說:“代碼确認。這是已經被禁止的寄生方式啊,真不容易!不過系統已然崩潰了近萬年,他再怎麽找也不可能找到可替換代碼了。在激活狀态下孕育自己,代碼鏈必然每一次都會缺失一部分。難怪他窩在這島上不肯離開呢,每一次孕育,都必須與之前的代碼想法子重新鏈接。已再生二十二次,讓我想想——嗯,按照标準算法估計,他這次重生的概率,已經小于千分之十二,其代碼徹底斷裂概率至少在百分之三十七以上。真可憐,他這純粹是在賭命了!”

矢茵艱難地搖搖頭,表示不能理解。

“這麽說吧,”百萬分之一試着簡化解釋,“就像人的繁衍,需要完整DNA鏈條一樣,他若想保有記憶,在激活狀态下重生,代碼鏈必須是完整的。可是每一次繁衍都會缺失一小部分,通常情況下,系統會再次分配代碼補充。他能活這麽久,一定有某套維持設備,可惜在一千多年前毀壞,或是徹底喪失能量。于是想出這麽個辦法,卻又沒有代碼生成器,只能在繁衍時利用骸骨組合完整代碼。這些骸骨的垃圾代碼還能再用幾次?不完整代碼重生,那滋味可痛苦得要死呢,他有什麽放不下的?如此留戀人世,真是瘋狂。我聽說第三季末,有些人逃過了清洗,卻最終選擇自殺,就是因為受不了那份痛苦。他居然忍受了六十一次!”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是管線發出的撕咬聲,還是骸骨在哀號。等到所有管線都插入骸骨,蛋殼發出滴的一聲,開始将管線收緊。管線們紛紛離開離開地面,直至被拉得筆直。管線的另一頭不可能固定在殘破的骸骨內,一定鑽入了骸骨後的石壁,才能拉得如此直。

看着蛋殼被管線拉得漸漸擡起,矢茵覺得呼吸困難。她覺得眼前無數色彩在上下翻飛。她的胃已經痛得開始抽搐,全身肌肉又酸又軟。

“真奇怪。”百萬分之一說,“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見你被吓癱,單從你的血壓、呼吸、體溫以及腎上腺激素來看,我還以為你會跟他拼了呢!”

“準備……”矢茵喃喃低語。

“哈,你很有幽默感,這時候還開玩笑!”

百萬分之一等了片刻,有點緊張地說:“喂,就在剛過去的幾秒鐘裏,你又往循環系統裏釋放了超過常人十倍的腎上腺激素。這可不好,這會嚴重損傷你的肝髒。平靜一點,你還是別死撐,幹脆昏過去算了。幫人懷孕這件事的确讓人難堪,但我個人比較傾向于平靜接受,否則在受傷的情況下再接受,可就不好說了……”

啪——嘶——

現在,管線已經能支撐蛋殼的平衡了,基座開始脫離蛋殼,慢慢往下沉去。六十一邁開步子,慢慢向蛋殼走來。他說:“時候到了。別擔心,我将按照标準程序……你做什麽?”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因為那個原本應該吓得癱軟的女孩突然一躍而起,向蛋殼沖去!看她滿臉狂怒的表情,絕對不是甘心歸順的樣子。

她要拼命?六十一的目光落在正在徐徐下降的基座上,渾身一激靈,隐藏在袍子下的s機械左手一擡,啪的一聲,一枚指頭大小的鐵器向矢茵疾射而去。

矢茵往前一撲,雙手撐地,身體憑空翻滾,躲過了這一擊,并且順勢翻滾過了一根管線。她的身體連續翻滾,姿勢優美得好像在參加體操大賽,以一個匪夷所思的速度翻越橫在面前的管線!

“不!”

六十一失去控制的尖叫,往前狂奔,然而那些管線的高度恰好擋在他腰間,逼得他要麽費力翻過,要麽從下方鑽。六十一剛一遲疑,對面的矢茵像個上足了發條的彈簧一樣蹦跳着,已翻到了蛋殼面前!此刻基座完全沉入了下方,而地板卻還未收回,黑漆漆的洞口活像一直通往地獄深處。

六十一要翻身去關閉開關,來不及了!系統一旦開啓,要終止可不是那麽容易!他只有蹲下身體,奮力向前一撲——矢茵鑽進去了!她身體下落,姿态控制得非常好,所以還從容的昂起頭,沖着六十一比了個“去死”的手勢。

六十一四發狂地叫着、嚎着,四肢亂抓,粗壯的身體一路不知撞斷了幾根管線。當他終于撲到洞口時,八面扇形地板只差幾厘米就要合攏,縫隙間還有矢茵的一撮頭發。他發瘋地想伸手去抓,手指還沒碰到,地板就啪咔一聲拼合在一起,矢茵消失了!

六十一狠狠拍打地面,沒用!他又費力地爬起來,氣喘籲籲地往回跑。來不及避開的管線,他一一拍落在地。串在管線上那些骸骨咯咯作響,有些甚至破裂倒塌下來,在地板上砰砰亂彈,好像在怪他沒長眼睛。

哦,去他媽的吧!你們這些死不去、活不來的東西,統統爛成泥吧!六十一已喪失了所有理智,一路狂沖到門口,嘩啦一聲拉下開關。

他在狂怒中等了片刻,等來滴滴兩聲,然後是一個變調的尖銳的提示聲:“管線未能回收,管線未能回收……請注意,代碼尚未提取,系統無法進入檢測步驟……”

被撞斷的管線在地上扭曲、滾動、掙紮着,像被斬斷頭顱的蛇身一樣,沒頭沒腦地亂爬。它們的行動顯然幹擾了那些沒被撞斷的,它們紛紛收緊,以至于蛋殼逐漸失去平衡,被拉得歪斜。

這裏的一切結束了……

看着滿地散落的骸骨被管線無情碾壓,越來越殘破,六十一神經質地笑了兩聲。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汗,卻連皮帶肉拉下一大塊。時間到了,這個代理體就要崩潰了。死有的時候真比活着容易得多。這具腐爛的軀體,什麽時候才肯真正他媽的安息呢?

他一邊想着,一邊奮力去拉石門,忽然身體向右邊歪去。他以為腿軟了,用力頂住。随即覺得不對勁,左側身體為何變得如此之輕,輕得好像失去了最重的那一部分……

十幾秒之後,陰暗的房間裏,響起六十一發自肺腑的絕望的慘叫聲:“不——不!求你!求求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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